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蝠夜萤抟风转,黑淡星迎玉翻。
腐草朽木须臾变,皂甲昂藏走枯渊。
暗陌陌押镖难路,闪明明耀月银枪。
间道夺行风声乱,豪勇于行趋乡还。
燕的深秋,草枯地阔。天高敛,气爽风寒。遥望天际,残阳渐沉。几道如血残晖穿透枝叶,映入山林,给这一山枯木落叶增添了些许虚假的生机。
荒岭之中,杨柳枯干而无翠,枫柏赤黄唯零落。漫天秋叶,飘零舞空;无际黄缕,狐兔藏踪。
萧萧瑟瑟凛冽之气充溢林间,几点寒鸦盘旋,不知何栖;数行雁阵惊寒,寻向江南。秋岭幽寂,唯有风吹枯木之翏翏嘶号,和那老鼬野狐哀鸣时隐时现。
忽然,一阵清脆的串铃声打破了这满山寂寥,马蹄声,喧哗声也随风传来,一个马队从西北山谷尽头缓缓走来,给这一方小小的枯寂世界带来些许勃勃生气。
这只马队约有二三十人,皆头系皂丝绦,身着黑色劲装,登一双牛皮抓地靴,个个都是身姿矫健的昂藏大汉,骑着带串铃的口马。
马队之后拖着一辆篷车,篷后插一杆大旗,旗上绣以燕字纹章。这是燕字号镖局的旗号。
为首的两个镖师一人骑一匹青鬃马,其中一人约有三四十岁光景,面容刚硬挺直,豹头环眼,五官如刀刻一般,骨骼粗大,身形壮硕,腰佩黑鲨皮鞘马刀,背负一套描箭,眉毛粗重眼如铜铃而精光内涵,一见便让人生畏。
另一个人面色白净而无须,颇为俊朗,约摸二十出头光景。面无表情,神色冷淡,看起来略显孤高难近。
细观之,其实面容和顺,五官柔和,眼神清亮而无侵略之锋芒,却似乎总有一层淡淡的隔膜,心底深深藏着什么。
右腰间佩戴一苍玉,左腰上一抹亮白鲨鱼皮剑鞘,内藏银锋阔刃松纹长剑,又有一香囊银丝剑穗,上以小篆绣纯钧二字。
背上一黑马革乌金半枪套,斜插烂银铁杆长枪,挂半尺团团红缨穗,锋锐奇端。风神如玉,并没有其他同行之人的草莽粗俗之感。而更奇特的是,此人竟着高簪道冠。
伴着清脆的串铃声,后队的镖师们有说有笑,看起来虽风尘仆仆,但是神色颇为轻松。
一个络腮胡子大汉半眯瞪着眼,懒洋洋的用粗重的大嗓门儿说道:“娘的,咱们这一趟真不容易,遇上了七八伙强人劫道。幸好不曾有兄弟损命。”
这汉子身旁,一位黑面镖师听到这话,应和道:“这次虽是受了些惊恐疲劳,却也挣了许多银钱,整整五千贯钱!”
闻这两人交谈,身后一名打着瞌睡半垂着头,随马自行的镖师,稍稍清醒了些,伸个懒腰,嘴里嘟哝道:“这趟活跑完了,一年不用开张。娘的,等老子回到城,拿着钱就去倚翠楼快活去!”
众人闻言都笑道:“这厮迟早死娘们儿肚皮上。”
秋风吹拂,带来阵阵寒意,枯叶打着旋飘舞,零落。马蹄踏在积叶小径上,发出扑扑的声响。大旗飘扬,“猎猎”拂动,平添了几分萧瑟之气。
那络腮胡汉子经冷风一吹,打个激灵,精神了一点儿,闻言嗤笑道:“得了吧,崔老三,把你那几个钱儿攒攒吧,将来娶妻置地好好过日子。难道你还想一辈子这么风餐露宿,死里刨食儿?”
崔老三涨了红脸,不甘示弱,回嘴道:“马胡子,谁不想过踏实日子,但也不能像你那么抠门,连吃带喝能蹭就蹭,要不在镖局里吃饭,连个烧饼都不舍得买,你就算以后准备娶妻,估计也不舍得出个聘礼!”
