全国恢复高考的头一年,楚维仑成了省城一所综合大学的学生。那是楚维仑在做了四年下乡知识青年后返城第三年初春的事儿。那可是首届呀!啥是首届?首届就是第一届!人世间的任啥事儿,那要是占了个第一,都是不得了的,不论是第一好还是第一坏,都格外引人注目——吸引眼球!能成为全国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按照北方官话的说法,那是真不简单!而这件事儿发生在楚维仑身上就不单单是个不简单的事儿了,通俗一点儿的说法,那可真就是出奇冒泡了!
更出奇冒泡的还在后面。多年的高等教育荒让我们这个国家在饱尝了相关苦痛之后格外重视楚维仑他们这首届大学生,楚维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了响当当的大机关,成了一名公务员——机关干部。
楚维仑能被分配到——那可是大机关!理由是充分的——楚维仑是学校学生会干部。但理由归理由,是不是还有啥人从中给帮了忙说了话?不得而知。楚维仑曾想到是秦楚从中给说了话,可这么多年过去,秦楚从未提及。
楚维仑成为全国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已经就出奇冒泡了,而毕业后进入大机关就更出奇冒泡了!其实,毕业后能成为机关干部,这并不是楚维仑的意愿,楚维仑的意愿是当一名省一级新闻媒体的记者。可在人们的眼里,当一名机关干部,那同当一名记者走的可是两条道儿,机关干部走的是仕途——那,多好啊!
之所以说楚维仑上大学和当机关干部是出奇冒泡和更出奇冒泡,并不是因为楚维仑的个人修为不该得,而是因为楚维仑的家庭出身。
楚维仑出生时,全家尚在这个省的农村乡下,老爹老妈都是农民。后来,全家进了城,老爹成了工人。这样一个家庭的孩子一下子成了大学生,跟着又一下子成了机关干部,而且是大机关,那不就是出奇冒泡嘛!当然,出奇冒泡的说法,并不是楚维仑本人或者楚维仑家人这样说,事实上,楚维仑本人或者楚维仑家人也从未听到别的啥人当着他本人或者他家人的面说过这样的话。但不说不等于不存在,楚维仑遭遇到的一件事可以印证——起码,楚维仑是这么看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楚维仑读大学期间,同班的女生没有机缘同他成为男女朋友——处上对象,别的班的或别的系的女生,那就更说不上了。是楚维仑看不上人家,还是人家看不上他,说不清。同班倒是有两个平时相近的女生,但并不是女朋友——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楚维仑生性话少,不活分,在女生的心目中有点儿闷——没劲!没劲两个字说的并不是没有力量。楚维仑虽说从未参加过学校运动会上的啥项目,但挺大的个子,平时玩个哑铃啥的,身上全是肌肉,力量还是有的。按说,一个在学校学生会有点儿事儿的人,应该是个活分人,要不,也当不上学生会干部,更何况是在学生会宣传部干事儿,而且还是部长……。正值青春期,楚维仑时常有些青春萌动,家里人更是为他的婚事着急。
楚维仑的老家在这个省南部的铁山市。楚维仑四姐一个朋友的丈夫在铁山市粮食局做科员,那科员把科长的一个亲戚的女儿介绍给楚维仑。那女孩儿无论是个人条件还是家庭条件都没的说。女孩是东北靠近边境省份一所军工大学的学生,竟然也是首届!家庭条件——那才好哪!具体——四姐朋友跟四姐说道。咱家那死鬼跟我也没细说,好象那女孩的爹妈都是大干部!是好事儿就得抓紧,四姐给楚维仑打了个长途电话,别等到放寒假了,就请两天假吧!楚维仑向辅导员老师只说是家里有事儿,得请两天假,包括一个礼拜天。想来,那女孩儿要同他见面,应该也是向学校请了假的。
相亲,那场合多庄重!得捯饬捯饬!理发,洗澡,穿最好的衣裳!楚维仑上身穿一件当时最为时兴的深蓝色斜纹棉布上衣——人民装,下身着一条深蓝色毛料裤子,脚蹬一双黑色猪皮棉鞋,外罩一件黑灰色毛呢短大衣。这身行头,在当时,不说是震倒一片也差不多!楚维仑家,能置办这样一身行头,那也是使了全力了!但这身行头并不是现置办的,而是楚维仑上大学时,楚维仑家为楚维仑置办的,用的是楚维仑做下乡知青四年挣得的钱和回城当工人一年多挣得的工资的一部分——将近半年的工资。
