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中央军屡屡碰壁后消失在了视野之中,正是乘虚而入的好时机,但一来己军也多有损耗,二来敌方动向不明,诺邓再三考虑,还是决定保持守势。
然而,局势总是充满了戏剧性的变化,苦竹郡守徐季发觉事情败露,为了保全自己,便宣布整个苦竹投向革 命军阵营。久治孤军奋战的局面得到改变,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诺邓认为是时候主动出击了。
夜幕沉沉,不见星月,虽然夜色清凉,但从神驳山上下来,背后微风却吹得人心里生暖。仲春是肖维一年中最喜欢的时令,这时没有恶狼般的衙役上门催租,白天蹦蹦跳跳上学堂,晚上和一帮伙伴在矮矮的田埂上看星星,夜里还能就着暖暖的晚风美美地睡上一觉,童年的回忆永远那么安宁甜蜜。
“肖维,怎么回事,看着你好像出神了啊。”
“唔?”肖维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见华烬怪笑着,“刚刚发军令了吗?”
“没有嘞,我只是怕你魂飞到九霄外哪个梦中仙境去,招也招不回了。”
被华烬这样一调侃,肖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切回此前的严肃。渴望和平是一种心愿,眼前的革 命则是对其庄重的誓言。忽然,肖维内心深处传来一声遥远的呼唤。
“如果迪克在这里,这种玩笑话一般就是他来说了吧……”
华烬愣了愣,看着他这样怅惘,也像从心海深处偶然捞上记忆的遗骸一般,多少有些遗憾。那些在沙棘学院一起发奋的日子,休息时的欢声笑语,深夜图书馆里打着哈欠埋头苦干,总少不了迪克调皮的话语与关心。
“是啊,他那个嬉皮鬼……”华烬嘴上这么说,心却远远飘回了那个傍晚:
“说好考不上就回来,你怎么敢言而无信?虽然家里不缺钱,可你也要知道,浪费钱财就是犯罪!”
至亲寄来的手信,满满却都是斥责,华烬别提多难过了,在飘着细雨的校园内孤独行走。
“诶,大哥,你是想当个浪漫‘湿人’吗?”
后方迪克不知从哪冒出来,虽已来不及,华烬仍然尽可能藏起自己微红的眼眶。
“没事,我陪你在这儿,我们一起跑会儿步吧!”
华烬也不知怎的,当下就跟着迪克慢跑起来。兄弟俩绕着校园跑了两三公里,直到天色如幕布笼罩般黑暗。一场长跑下来,两人都气喘吁吁,虽然疲累,但华烬明显感到内心逐渐走向平和,拉上迪克到食堂里去拣点剩菜剩饭吃,席间还聊了不少闲话。
“这下活起来了,”迪克吃毕,用餐巾抹了抹嘴,微笑着看着华烬,“今天上午就感觉你不正常,果然,看你眼角还泛着光呢。”
“想多了,那个……是雨水好吧。”华烬嘟囔道,心底里却暗暗庆幸他陪自己消遣,否则,今天晚上睡不睡得着觉还是个问题呢……
都是过去了。如今迪克已经与他俩天各一方,自己与肖维加入了革 命军,与冷血的统治阶级无情斗争,却不知迪克荣辱温寒。只有他那件黑白色的夹绒大衣,仍躺在肖维的箱子里,纪念那段无法回去的温情时光。
“刀盾手第三队……随我来!”羌泽古尽力克服自己的漓滨口音下令着,于是华烬与肖维也打起精神,与周围的战友们一起跟随羌泽古过去。
革 命军迅速列好阵势。全阵共分东、中、西三段,每段皆有两百名刀盾手持玄铁大方盾在前,三百名长矛手紧跟其后,最后还有四百名弩手蓄势待发,在整个阵型的最东端排了四百名刀牌手,最西端则列好三百名轻骑手,统共三千四百人,在高高飘扬着的黑白双色产业家与工人交臂纹旗下缓缓前进。
但不知怎的,官府并未派出军队迎战,莒原县的守军也薄弱不堪。短暂的交火后,守军便撤往了钧州城。
“报告!我们已经调查了县城,这里粮食暂缺,其余并未发现异常!”侦察兵如是回复,诺邓内心的疑虑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更加纷乱了。
“诺邓,有什么问题吗?”兵法刚刚入门的冉继祯尚有疑问。
“我怀疑这是弃城火攻,既然不是,那为何要将钧州北大门白送给我们呢?等等,”忽然,诺邓一拍脑门,“我想我明白了。”
“什么意思?”
