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暮色笼罩,山里更是一片枯黄,顺着声音方向,他这才发现在西北角,两个汉子边厮杀边往山上跑。跑在最前面的汉子,因为穿蓑衣戴笠,容貌看得不甚真切,但见他左手护着胸,右手不时甩出一个飞镖。另一个卷发汉子脸色灰黑,满脸横肉,拿的是一把大朴刀穷追不舍。
但这绝非一般的打斗:乱而不絮,追而不杀。
万朝宗明白,卷发汉要不是顾忌那飞镖,只怕早已和蓑衣人火拼了。果不其然,等卷发汉算好蓑衣人飞镖快掷光了,便一下欺身蓑衣人旁,只见他恶狠狠的凌空劈了过来,来个了一刀两断。
那蓑衣人只好向边上一闪,但就在那朴刀就要落空之际,那卷发汉手腕一转,朴刀刀锋跟着一转,转劈为扫,这等打法,叫做点头刺尾横腰斩。
蓑衣人急急忙忙跃起两米之高,这才躲过刀锋,同时右手掷出飞镖。那卷发汉子一看飞镖又来,大叫不妙,急忙拽回朴刀,一挡,当的一声,飞镖震飞朴刀,那刀便直向山下滚去。蓑衣人趁那卷发汉拾回朴刀间隙,一拐一拐得飞快往山上跑去。
龙九渊不动声色望着那两人,只觉得两人棋鼓相当。也不知是敌是友,有道是“江湖是非多,出手进泥窝,” 倒不如做璧上观算了。
万朝宗心里也有几分着急,看那蓑衣人一拐拐的,他暗暗替他担忧。奇怪,这汉子为什么不将沉重的蓑衣,笠抛去,好方便打斗;他更奇怪那汉子为什么不用左手,而是一味的逃跑。便急切问师父道:“师父,那人左手好好的,为什么不用?”
龙九渊早己看出了门道,便轻描淡写一句:“宗儿,这世上,只怕有的东西比性命更为重要。”
果不其然,不一会,从蓑衣人胸前传来小孩的哭声。
卷发汉一听小孩哭声,奸笑道:“臭牛鼻子,孩子果然在你身上。”
蓑衣人也不答话,心想这真是老天要亡我,孩子啊,孩子,你哭得不是时候。
卷发汉嘿嘿一笑,接着马上一招“开门见山”,朴刀直挺挺插了过来,蓑衣人正好夹在两石头之间,躲闪不得。眼睜睁看着那刀锋逼近,右手连忙变拳为爪,两指并起,闪电般迎着刀拑了过去,直将刀背拑往。卷发汗将刀转动,怎奈何对方手指拑得稳稳,转也转不动。歹人,我和你无怨无仇,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一个转动刀柄,一个拑紧刀背不让,两人处在僵持之中。但听蓑衣人叫道:“你‘崔名贵’真名如其人,心狠歹毒,活脱脱一个‘催命鬼’。”
卷发汉嘿嘿一笑:“臭牛鼻子,连老夫的名号你也知道,那是留你不得。”
蓑衣人脸色一沉:“平日里老夫看见你昆仑三绝,捏着鼻子绕道走。”
一听自己江湖上丑号,卷发汉脸色顿时大恼,原来这昆仑三绝因为杀绝,烧绝,抢绝臭名昭著,如今被对方喝破,那刀逼得更紧了。
蓑衣人心下一凛,便道:“平日里,我和你无恨无仇,何必要赶尽杀绝?”
昆仑三绝阴阳怪气笑道:“赶尽杀绝?你当爷台是个傻瓜。我且问你,你怀中孩子是谁的孩子?”
蓑衣人心想对方果然是蒲庚寿一伙的,自己如今是突围了,也不知道明月和尚现在怎么样了。便道:“你这个汉奸,连自己祖宗都不要的奸人,说给你听,你也配!要是我兄弟在,打得你满嘴找牙。”他手指喑暗使力,那刀便偏了几分。
昆仑三绝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心中顿起又起无名之火,道:“臭牛鼻子,爷台的刀也不是吃素的,你放着好好的道士不做,偏偏要做我的刀下鬼,冤也不冤?”
接着大笑一声,叫道:“哼,你那师弟,有蒲大人关照,你黄泉路找他吧。”
说完要将刀柄一转,他使出洪荒之力,哪知蓑衣汉将内力集中在手指,刀还是动也不动。
蓑衣汉冷笑道:“就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如此嚣张。我再问你,这个孩子,你放是不放?”
