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活军起于太上还是圣上的时候。
北境的拉锯持续了近一年,直到关山一夜被雪国的鲜人用尸骨堆平,再三战。之后五柱国身死,四柱国重伤,前来支援的七柱国被迫退回河间郡,驻守上谷,北境全军惶恐。还是后生可畏的王族的圣上和三国柱苦战在南番,羌人的毒箭和处处的毒障生生拖住了夜琅的覆灭。如同约定的前后夹击,大齐就像是惊弓之鸟,除了镇守齐都和金陵的六柱国九柱国,作为军神的大柱国二柱国也披挂出征,八柱国以防万一前去沧澜,防止百年盟约被单方撕毁。一时间大齐举国上下成了青阳大陆的风暴眼。
就在这时,消失了百年的羯人出现在了西海,然后由西向东一路之下犹入无人之境,顺着雪国和大齐的边境线直插盐川郡,而盐川郡之后就是一马平川,驻守盐川城的冠军侯选择开启护阵死守,举一城之力阻击以速见长的羯人,而羯人分兵而过将盐川城反包围了起来。先后三次的求救和支援都被羯人拦下,盐川成了真正的绝境。
羯人似乎都看见了盐川城里堆得跟房檐一样高的尸首,而城外双马的骑兵只不过是填满了护城河,许少果估摸着再有一次的冲锋,盐川之后的天下便是自己的。
一次,两次,三次,一月,两月,三月,直到城外的尸骨堆得跟自己站的土坡一样高了,盐川城的大门还是紧闭着。原本留给大齐柱国的祭祀出手了,只用了一日,盐川城的门便破了,但祭祀告诉许少果踏破齐都的概率少了两成。
少两成,也够了。
当羯人的长刀伸进盐川城大门的时候,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气喘吁吁的从羯人的两侧呜呀呀的冲过来,手里的柴刀棍棒让羯人笑的拿不住手里的刀。
都是些什么人啊?羯人甚至都不想浪费弓箭,驱马踏了过去。
一片到了,
然后一片人又冲了过来。
然后周而复始,
然后开始有羯人跌落,
然后漫天的箭雨铺成了一道天幕,
可,那些走路都搞笑的人呐还是周而复始的冲过来。一直冲进盐川城,堵在了原本偌大现在却显得狭小的城门口。然后堆成了土包,堵死了城门。
城内的甲士发了疯的想要冲下去却被冲进来的人们抱住,压下头,哭的撕心裂肺。
祭祀又出手了,而成果只是死的人更多了点。
盐川城还是矗立在眼前。
这些好像源源不绝的破衣烂衫,彻底惹怒了羯人,惹怒了许少果,调转马头,向着这群手无寸铁的人发起了冲锋。
一次,两次,三次,
冲锋过后没有喜悦,刺骨的恐惧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羯人骑兵。
没有哀嚎,
甚至连杀喊声也没有。
这些到底是不是人?
是,为什么连最基本的痛楚恐惧都未见彰显,不是,那为何他们的眼睛里亮的如同西海的月亮,如此的美。
城外的战场开始名副其实,原本保留与正规军对垒的武技符文毫不保留的倾泻在这些衣衫褴褛身上,而羯人从马上跌落的也越来越多,漫山遍野的汹涌和成千上万的弓矢铺成了盐川城外最美的春天,没有人注意到那些倒在硝烟里的残缺包裹的是哪一种布料,是不是打着补丁,又或者钉着铁片。
白天的弓箭换成了夜里的火矢,伴随符文的轰鸣,破衣烂衫绽放的如同梨花,绚烂的不像样子,许少果显得很有耐心,这是他成长为羯人大首领最为倚仗的本事,既然是杀人,杀齐人,那么杀谁,杀多少都是杀,这是从羯人的刀沾上第一滴血的时候就注定的结果。
城内的灯火时隔一个月终于又亮了起来,对应着城外的火矢,好像是要将那杂乱无章的野火比下去似的,忽然间城内唱起了歌,起初是零星的高亢,渐渐的汇成了潮声。
袍泽的尸骨有明月,
明月里,有大齐,
大齐的故土有良人,
良人心,有情郎,
袍泽和情郎都是吾,
明月和大齐都是故乡,
良人啊良人,
思念啊思念。
然后城门大开,一群与破衣烂衫别无二致的褴褛冲了出来,向着羯人发起攻击,羯人的马儿被明晃晃的火把惊着,四散奔跑,而城外的破衣烂衫见此,发了疯的冲向城门,将这群褴褛赶了回去,没有兵刃的碰撞,就是拳头和木棍,劈头盖脸。
你们得活下去,大齐的子民还需要你们咧。
那些寥寥无几的朴刀,泛着城里的月光,掩了城门。
羯人骑兵手中的刀都卷了,而破衣烂衫还是一批接一批的过来送死,符文和武技都还在冷却。
惹不起,躲得起。
许少果下令后撤十里,一个冲锋的距离而已。
而破衣烂衫就像是见了血腥的食人鱼,咬着羯人的阵脚不停地骚扰,彻夜不休。
当羯人整装待发重新列阵,想将那盐川以及那群破衣烂衫的锅碗瓢盆一鼓作气击穿的时候,阵前三里的人群里飞出一道弓矢。
这道闪光逆着风,带着呼啸深深地钉在羯人的帐旗上。
有符师!