“放弃没有城墙保护的莒原县,将兵力撤往高城厚墙的钧州城,既不会放给我们多少物资,还能尽可能减少己方损失,也不失为一种策略。你可要学着点。”诺邓悬着的心得到了释放,于是指挥军队急速攻打钧州城。
钧州城北门城楼上,郡守等人正端着望远镜,远远地察看革 命军动向。
“他们直接往钧州来了?呵,勉勉强强就二流战将吧。”府督嗤之以鼻。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不择手段呢,还什么堵莒津水淹钧穰二城,你要不是钧州的府督,这话一放出去,全钧州的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淹死。”郡守没好气地白了白眼。
“大人何必奚落我,那是我站在他们的角度上想出的策略,只不过现在看来他们并不聪明……无论如何,我们只要撑住这最后关头,他们就要迎来末日了。”
“没错,”郡守放下镜筒,“你赶紧去吩咐士兵们行动吧,别忘了杨铁誓,这回可要充分利用一下。”府督得了命令,便去发号施令。
不久,官军也各自就位。杨铁誓率领千人义军部署北门城楼,极目北眺,心中无限感慨。当年自己苦读兵书,欲考取官职却不成,如今只是个义军头领,竟能接到如此重任……
“噫,不愧是杨老板,初临战场,大敌当前,却有大将风范。”
旁边走来这个女人个子短小,脸上的婴儿肥让她看上去像个小姑娘,但其实也是个三十多岁的青楼老板,名叫珍珍,桑户人。就算来到前线,也一定要牵上她那条一米多高,名叫索墨嘉的黑白色桑户犬。除此之外,还有个片刻不离她身的贴身侍从——那个看上去白白净净,持一把芳树折扇的奶油小生吴将良。
“好歹当年考军官也是有成绩的,这点精气神还是有。”
杨铁誓一丝不苟,施怀谏却照旧嬉皮笑脸:“珍珍姐注意一下哈,怎么上战场还带这么多宠物?”
吴将良瞅见了施怀谏阴阳怪气的眼神,白面因气恼而微微泛红:“那铁哥更得注意一下,带上个脑子坏了的宠物就更不得了了。”一旁的索墨嘉也不满地冲他吠了两声。施怀谏挨了反击,咽了口唾沫,抛给他俩一个服输的小眼神。
“怀谏啊,你不要觉得索墨嘉跟将良派不上用场,索墨嘉可以当军犬,将良可是芳树密探出身,侦查能力很棒的。”珍珍一边叨叨,一边走过来戳了戳施怀谏的脑门,使得他退却连连。“你呢,你这个脑瓜子里装的都是玩笑话跟馊主意,你什么时候能显显神通呢?”
“算了算了,不要批评他了,准备作战吧。”杨铁誓连忙给自己的“小宠物”解围。大家便回到岗位去,随时待命。
诺邓令军队兵分三路,向东西两方伸展开来,自己与冉继祯稳坐帐中。先锋部队已靠近城池北门,只见城门紧闭,城楼上不过寥寥两百多名弩手,令人心生疑惑。
“这就奇了怪了,我们已经进入他们的火力范围了,可是他们完全没有开火的意思。”得到传令兵从一千米外的前线带回的消息,冉继祯也觉出了其中的异象,便与诺邓商量道。
“无论如何,先进行一轮火力轰炸试探试探吧。”说毕,她拿上望远镜,与冉继祯来到帐外观望。
双方弩手一轮交火之后,革 命军以人数与器械优势占了上风。是时候指挥架梯登城了,但一向谨慎的诺邓明显没有为这番假象所骗。
“这很可能是诱敌之计,但这么引诱我们,他们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这是个问题,”诺邓笃定其中有诈,转头看向懵懵懂懂的冉继祯,“看看你学得怎么样了,依你所见,我们接下来如何行动方为上策?”