众人闻得这话,纷纷大笑。有人笑地直呼肚子痛,还有人边笑边拿拳头捶马,惊起一阵马嘶。那两个为首的镖师,听到这波小小骚动,也只得勒住马。
马胡子又羞又恼,面色一阵紫一阵红红,却似霜打的茄子涂了胭脂一般。
他用力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拔出马刀,指着崔老三大骂道:“你这泼才!我好心劝你,你倒把话来伤我,来,有种来和老子厮杀三百回合!”
崔老三也十分不忿,从旁边车子上,抽出惯用的朴刀,吼道:“当老子怕了你这鸟人!”两人都十分愤怒,只待上前厮杀,众人也纷纷驻马。
这阵小小的喧哗,随风而传,惊起了路旁枯木顶上几只老鸦,聒噪不停,四下盘旋,更加使人心烦意乱。
这时,当头的中年壮汉。猛然催马而来,舌绽春雷,大喝一声:“崔老三,马胡子,好不容易押镖有命回来,你俩折腾什么?!”
两人本以亟待交手,听到此言却立刻停手,收起家伙,皆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似乎对那汉子颇为畏惧,与之前的躁动不安相比,沉默得却像两块石头。
众人也纷纷下马站定。
而那白面青年并未下马,而是催马徐步走来,出声道:“老大,这趟活不容易,大伙心里郁闷,小小躁动,不必当真。你们两个也是小小一句口角就死打,也忒不值得,快给大家伙赔个不是。”
那两人闻言满脸羞愧地向众人道歉,中年大汉这才冷哼一声,调转马头自顾自走了,青年纵马追上,余人也各复上马前行,不再闲谈,气氛一时肃穆起来。
却说这是些什么人?原来他们便是赫赫有名的燕北镖局。那中年大汉就是江湖人称飞骑神弓的铁雄铁镖头。此人弓马熟娴,武艺高强,出道以来押镖二十年从未失手,端的是塞北数一数二的好汉!
而那英俊青年名叫明妄,虽是资历尚浅,但是一身武艺出众,略通几手道术,更兼性格温和而思虑周全,乐善好施且颇通经史,虚怀若谷十分低调,有功劳尽与同僚分享,因此威望素著,不到两年便被推举为副总镖头。
此次镖局接大单,往辽东走一遭,因此铁雄亲自押镖,路上也不出意料,碰上数起强人剪径。话休絮烦。
却见明妄纵马赶上铁雄,放慢速度,并肩而行,沉默片刻开口道:“大哥,这次虽是大单子,可强人也忒多了点。”铁雄闻言,沉着脸,思虑片响后说道:“这些年流落草莽的强人越来越多,隐隐听得江湖传言,东越那边还叛乱了。”明妄叹口气,伸手拂拂白马青鬃,回应道:“现在朝廷也是……”
不待说完,明妄自知失语,住了嘴,两人俱沉默。镖师们听着两人交谈,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都沉默着若有所思。
只闻得阵阵鸦鸣狼啸,在这凄冷的荒山野岭,伴着一道道血色残晖,似乎预示着未来荆棘丛生的血色之路。
半响铁雄复开口道:“咱们回去也要好好想想了……”斜晖映射在铁雄的身上,晕开金红色的光影。照亮了铁雄棱角分明的面容上,那暗暗滋生蔓延的皱纹,给他刚硬挺拔的身姿增添了些许疲倦和苍老。
明妄暗暗叹息这些年总镖头也是付出了很多。
马队复归平静一路无言,只闻得马匹徐徐踢踏之声,伴着清朗的串铃,回响在寂寞枯岭中。
翻过这道山岭,众人终于又见到了人烟景致。岭下耕田密布,因是深秋,并无作物,只堆放着许多麦秸秆。原野上散落着几座小小的房屋,檐上袅袅炊烟,徐徐飘散,几个总角孩童在打谷场上嬉戏。
众人急催马而行,不多时,已走过数里道路,已到了赤狐镇上。