楚维仑考大学时,已经从这个省西部的锦绣县古河公社沙岭生产大队第三生产小队知识青年点,也就是佟家窝铺知识青年点,抽调回铁山市,在市机修厂做翻砂工人一年有余。从佟家窝铺回城时,除了下乡时带到青年点去的一个木箱子和被褥之外,再就是几本书,其他就没啥了。插队四年,刨去逢年过节放假和阴天下雨不能出工外,楚维仑挣下的过万工分都记在生产队的帐上,四年间,生产队从未把工分给楚维仑兑成钱。当然也不只是楚维仑,所有的知识青年,啊,也别说知识青年,当地的农户——那些农民——成年累月土里刨食的那些农民也是一样,起码在楚维仑下乡插队做知青的那四年间是没有得到过钱的。当地农户在楚维仑插队落户前是不是得到过钱?想来应该是得到过的,但具体是哪一年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得准确,反正也是多少年没得到过钱了。至于比楚维仑早两年插队落户的那些知青得没得到过钱呢?没有!那些老知青当被楚维仑们问及时一齐摇头,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钱,那咋生活——生存呢?柴米油盐的钱从哪儿来呢?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当地农户的柴米不用钱,就地取材,柴就是当地多有出产的水稻的稻草,米就是稻米,也就是大米了。生产队每年的收成,除了上交国家的,农户会分得口粮,至于充不充足,那得另说。油盐不能自己产,但油还是可以用每年秋上分到各家的口粮中的大豆到公社所在地——古河镇上的油坊兑换的。盐却是统购统销的,没有钱你就不用打盐的主意。至于种子化肥,生产队的地由生产队统管,但各家各户的自留地,基本不用化肥,用的大多是自家沤出来的农家肥。至于各家自留地用的种子,那也是由各家各户自个儿想辙。此外还有小孩念书的学杂费,笔本之类,那都是需要钱的。除了这些,当地农民好象并不在更多的地方用到钱,走的似乎都是以物换物,或者以物换钱,再用钱换物,这么一种路子。楚维仑到佟家窝铺插队过了好长时间才弄明白,当地人日常生活,居家过日子用的钱,都是用当地多有出产的芦苇,自留地里种植的瓜果,口粮,以及天时地利所得换取的。这些事儿说起来比较复杂。下乡插队的知青不同当地农民,这些换取日常生活开销的物产和方式方法,知青无法获得,或者说,在当地结婚,成家立业,也就是扎根儿啦!成为真正的农户之前,知青无法获得。自己没有生钱的道儿,那也就只能从家里往外拿了。楚维仑下乡四年没往家里拿回过一分钱,从家里往外拿出过多少钱呢?没数儿。好在楚维仑返城大半年的时候接到了生产队的通知,说是要把他们知青挣下的工分兑成钱发给他们,说这是上面下的死令儿。就是在这一回,楚维仑从生产队领回了由他下乡四年挣下的上万工分兑换成的八十多块钱。回城后做翻砂工的工资还是很可观的,一年下来,那可是三百多块哪!刚回城时,楚维仑妈对楚维仑说道,小明啊!这回你上班了,开的工资你就自个攒着吧!妈不要。小明是楚维仑的乳名。楚维仑当时没说啥,可头一个月工资到手,就如数交给了楚维仑妈。楚维仑妈高兴地看了看拿在手里的钱,说道,我儿子也能挣钱了!也行!那就先放在妈这儿,妈替你攒着!楚维仑妈是个既爽快又要面子的女人,楚维仑考上大学,当然高兴得不行,更自豪得不行,光宗耀祖啊!金榜提名嘛!那得让儿子亮亮堂堂地走进大学的校门。楚维仑做知青挣到的钱和上班一年挣到的钱除了为楚维仑置办了这么一身行头,剩下的部分,楚维仑妈又使了大劲,凑足三百元,用在了楚维仑与谢珍结婚时给谢珍的彩礼上。楚维仑并没有把这笔钱给到谢珍手上,只是跟谢珍说了一声,就用这笔钱买了一台学习英语的学习机。
相亲的那个女孩是四姐的朋友介绍的,当然就得四姐陪着去了。那时,四姐已经出嫁,回到家里来,看了看楚维仑打算穿的衣着,说道,唉呀!不行!这咋有这么大个油点子哪!楚维仑这才注意到,那条裤子的后裆位置上有一个足有铜钱大的油点子,什么时候沾上的已不可知,看样子应该有日子了,那沾上油点子的地方硬硬的,有点儿发黑。四姐说道,小明!你这条裤子啥时沾了这么大个油点子!这叫人家看了,人家不得说你是个埋汰神嘛!我给你洗洗!四姐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八点了!同人家约定十点钟见面,那还来得及吗?楚维仑说道,唉呀!都八点了!就那么的吧!四姐说道,不行!那叫人家看了,不得笑话死!你家干井啦!四姐把那条毛料裤子有油点子的地方洗过,先小心地用两手撑着在地炉子的火上方烘烤,烤得那裤子洗过的地方腾腾冒热气,等到不咋冒热气了,再用熨斗熨。那熨斗就是一块类似于船形,上面带有一个横梁儿的铁疙瘩,并不是通电的,得放到火上烧,烧太热了不行,不热当然更不行。还没等忙完,已经就九点半了!跟人家约好是十点钟见面,从楚维仑家到四姐那朋友家,骑自行车得二十多分钟,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那条裤子洗过的地方终究没能等到干透就穿上了身。天儿冷,一到外面,那条裤子没干透的地方就被冻得有点儿硬起来。还好,并不影响走路骑自行车。楚维仑跟四姐匆匆赶到四姐那朋友家,比预定的时间还提前了几分钟。与那四姐的朋友和朋友的丈夫相见,边唠嗑儿边等那女孩儿前来。十点了,那女孩儿没来,十点十分了,那女孩儿没来,十点半了,那女孩儿还没来。