“哈哈哈,当我是白痴,放着百两黄金不拿?我现在清清楚楚告诉你,就是追到天涯海角,这孩子也留他不得。”
蓑衣汉道:“这么小孩子你也舍得下狠手,就不怕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他命中如此,谁让他姓文。”
蓑衣汉装作糊涂的样子,“谁生下来没有父母?姓文的又怎样?”
“哼,要不是他老子和朝廷作对,姓啥我也管不着。”
蓑衣人火冒三丈,怒道:“你都知道这孩子是忠良的后代,竟下此狠手,真是汉人孬种。”
说完,一股真气涌上手腕,他倒转刀锋起来。但看见刀片在变形,嘎嘎声响。那昆仑三绝瘁不及防,刀柄差点脱手,急忙双手紧握,马步向前,好让力量传到脚下,只压得脚下山石格格作响。
这才僵持了两分钟,但蓑衣人显见体力不支,一口鲜血直挺挺向昆仑三绝眼睛喷了过去。昆仑三绝一偏头,眼睛躲过喷出的血,却被血喷了一脸,顿时眼前一迷糊。蓑衣人趁着卷发汉一分神,一招四两拨了千斤拨开刀向,那刀便贴过自己身体斜刺了过去,直愣愣扎到对侧岩石缝里,入石三分。
昆仑三绝因为用力过猛,向前一栽,这下想拔刀,也费老大力了。蓑衣人趁昆仑三绝拔刀的空隙,急急忙忙向山上跑去。
昆仑三绝眼睁睁看他逃脱,恨得牙齿痒痒的,等拔完刀,又赶紧追了上来。
此刻,他顾忌孩子,昆仑三绝也不敢杀得过紧。那蒲庚寿再三吩咐,要活的,因为活着的比死得更有价值。如此这般,倒是便宜了蓑衣人。
但那蓑衣人先前毕竟受过伤,那血还不断从口中喷出,不一会儿,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脚也越跑越慢。
昆仑三绝心下一喜,哈哈大笑起来:“臭牛鼻子,快束手就擒吧,大爷给你一个痛快。”说完,挺刀就刺过来。
蓑衣人转了个弯,那刀又是贴着腰刺过去。一击未中却凶险万分,蓑衣人长叹道:“老天爷啊,我清风道人为保忠良之后,被贼人逼得走投无路,老天,你就这么心狠吗?”
此刻他已不再顾忌自己死活,眼前可怜的孩子,无论如何也得保住。于是他匆匆将孩子放在一个平坦草丛中,如飞蛾赴火般迎刀而上,准备来个鱼死网破。
这地方离龙九渊并不远,龙九渊本来躲在岩石后面,做壁上观,如今一听“清风道长”四个字,心里一惊,马上从藏身处飞奔而上。
等他靠近时,那刀已直挻挺插入清风道长的左肋,鲜血喷出,同时,昆仑三绝咽喉也被清风道长死死扼住,这一击叫天地同寿。
昆仑三绝没料到这老头这样不怕死,防不胜防,他的喉咙已被抓烂,痛得张牙咧嘴。但他还是颤巍巍地站起来,拿起刀想补一次。
一切就在毫厘之间,眼见蓑衣人要被击杀。龙九渊快速拾起一个石头,朝朴刀掷去,只听当的一声,昆仑三绝的朴刀被震飞。接着,但听龙九渊大喝一声:“贼子,休得伤了道长。”
蓑衣人正生命垂危,迷迷糊糊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心想可把龙九渊盼到了,踏实了不少。他这次来到梅山,就是来找龙九渊帮助来的。真是老天有眼,他马上攒一口气道:“龙九渊,先救孩子。”
龙九渊来不及答话,先对万朝宗道: “宗儿,照料道长。”
说完,从地上抓起一把松针,跃到孩子身前。
昆仑三绝见有人挡住他的去道,歪歪倒倒又拾起刀便砍,龙九渊哪容他再作恶,不由分说,右手一挥,根根松针象一支支箭一样射向昆仑三绝,昆仑三绝一面用刀挡针松,一面后退。岂料山峰那侧是悬崖,昆仑三绝一脚踩翻岩石,坠下山涧去了。
那龙九渊也不追赶,急急忙忙跑到清风道长前面。到了此刻,清风道长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但又因为一时心急,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却直直盯着婴儿,仿佛那是他的全部。
龙九渊晓得道长是想见孩子了,急忙从万朝宗怀里抱过孩子。
那是一个男孩,满脸血污,因为受到惊吓,眼睛瞪好大,呼吸急促,神经紧绷。龙九渊拍了拍孩子,孩子这才放松许多。他细细检查了下,倒是身上一点损伤也没有。
