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很高兴，哥哥也高兴。后来，母亲要雍坤早点把妹妹的婚事办了。雍坤点头答应。又坐了一会儿，大概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大家一阵沉默。雍坤默默的吃烟，时而问问母亲的病情和身体的情况。母亲平静的说她的病，很明显，她早已经意识到她无法摆脱这个病的事实，因而坦然接受。哑巴坐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无话可说了，就回到他的西房去睡了。相逢之后的欢聚，欢聚之后的宁静，宁静之后，依然要睡觉，要生活。而事情本身产生的影响则需要时间来慢慢感受。

    看见哥哥进了西房，关了房门，雍坤觉得忧郁。显然，母亲也意识到了妹妹的婚事对哑巴带来的冲击，还有坤尔的感受。尽管哑巴哑了数十年，尽管数十年来千千万万个静默无声的日日夜夜消耗了他所有的青春，所有的激情，所有的梦想，所有生命的能量，让他屈服，让他麻木，让他呆滞，让他衰老。但是他毕竟还是一个人，一个活着的生物体，主要是他还是一个有着思想的人，因而他就不能不会产生思想，不能不会产生感觉。他生来就聪明，思维给予了他聪明，他敏感，无法说话这一现实给了他敏感，他心里明白人世间的万事万物，也明白他自己必将孤独一生的现实。

    这是不可改变的现实，也是已经发生了的，正在发生的，也必将继续发生的现实。一想到这些，雍老婆婆就哭了。她之所以哭，是因为为哑巴儿子孤苦的一生感到伤心而哭，是因为女儿有了自己的家（她认为女儿的家就算有了）感到高兴而哭，因为她还想起坐在眼前的这个养着她和哑巴儿子的全家的顶梁柱坤尔而哭。她不在乎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但是她十分清晰的意识到死亡越来越近了，她更不可能劳动了，她的哑巴儿子身体也越来越衰弱了，他也只能勉强种地了。原来的几块田地也交给别人种了，家里主要靠买粮生活了。主要的生活开销都依靠坤尔每个月寄回来的钱生活。她知道，坤尔挣的钱并不多（她自己感觉的到），而且要抽出大部分给她和哑巴儿子花费了。她明白，现在，没有钱，没有房子，找个姑娘很难,农村都是这样，何况在那些不可想象的大城市呢。想到这些，她感到难受。还有，将来，她走了之后，哑巴儿子还要坤尔照顾。因为这些她哭。

    夜很深了。雍坤安慰了一阵母亲之后，就上西房二楼睡了。走过哥哥的床前的时候，他听到了哥哥厚重的鼾声。一整天的赶路，雍坤实在累了，主要是他又睡在了自小就睡过的床上，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床铺。他像一个婴儿睡在母亲的怀里，很快，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雍坤很晚才起床。母亲没有叫醒他，哑巴也没有叫醒他。雍坤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了，他睡的实在太沉了。雍坤下楼走到院坝里的时候，看见穿着厚厚棉衣行动迟缓的母亲在偏房墙角收拾柴草。看见儿子，母亲高兴的笑了。很明显，她精神很多，头发也白很多了。她告诉雍坤说他哥哥去镇上买菜去了。雍坤明白买菜的含义，那就是买些猪肉和其它食材回来，像过年一样接待他。那天中午，雍坤亲自下厨煮了午饭，他仿佛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饭菜。

    一连好几天，除了在房屋周围走走，在地边转转，雍坤哪里也没有去，就在家里。 他没有去串门，他把看望邻居的事情也延后了几天。回家的头几天，雍坤主要的事情是做三餐饭，洗涮锅碗，他包揽了全部家务。他让哥哥去镇上买了新鲜的猪肉和蔬菜，从水库的渔民那里买来刚打捞上来鱼，全心全意的给母亲和哥哥做了很多大城市里才有的菜式。他心里暗自决定，至少他在家这段时间，他要让他的母亲和哥哥天天吃好的，顿顿吃好的。他陪他母亲说话，也陪他哥哥说话。他打电话给妹妹，让妹妹和母亲和哥哥说话。家里每天都像在过年，每天都像有喜事。雍老婆婆的脸上多了笑容，咳嗽也少了一些，哑巴也笑了。

    这天下午，天空照样阴冷。雍坤在院坝里散步，望着布满厚厚层的阴沉的天空，望着柏树和枯草覆盖的荒凉的大山，望着宁静的这一片广袤的山区，望着山坡上田野间树林间散落的几户农房，望着山下这片人烟稀落的山沟，在他的印象中，他仿佛觉得这一切在打他生下来之后永远都没有改变，唯有改变的就是他自己，以及周围的人，尤其是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而自己越来越老了（他自己这样认为）。他想起几天前去看望他爹的坟地，想起在那片寂静无声的山林中，那座坟，孤零零的一个土堆，长满枯草，就像山坡上任何一个土堆一样。在他爹的坟前，他时而觉得他爹的样子清晰可见，时而觉得他爹的样子模糊不清。他长久的跪在这块难以辨识的长满枯草的坟地前，任凭寒风的肆虐，他流下了眼泪。在那一个时刻，他突然觉得他并不知道生命的真正的含义，所谓的人世间的真正的意义。

    “难道人生来就会这样的吗？这是注定的吗？这是唯一的吗？这是永恒的吗？”他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