“既然对方引诱我军深入作战,那我们就不遂人愿,直接撤军……吗?”
“也行,但还不是最优解。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将计就计,佯装撤军,如果他们出城追击,那就杀回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半晌,革 命军各军不仅没有进攻,反而有了逃跑的动向,仿佛军中发生哗变。这可令城头上的义军摸不着头脑了。
“不对头哇?我们可别被看穿了吧——”
“管好你那乌鸦嘴吧!”戚舞笄突如其来的一掌朝潘谌的兜鍪上拍去,振得她脑袋嗡嗡作响,当那委屈巴巴的目光与森守诘叶略带嫌弃的眼神相撞时,她明白还是不说话的好。
“可是,事实就在眼前……”杨铁誓沉吟片刻,“怀谏,你去请示郡守——”
“铁哥,兵贵神速,我们还是当机立断吧。既然我们奉命无论如何都要拖住他们,那出城作战也算个办法。总不能在元帅的使者来之前放他们回去吧!”施怀谏早就坐不住了,指手画脚地讲起各种利害关系,几乎要把声带给吐出来。杨铁誓明白不能久拖,于是打开城门,亲自领军列阵出击。
估摸着撤得差不多了,诺邓调转马头,举起镜筒一望。果然,求胜心切的守军生怕放走了到手的战功,城门大开,蜂拥而出。
“摇旗!是时候反击了!”
革 命军迅速还原阵型,而义军尚未察觉异变,不顾一切追击的样子在诺邓看来就如飞蛾扑火。不过十分钟,义军已经陷入了敌方的包围圈。
糟了,中计了!杨铁誓的心脏猛然一颤,尽可能克服内心的恐慌,令士兵摆出防御阵型。不一会儿,杨铁誓远远望见一个穿着步卒札甲,却有着领袖风范的男人,正骑着马向这边来。
“我想请问一下各位,你们看看自己身上的旧锁甲,看看手上的木弩和纸片似的盾牌,这就是如今官军的待遇吗?这是让你们来前线打仗呢还是送命呢?正文府都腐败成什么样子了!再看看我们军人的待遇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革 命军战无不克,深得民心。连自己的民众都不爱护的人,你们还何须为了他们拼命呢?”
“你住口吧!你们这些厂长又是些什么好东西呢?我们不为别的,就为了不被你们糟践而战斗!”
杨铁誓还没发话,后方戚舞笄一声怒骂倒是让他有些惊讶,所幸更坚定了己方军心。“我们不仅要为自己而战,更要保护我们的家乡,还要为国家除掉你们这些妖言惑众的乱臣贼子!我们生是松珩的人,死也是松珩的鬼!”
“啊?”冉继祯心中那破阵曲一下子走了调,诺邓更是大感意外,对方的士气不降反增,这群散兵游勇似乎和一般的官军不太一样。
但不论如何,硬件优势摆在那儿,诺邓指挥弩手向敌方射击,而内圈的步兵则不断缩小包围圈。无论是雨点般的弩矢,还是步兵手上明晃晃的长矛,都令毫无实战经验的义军难以承受,一时面临着巨大的压迫感。
时间渐渐流逝,盾墙后,身披轻甲的弩手们一个个倒地不起,正面的步兵也为血海包围。杨铁誓好不容易劈倒又一名敌军,自身两处刀伤却像为野兽撕咬似的越来越痛,持盾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也许今天就是为国捐躯的时候了……他精神恍惚间,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你在鼓舞我吗……”
前方一人见杨铁誓倒下,挥刀便砍,空门大开,反被施怀谏一刀劈中腋下。“铁哥,起来啊!我们还在坚持呢!你无论如何要撑住啊!”