月魄初升,扃光零起。街面上空无一人,户户闭门掌灯,房屋鳞次栉比。
明妄走在队首,纵马缓缓而行。忽然听得重重屋檐之上,传来奇怪声响,迅疾而微不可闻。明于行顿生警兆,反手摸出一枚铜钱向西北房檐拐角掷去,只见刷的一声,一个黑影应声飞跃而起,被铜钱打掉了面纱。
那人急转身一掠而走,消失的无影无踪。明于行这般好的眼力,也只恍惚一瞥,看到一张星眸如醉,肤如凝脂宛若无暇白璧般的面孔……
明妄大惊,此女子轻功之高生平仅见!这遭遇发生的太快,后队的镖师们竟没注意到!明于行本待追上,铁雄却赶上制止了他,悄声说道:“人困马乏,莫要生事,警惕便好。”
明妄明白过来,点点头没有声张起来,不动声色地继续赶路。只闻得数声更漏与道院晚课声交织在一起,带着丝丝怅惘寂寥,回荡在塞北深秋寒夜之中。
镖师腹内饥渴,急不可待的直赶向此地客栈。走过几条街市,一座门檐写着胡记客栈的大院出现在众人眼前。有人亟待下马进门,明妄却打手势止住众人,说道:“不对,这条路我们走过多次,明明是胡记客栈,如今怎么却成李记了?”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试探着开口道:“也许是先前店家盘出去了?”晚风轻拂,门口两盏灯笼缓缓摇摆,灯影忽明忽暗,摇曳不定。
明妄看了一眼铁雄,思虑一下笑道:“可能是我神经太紧张了,算了应该没事,进吧。”众人松了一口气,纷纷下马,有人笑着应道:“哪里哪里,副镖头这是小心谨慎,思虑周全。”明妄也微笑着摇摇头。
早有眼尖的小厮前来招呼,众人将车马托付,闹哄哄的蜂拥而直入厅堂。
进到大堂之中,明妄把眼一望,客栈景象尽收眼底:这客栈上下两层面积颇大,虽称不上华丽也颇为整洁,墙上挂着几副山水图卷,屋角花几上摆放着几盆盆景,颇为赏心悦目。
客人并不多,只有零零散散几桌。看到这一大伙人拥入,掌柜的愣了一下,忙躬身跑来接待。
明妄打量着那掌柜,瞳孔微微一缩:此人身材看起来臃肿,却行步利索有力,躬着腰身却微有些僵硬,说明不习惯这种身姿;神色谦恭,眼中却隐隐有倨傲之色;掌心、虎口长着厚厚老茧,不似农人劳磨所得却似长年累月摸刀所就……
明妄与铁雄对视一眼,不漏声色,吩咐道:“掌柜的,把饭食只顾一上来,饭食不限酒却一桌只上一坛。”掌柜的闻言,忙点头哈腰,满脸堆笑的道:“诸位少待。”立刻飞也似的奔向后厨。
汉子们纷纷闹哄哄的找座位,两三个跑堂急匆匆的提壶给每桌倒热茶,如游鱼般在桌缝间穿梭。铁雄和明妄也自顾找座位坐下少时,饭食已上桌。
明妄不动声色似是无意般的说道:“掌柜的,我记得之前这里不是胡记客栈吗?怎么改成李记了?”
那掌柜愣了一下,忙躬身答道:“哦,这位客官,先前的胡掌柜去城里做生意,这个客栈就盘给小人了。”
明于行与铁雄对视一眼,说道:“好,店家那你去吧,有事我们叫你。你这里剩下的上房我们都包了,相烦收拾一下。”
那掌柜的满脸堆笑,躬的更深了:“客官客气了,小人这就去准备。”说吧,又飞也似的去吆喝众伙计收拾屋子。看到掌柜奔忙而去。
明妄富有深意的看了铁雄一眼,伸出戴着一枚青碧洒金戒指的左手,就是无意般地在杯碟沿上轻轻的敲了敲,片刻后向铁雄摇摇头,两人这才举杯动筷,缓缓进餐。
而此时其他桌也已上菜,那些饥渴的粗豪汉子们迅速胡吃海塞起来,一时间厅堂中尽是狼吞虎咽之声,风卷残之势。
那几个散桌客人都看呆了,这伙人却像是三天未进食的饿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