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当楚闻道再次踏上这条路的时候,蹒跚地爬上人行天桥,撒了泡尿。
人行天桥是新建的,楚闻道小时候没有。
冬天的红旗大街,已经西斜的太阳把道旁突兀高挺的杨树的影,投在还算宽广的柏油马路上,显得异常的干瘪。
一辆看不出是什么牌子,但却处处光亮的自行车从潮流里窜出来,不停地超着其他的自行车。
骑车的是楚闻道。他穿着一身蓝色粗帆布的工作服,棉帽的耳刮子放下,额上透着细汗,脸上肌肉绷着,嘴里哈出阵阵热气。
他两眼专注地望着前方。突然眼睛一亮。
右前方,一辆装着火柴盒原料的板车在自行车流中缓缓地行进着。拉车的是个女人的背影。
楚闻道朝后瞥了一眼,骑车朝板车并拢过去。拉板车的是乔敬,她发现了靠近的自行车,朝边上靠了靠。
楚闻道紧蹬一下,然后下车推行。
他的步幅很大,坚定而有力。鼻孔里喷出的热气,拂过冷峻的脸,让上面的线条有了一种迷离的柔软。
楚闻道:乔婶。
乔敬愕然,停住。
她看上去四十出头,身材高挑,但宽大的蓝色粗布工作服的棉袄,穿在她身上,显出了人的单薄。细密的皱纹下是一张俏丽的脸。本白的线围巾,更衬托了脸的白皙干净。
乔敬:哦,闻道啊。下班啦。
楚闻道也停下,从前轮绕过自行车,站到乔敬面前。
楚闻道:是啊,乔婶……
他说着,用左手握住自行车把,右手搭在板车上。
楚闻道:走吧,乔婶。
乔敬没有动,连连摆着手。
乔敬:不用了,闻道。你还有事情,我自己能行。
楚闻道没有言语,转身提起自行车,翻转来放到板车上。
乔敬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
楚闻道又按按自行车,确信它在板车上放稳,然后走到板车前,将乔敬轻轻地拉开,自己驾起车,拉起来就走。
楚闻道:走吧,乔婶。
乔敬愣了一下,紧走两步跟上,伸手推着车。
乔敬:这孩子……还得上正阳那儿去吧。
楚闻道:给您送回家再去也不晚。今天小年,就大家一起吃个饭。
乔敬:哦,那是应该的。都忙活半年了,应该的。
楚闻道:乔婶,您怎么还做这个?方勤不都工作嘛。
乔敬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乔敬:嗨,干什么不是干?再说了,方勤她那叫个什么正经工作啊?说不定哪天就……唉,不说她了。倒是你,又要上班,又要忙活正阳的事情。难为你了。
楚闻道:哎,乔婶,你可别这么说,我这么年轻,有得是力气。方勤在那里不管怎么说,也算暂时有个着落,工作的事情,得等机会。
乔敬望着楚闻道,良久没有说话。
板车前行着,渐渐融入自行车流中。
乔敬所说的楚闻道要去的地方,在窄街。那里开了一家正阳小吃店,是他小时候的玩伴,也是邻居的夏正阳开的。
当然,夏正阳也是乔敬的邻居。
他们三家住在一个巷子里,过去叫语态巷,现在叫东升巷。连着红旗大街的另外一头。
此时,正阳小吃店的店堂里,方勤正垂手站在一张餐桌旁,面带微笑地看着跟前正在埋头吃饭的一个食客。她是乔敬的大女儿,长得跟母亲活脱脱一个人。
她在这里当服务员,也就是乔敬说的不是什么正经的工作。
正阳小吃店是轩城第一家个体饮食店,营业执照上的编号是0001,看上去很是扎眼。
食客是一个大约40岁的男子,戴一顶蓝色解放帽,身着蓝色的军便装棉袄,一个黑色的人造革提包放在两膝之上。
他的面前摆着冷热四盘菜,一个酒壶,一个酒杯。
盘里的菜都已所剩无几了。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干了,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扭头发现了正在看着他的方勤。皱了皱眉,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方勤依然含笑地望着食客。
食客又扭头注意地看着方勤。
方勤一笑。
食客“嗤”了下鼻子,扭过头去,显然有些故意地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而且嘴里还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
坐在柜台后面的夏正阳抬头看了看食客,目光落在方勤的身上。
方勤依旧站在那里,面露微笑地看着食客吃东西。
夏正阳笑笑,摇摇头,又坐下。
楚闻道在方大生家门口放下板车。乔敬连忙上前,帮着他把自行车从车上搬下来。
楚闻道扶着自行车,拍了怕车座。
楚闻道:就不帮您卸车了,乔婶。
乔敬:好好,你忙去吧。他们都等着你呢。谢谢。
楚闻道:不谢。
楚闻道说完,上车走了。
乔敬站在车旁望着骑车远去的楚闻道,直到他拐弯消失在巷子头上。然后朝门里喊着。
乔敬:方慧,方慧。
方大生骑车过来,下车,扶着车朝楚闻道消失的方向看着。
方大生:刚才那是楚家老大?