他赶紧将孩子抱到清风道长面前。那孩子一看见清风道长,高兴起来,马上伸出手去拽清风道长。清风道长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那眼睛一刻再也没从孩子身上移过。
清风道长衣服湿辘辘的,浸满了血,那血在不断涌出。“大师,大师”,眼见清风道长晕倒了,龙九渊连忙一手按住道长的“膻中穴”,一股正气沛然而入,只听见道长喉间格格异响,“啊”的一声,牙关顿时松开,龙九渊从兜里掏出续命还丹丸塞入他口中。
过了好大一会,清风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接着嘴巴也微微动了。龙九渊连忙俯下身去,但听见微弱的声音。“九渊,不成了”,清风道长指了指胸口。龙九渊也长长叹了口气:昆仑三绝也是太狠毒了,一刀穿透了胸部,纵是华佗再世,也无回天之力:那个位置,血封不住。
“道长,需要交待什么?”龙九渊噙着泪贴近清风道长的耳边道。
“孩子,孩子”,他用力将手抬起,但终究因为没有力气,只好做罢,他眼睛还是直盯着万朝宗手里的孩子:“照……顾……好。”说完眼睛更加呆滞。
“这孩子是谁?”龙九渊问道,可是没等龙九渊话没说完,清风道长两手一松,眼睛微合。
这一刻,道长等了很久。因为在他心里,一旦他的使命结束,命便可有可无。
龙九渊的悲伤顿时笼罩脸上,他呆坐在那里,他和他,他和他一一那可是抵命之交。
一二六六年,梁平滑石寨,是个让元兵恶梦连连的寨子。元兵久攻不下,伤亡太多。在寨子被攻破那一刻,山道上到处是奔跑的元兵,山沟里却躺着一具具惨死的尸体:不是破碎,便是烧焦。
寨子攻破之日,便是屠寨之时,茅草过火,石头过刀。屠寨之后,几乎没有人能存活下来,但有个人除漏了:龙九渊。
这也多亏他的爹娘早已料到会这一切,便在自己临死前,将龙九渊弄昏。因为一个昏死的人,元兵很难发现他还活着。他爹娘还将自己的血涂在他身上,然后又将他塞在死尸下面。
等到他醒来时,己是黄昏时分,那整个山寨里没有一丝动静。他从死人堆中爬了出来,又找到了爹娘的尸体,但他不敢哭,也哭不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经历过这么大的屠杀,他就不能再被称为是孩子了,被逼成硬汉。
夕阳已经落山了,天边晚霞如血,血腥的气味从那边的山坡随风吹来。龙九渊站在风口上,战战栗栗的。那寒风吹过的血早已凝固,他心想这屠杀也多半过去了半天了。可转眼又想起元鞑子,这群魔鬼,他们还会回来,他们回来时还要朝死尸补一刀。回屠,这是鞑子屠城惯用的手法。龙九渊只盼快快离开这地方,才有得救的希望。
元鞑子此刻并未远去,此时走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龙九渊绝望的望了望远方,心想,难不成再装死一天。
恰好就在这个时候,远方来了一个道士,那道士快步小跑,道服随风卷起,显得匆忙。龙啸天心下稍安,心想此刻只要来的不是元鞑子就好。谨慎起见,他马上趴在坑沿上,眼巴巴看那道士走了过来。
八百米之内,他看清了,是他,玄一观的清风道长:这个曾经摸过他头的道人。孩子心里踏实了,便站了起来。
这道士多半知道这个寨子刚被屠了,他是前来捡漏,更是为了救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杀场别人不敢来,他敢。因为他是一个道士,一个认识蒙古千夫长的道士。在蒙古兵眼里,道士绝对不可以被杀戮,哪怕是一个手无寸铁南人道士。
道士都有免死金牌。
在元世祖忽必烈雄霸天下过程中,丘处机道长立下了不世之功,元世祖出于感激:丘神仙的弟子受到关照。
那道士远远地看见了小孩,心想自己这一趟真没白来,也很欣慰。他跑过来,上前便牵着孩子的手,摸摸孩子的头,一话不说,径直带着孩子奔道观而去。