相亲讲究的是互相尊重,不偏不倚,这是一条法则。没有安排在男女双方任何一方的家里见面,那讲究的是不偏不倚,在时间的约定上,也是如此。两下儿约好几点钟见面,就得几点钟见面,那是必须守时的。当然,谁都有个临时遇到个啥事儿啥的,那耽误了,也是有可能的,你说一声,吱会一声,可以理解。但中国人办事儿,讲究个吉利,临时多事,这首先就让人感到不够吉利,在男女双方的任何一方心理上都会产生多多少少的影响。这还在其次,最主要的,这是个礼貌问题,更是个涉及相亲能不能相成的问题。要说,不就是晚到一会儿嘛!至于吗?那咋不至于?这个事儿可是相让不得的!那将来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谁高谁低,谁上谁下——谁说了算?这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不太象是因为啥事儿耽误了。
楚维仑对四姐说道,四姐,别等了,她们不一定能来了!四姐那朋友和那朋友的丈夫一听,赶忙说道,别别!约好了的,他们能不来嘛!别着急!再等一会儿!来来!喝点儿水,嗑瓜子!这天儿太冷!也可能是没赶上车!四姐朋友接着就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道,咝,也该来了!说着,站起身穿衣,说道,我到楼下去看看,是不是没找着咱家这个楼洞啊!你那科长也真是!孩子都大了,有啥事儿!他要是来,不就省事儿了嘛!四姐朋友抱怨了一句。四姐朋友丈夫的科长因家里有事儿,没能参加这次相亲活动,那科长知道四姐朋友家的住址。那时建的楼房——居民楼大多不装楼门,楼门处就那么空落落地敞着,因之被称为楼洞。过了一会儿,四姐那朋友回来了,搓着两手,唉呀!这外面才冷哪!还没来吗?四姐朋友的丈夫问道。四姐朋友摇了摇头,说道,再等等再等等!咝——你不是跟人家说准是几点了吗?你说那玩意儿!那能不说准嘛!咝!不会把十点听成四点了吧?呀!咝!不会吧?啧,电话里说话,还真有可能听差了哪!忽然,四姐朋友明显顿了一下,倾耳听了听,说道,哎呀!可谢来了!
楼道里传来了说话声和有人走上楼来的脚步声,听声音好象好几个人。说话间,房门已经被敲响。
门外站着一群人。
鱼贯而入。楚维仑看清了,进来的一共是五个人。除了那女孩儿,女孩儿的父母,还有两个壮硕的男子。经介绍,那两个男子一个是那女孩儿父亲所在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另一个是给那女孩儿父亲开车的司机。
那女孩儿很漂亮。高个子,细腰身。脸儿很白,细细的眉毛,杏核眼,小嘴小鼻子。身穿深蓝色呢料羊剪绒小领大衣,浅灰色薄呢围巾,黑裤子,高腰黑皮鞋。
楚维仑觉得,四姐,四姐的朋友,四姐朋友的丈夫,多少都有点儿慌乱。
对不住!这天儿太冷,车打不着火了!女孩父亲歉意地说道。啊!是!这天儿也太冷了!这也不咋的了!往年哪有这么冷!四姐朋友的丈夫说道。
众人相互介绍后,坐定,看茶,寒喧,接下来就是男女双方家长介绍男女双方的情况了。先是女方,后是男方。楚维仑是四姐陪着来的,自然就得由四姐介绍。啥年龄,啥爱好,啥经历,啥习性,大致这么个范围。经过这么些个程序,开始了漫无边际的闲唠。
闲唠自然是要唠到家庭住址的,家住哪儿呀!那女孩的家住在市中心偏东一些的老住宅区,非常有名,是日本人侵略中国东北时期为开发矿山的上层日本人建造的,都是一栋一栋灰墙灰瓦起脊的二层小楼,也就是现今所说的别墅了。一栋小楼一户人家儿,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每栋小楼或前或后还有一小块空地,空地周边由修剪整齐但叫不出名字的小叶灌木相围。空地上有那么几株果木,桃李苹果啥的,空地的其余部分可以在春夏秋三季栽种各种花草菜蔬,每户人家儿以自家喜好而定。
那你家住哪儿呀?女孩儿母亲面容亲和地问道。啊,双台铺,四姐回答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西台。
楚维仑感觉四姐在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儿气馁。楚维仑家所在的住宅区同那女孩家所在的住宅区,在铁山是两个极端。楚维仑家住的那一片儿,按照铁山人的习惯说法叫双台铺,分为东台和西台,是解放初期市里为参加矿山和钢铁厂建设的工人建造的简易住房。
啊,我们家就我们仨人儿,今天都来了!说着,那女孩儿的母亲笑了一下,大家也笑了一下。这一笑,让多少有点儿不太自然的气氛缓解了不少。那你们家都有什么人哪?女孩儿的母亲问道。
楚维仑家是个大家庭,那要是说起来,正经得说上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