然后原本沦为砧板鱼肉的破衣烂衫,焕发了新的光彩。
毫无防备的羯人骑兵阵列开出了花,用各种鲜血开成的花,美不胜收。
没人知道这些符师从哪里来的?更不知道有多少符师藏在这群破衣烂衫里。
马蹄翻飞了泥土,扬起一张张惊恐的脸。而破衣烂衫的队伍依然没有响声,就连振臂高呼的声响都没有。可让人觉得那就是无声的呐喊。
振聋发聩!
骑兵从中往后像麦子一样一茬接着一茬倒了下去,然后在许少果的令旗下四散分开然后再次集合。
真正的战争开始。
骑兵的左右穿插,绞杀阵型,身怀武技的羯人开始将这些破衣烂衫视作真正的军人。阵列靠后的符师队伍,集中火力向着前方宣泄。祭祀没有出手,他不确定队伍里有没有混过来大齐的左右武卫。作为比肩柱国的战力,他的作用不是眼前的混战。
许少果镶黄的令旗向左,一片破衣烂衫便到了下去,然后右边的人影又重了几分。他分明看到一个正灵境的武师大开大合的轰杀羯人,然后被几位千骑长缠斗围攻,直至双脚齐断,武师甚至连痛苦的表情都来不及做,就张开大嘴,撕咬对手,然后又还能动的左手撕扯最后一名千骑长的耳朵,直到他满意的咬下一块肉来,双目带笑的死了。还有一个接近重灵境的符师,被砍伤了一条腿,一蹦一跳颤抖的画着符文,然后被来不及躲避的符文轰进人群里,然后被乱刀剁死。
二人的最后都没有自爆魂海,应该是怕伤着周围那群低贱的人吧?应该是吧,否者他们都可以不顾身份不要尊严用着地痞流氓的打法,怎么还会顾忌人情?
许少果忘不了这两个人死后的笑容,以及最后摸肩的动作,
他见过大齐的军队,他相信大齐任何一支军队都没有眼前的这一支如此的残忍,残忍的活着,残忍的死去。
他很羡慕大齐的君主有这样一群军士,或许他们都算不上军士。
联袂而来的二柱国八柱国不出意料的以和谈的方式终止了这场对决。条件是十万牛羊和百万斛的粮食,还有河西以外千里的草场。
盐川的人哭了,哭的很倔强,因为他们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只是他们对不起城外横尸遍野的血色。
那些乞讨过活,却乞讨死去的人们。
没人知道他们在这茬屠杀中中活下来多少人,活下来的人到底都有谁?他们有没有首领,那些首领是不是在这里是不是换了一茬又一茬?没人知道,也没多少人在乎,至于这支队伍的始作俑者到现在是死是生也没有人知道。但就这支乞活的人呐却成了大齐每一个军士心中永远的痛。
功成名就之后,没有人领功,也没有人索要抚恤,更没有一位所谓的后裔前去证明自己的家人在这场送死战役里的英勇。而这些人又化成了之前四处乞讨的模样,成了大齐千千万万个老百姓中的一员,像极了那些安然退伍的老兵,褪去了一身的血腥,往后的余生将自己沁在了烟火里。
而朝堂上则是另一幅光景,大司马卸甲,大将军卸甲,就连一向与兵部不和的吏部尚书左仆射都脱帽,圣上还是不承认这群破衣烂衫的功绩。为此二柱国放下了他那把八角方剑,至此杳无音讯。
一转眼一个甲子过去了,当年的圣上已经成了太上,如今的圣上也在没为此说过一句话。
作为以记实度时南风斋曾评价其——乞活军。
乞活于生死大义间。
而这支乞活军就像新娘子的老匣子,成了炕边上压角的吃灰,再没人去理会,也再没人传唱,只有军武里还有着些许影子。
羯人则把乞活军当成了对手,规规矩矩的视其为没能成就军魂的孤魂野鬼,即使他们再也没找到剩下乞活军的一兵一卒,即使感觉他们会记恨大齐人皇的抛弃,但羯人知道,只要自己的马蹄踏进大齐的风里,那群跗骨之蛆就会卷土重来。
就像近年来越来越猖獗的‘乞人’一样,四处的截杀羯人。羯人甚至都怀疑赶山人是不是就是乞活军的分支?要不然那种土狗似的打法怎么会如此的相像。
也没人知道,
因为看见的都死了,
死的跟对方一个模样。
不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