果不其然,那路口还有元鞑子把守,而且还不止一个人。十来个鞑子恶狠狠盯着他俩。
“道长,把孩子放下。”一个鞑子上前截住孩子。
道士并不生气,他低腰道:“官爷,我是玄一观道人,这孩子是我道中之人。”
那人狐疑得上下打量一番,大声喝道:“什么玄一玄二的,我只知道你刚才一个人前往,回来却多了一人。”
道长不慌不忙哈哈大笑起来:“官爷有所不知,贫道在道观呆腻了,正要谋个书僮。你看,机缘来了,我从死人堆里领回一个。
孩子嘛,忽南吉将军是贫道的仙友,改天我自会带这孩子一起拜见他。”
忽南吉?忽南吉正是这场战争的指挥者,守军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抵杵自己的上司,一听这三个字,赶紧放行。
就这样,道长从死人堆救回了龙九渊。后来,又如亲人一样把他养大,教他武功,并送他到师祖那里。
此刻孩子啼哭起来,将龙九渊从回忆中惊醒。可怜的孩子,龙九渊喃喃道,然后又看了看孩子。那孩子不知是冷还是怕,正颤颤抖抖。他于是一手把孩子搂在怀中,仔细看看这小孩,也就三四岁的光景。孩子看见抱他的是陌生人,再加上适才受了惊吓,更哭过不停。龙九渊将孩子搂得更紧的,又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原地走来走去。
过了好久,那孩子才安静下来,也许是今天折腾得太困了,慢慢地他便睡着了。龙九渊看他睡着了,也不敢停下步子,怕一停下来,孩子又醒了,于是又踱来踱去。
突然,那孩子在梦中抽噎了一下,显然白天的惊吓他还记着,龙九渊又怜悯的看了他一眼,发现那孩子白皙皙的脸正开始变红。
同情之心油然而起,龙九渊心想,这不就是当年的自己吗?不同是:清风道长换成了自己,而自己换成了这个小孩。
至于这孩子是谁,龙九渊心里自有千万个问号。想起那崔名贵那样的朝廷的鹰爪,如今屠龙帮青城坛坛主,都亲自来追杀这孩子,孩子的身世可不一般!
一想起崔名贵的阴险狡诈,他不禁有点后怕,便唤过万朝宗:“你小心下到那谷底,看那贼人还活着沒有,千万不能留下活口。”
万朝宗下得山去,龙九渊又想着这孩子,能让道长拼死相救,这孩子定然是忠良之后,自己今后更要好好待他。
从山上望去,向南的山坳正是浑家大院,这是至一派难得的隐逸之地。自从龙九渊接承掌门人印后,一直隐这荒山野岭,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可谓是世外桃源。
龙九渊心想,多亏了四年前,他派人找过清风道长,清风道长这才知道自己下落。如今想起清风道长此行上梅花山,多半就是上门跟自己托孤。
龙九渊想到至一派本来人丁不旺,而龙九渊尚无子嗣,庭院愈发廖落,如今这孩子一来,倘若将这孩子送给自己继承香火,岂不两全其美。
龙九渊又想:我得给他先起个名字,自己姓龙,这孩子也姓龙吧。想起这孩子一直如命运抗争,我就叫龙啸天吧,一龙长啸,响遏天。
他看那孩子还在睡,便唤了声“啸天”,奇怪的是,孩子居然睁开了眼晴。龙九渊心下一惊,心想,名字取对了。
此刻月亮也起来了,万朝宗也上来了。
龙九渊道:“那尸身可曾找到?”
万朝宗道:“徒儿想那山谷之下,人迹罕至,而狼又多,找是找到了,就是不曾处理。”
龙九渊道:“恶人自有恶狼磨,宗儿,这儿狼多,你背上清风道长,咱们下山。”
下到山脚,龙九渊又道:“ 这孩子以后就是你兄弟了,你管他叫龙啸天。今后万一有人问起他的来历,你就说是师父亲生子,前些日寄养在外,今日回家,切记,切记。”
万朝宗连忙点点头,他明白师父是在保护龙啸天,不再吭声。
有词《扬州慢》为证:
静看花凋,闲观潮起,九州日夜兼程。览春秋画卷,忠佞自分明。纵元鞑、铁蹄过后,浩然之气,天地长存。俟移花接木,红尘自有温情。
飘萍身世,予人间,几许疑惊?纵命蹇时乖,凄风苦雨,难阻征程。望碧海蓝天处,波涛起、雁过无声。问人间烟火,今夕又把谁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