杨铁誓爬了起来,只见无论是施怀谏、绿洲乐团、珍珍与吴将良,还是更多并不算熟识的邻里街坊,都还在浴血奋战,便抖擞精神,拿起兵器迎面血战。
革 命军这边,冉继祯仍然心烦意乱,指挥中的诺邓更是恨不得再长出两只胳膊来。忽然,一个气喘吁吁的使者跑上前,朝诺邓耳语一番,她顿时大惊失色。
“快去吩咐南部的士兵们向周围散开!”
正当义军快要不堪鏖战时,忽然,包围圈南方开出一个小口,钧州的城门遥遥映入眼帘。虽然怀疑是对方的计谋,但强烈的求生欲还是令杨铁誓下令突围,最终,一千一百多人的义军剩下六百多人逃出,革 命军随后也迅速撤退了。
走近城门,却发现郡守与府督早已敞开了城门,正准备出兵救援。
“杨铁誓,你这是干了什么?没有郡守的命令就出城作战,你是真的想送死吗?”经历了四个小时的作战,身上挂彩,脸上溅血,杨铁誓还是得到了府督的一番斥责,但也无力再做解释。
郡守没有再加责怪,只是叹气。“那都不重要了,现在元帅那边还没有消息过来,我担心他们现在就回防,那我们的计策就彻底泡汤了。”
到了深夜,康威那边的使者终于赶来,将开始进攻久治西部的消息告知众人,大家终于是喜笑颜开了。得知事情经过后,郡守对杨铁誓的果决很是佩服,虽然只多拖了对方一两个小时,但仍可以算作大功一件,只是……一想到自己要亲自表彰那些出卖肉体的人,郡守不由得紧皱了眉头……
上山、下山,三天半的急行军将革 命军的体力消磨殆尽,疲惫、焦急之余,诺邓也不忘反思这段时间的策略。当部队终于到达久治西部宛河河畔的营帐时,许莲等人正在营门等候。
“你们终于来了!幸好你有先见之明,我们听你的沿江设防,防住了他们的第一波攻击。但要是再来第二波第三波,我们这点兵力可能就撑不住了。”
虽然许莲说得有惊无险,但诺邓还是暗暗感到后怕,以后若是再犯这种莽撞冒进的错误,可能就不是现在这种尚且可控的局面了。在部署完防御部队后,诺邓召集了所有高层来到大帐内展开集会。
“我在路上已经思考了很久,我想我们的战略有些问题,”诺邓抬起一直垂着的头,望向大家,“你们想想,我们这次被后背偷袭的原因是什么?”
“战术失误?兵力不足?不对……”肖维猜测的答案连自己心里都不满意。
“问题就在于我们太孤立无援了。”诺邓揭晓答案,站起身来,在桌上的松珩舆图上指点。众人纷纷聚拢过去。
“西部的苦竹加入我们还算好点,之前那才真叫捉襟见肘,我们无论向哪个方向出兵,其他方向都可成为敌方的切入点。而且我们的战斗力来自后方的工业生产力,这也需要时间。所以,目前看来,突袭莒津盆地直逼索弗朗,这种闪电战术不可行。”
“我清楚了,故而我等便须扩充势力,譬如将遥、伽玛?”羌泽古茅塞顿开。
“对,中央攻打苦竹需要绕过岐州的崇山峻岭,攻打久治还得过雁回关,如今我们的战略应当是向东发展,尽可能拉拢那边的工业势力,占据北方四郡与中央对峙……”
诺邓再加指示,局势就渐渐明朗起来。这次战略转型仿佛一剂强心针打在每个战士心中,希望再次在无数双疲惫的眸子中燃起。
然而,冉继祯不宁的心绪仍未得到缓释,从敌方军队中喊出的那句话令他想起那日村里处境凄凉的农妇,还有许多曾经在工厂间听到的传闻,一时间竟让他对自己与眼前的伙伴产生了怀疑。他仍然坚信,革 命绝对没有错,但时过境迁,焉知沧海可以为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