乔敬:嗯。
方大生扭头瞥了一眼乔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推车进门。正巧方慧出来,她的手里还拿着本打开书页的课本。
方慧:爸。
方大生没有理会,径自推车进屋。
方慧冲着方大生的背影撅了撅嘴,被乔敬拉过去。
正阳小吃店厨房里,楚闻道的小弟楚闻瀚把洗过的盘子往碗橱里码放着。旁边的夏正国是夏正阳的弟弟,正在切菜。夏正国把切好的菜码放在盘子里,朝外面瞥了一眼,有些自语地。
夏正国:你说这小年过的,该走的不走,该来的呢,他还不来。
楚闻瀚码着盘子,扭头看了一眼。
楚闻瀚:你说谁啊,该走不走?
夏正国把刀在砧板上“喀喀”剁了几下,朝外面一扬下巴。
楚闻瀚扶着架子的盘子,伸过头去。
正在吃东西的食客,和旁边站着的方勤。
楚闻瀚弯腰“噗嗤”一笑,手不由松弛了一下,架上摞着的盘子剧烈地摇晃着。他急忙扶住,敛住笑。
夏正国:你笑什么?
楚闻瀚:方勤姐还有两下子啊。
夏正国:怎么啦?
楚闻瀚:要是你,旁边有个人站着,看着,你吃得下啊?
夏正国:那人大概是来出差的,刚下车,饿极了了吧。
楚闻瀚:我看像。哎,你刚说谁该来不来?不是说我大哥吧?
夏正国:不是他是谁啊?(指指操作台上已经切好的各种菜品)这不,就等他了。
楚闻瀚:嗨,你这话可不对了,我大哥他就要当车间主任了。那开会、学习,还有加班……恐怕以后你们这店也不能光指着他了。
夏正国:是车间副主任。
楚闻瀚:副主任,也是主任呢。
夏正国:哼。你刚说谁指着你大哥了?
楚闻瀚:你跟正阳哥呗。
夏正国:你这话我不爱听。谁请他了啊?
楚闻瀚:你怎么能这么说?不是正阳哥求我大哥来的吗?
夏正国:谁求他了,还我大哥呢?他还不知道为了谁呢。你小屁孩这道个什么?
楚闻瀚:你说谁小屁孩呢?
夏正国:就说……
传来“啪”的拍桌子声,紧接着。
夏正阳在外面喊道:正国!
店堂里的食客被这喊声震了,送到嘴边的一颗花生米从筷子中间脱落。他“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的盘子上。盘子里,除了斑斑点点的盐粒,空空如也。
方勤有些紧张地朝前走了一步,正要说话。
夏正阳抢了过来,笑眯眯地对食客。
夏正阳:同志……
已经抬起屁股的食客又坐下,一扬手,有些生气地。
食客:算账!
方勤走上前来,依旧微笑着。
方勤:四两粮票,五块一毛钱。
食客扫了桌上的杯盘一眼,从兜里掏钱。
夏正阳:今天小年,粮票不能少,钱,您就给个整数吧。五块。
食客白了夏正阳一眼,从几张十块的钞票抽出一张,捏在手里,又翻出四两全国粮票,一起递给方勤。
方勤接过,递给夏正阳。两人朝柜台走去。
食客:开个票。
方勤和夏正阳同时转过身来,看着食客。
食客一脸坚定的神色。
夏正阳(有些犹疑地):嗯,开多少?
食客:二十。
夏正阳笑了,摇晃着手里的钱。
夏正阳:吃饭没那么巧的。就开二十五块一毛六吧。
食客嘴角扯动了一下,愣愣地看着夏正阳,没有言语。
夏正阳一笑,朝柜台走去。
方勤趴在柜台上,看着夏正阳写完发票,接过来,走向食客。
食客接过方勤递过来的发票和找的钱,折好,装进兜里,转身朝店外走去。
方勤跟在侧后,穿过院子,走到 正阳小吃店门口,微微弯了一下腰。
方勤:谢谢,您慢走。
食客没有回头,朝后扬了下手,继续走着。
方勤直起身,目光越过食客,朝巷子头上望去。
空荡荡的巷口。不时有人车横过。
方勤收回目光,垂首伫立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两盏分别写着“正”和“阳”字的灯笼,会意地一笑,转身走进店里。
几个行人走过,看似漫不经心地瞟着小吃店。
片刻,方勤搬着把凳子出来。她仰头看了看灯笼,把凳子放在灯笼下,然后站上去,拆除上面绑着灯笼的绳子。
夏正阳(画外):小心点,方勤。等会儿我来弄。
方勤:没事,我行的。
楚闻道骑车过来,猛抬头,一惊。
站在凳子上的方勤踮起脚尖,努力地解着灯笼上绑着的绳子。凳子有些摇晃地朝一边倾斜着。
楚闻道猛蹬着自行车,朝方勤冲过去。
夏正阳(画外,有些惊异地):方勤,小心!
方勤一惊,摇晃着朝脚下看去,不由顿下脚去。
凳子有些剧烈地摇晃起来。
楚闻道又猛蹬了两下自行车,接着大步跨下,将车子推倒一旁,朝方勤扑过去。
方勤在凳子上摇摇欲坠。她努力地想控制住自己的身体,紧张地闭上了眼。
楚闻道急忙伸出双手。
凳子翻倒,方勤跌落,头恰巧落在楚闻道的胳膊上。
方勤睁开眼,望着楚闻道,愣了一下。
夏正阳抢出门来,蹲下。
夏正阳:没事吧,方勤?摔着没有啊?!
方勤鼐然,急忙起身,边拍打着身上的泥土,笑笑吟吟地。
方勤:我,我没事的。穿得厚,没,没摔着。
楚闻道和夏正阳同时站起来,盯着方勤看了一会儿,又相互看着。
楚闻道(语调温厚,但还是带着些责备):怎么能让她干这个呢?
夏正阳(解释地):谁知道啊,她自己要干的。
楚闻道无语,抬头看了一眼门楣上悬挂着的灯笼。然后拿过翻倒的凳子,放稳,站了上去。
夏正阳看了看方勤,又抬头望着正要解灯笼的楚闻道,不无担忧地。
夏正阳:你也小心点儿。(对方勤)进去吧。这儿没你的事情了。
方勤没有动,只是看着解着灯笼的楚闻道。
方勤:我没事,真的。你忙你的去吧。
夏正阳看了一眼方勤,又看看凳子上的楚闻道,用手扇风了下从门楣上落下的灰尘,眨巴着眼睛。
夏正阳:当心点儿,大哥。交给你了啊,我还有点账没有算完。
楚闻道:没事的。
夏正阳对方勤笑笑,径自进店。
方勤对夏正阳点点头,仰头望着楚闻道。
楚闻道的家在方大生家的斜对面,刚刚楚闻道替乔敬送纸皮的时候,没有进家门。
进门的厅堂里,靠墙的一张折叠的方桌,坐在旁边父亲楚天在看着报纸。母亲姚敏端着一小筐蔬菜走过来,坐在楚天旁边,择起菜来。
楚天放低了一下手里的报纸,瞥了一眼桌上的蔬菜。
姚敏没有抬头,依旧择着菜。
姚敏:我知道今天小年。老大下了班要去老夏家的那个馆子,说要庆祝什么的。
楚天明白了似地“哦”了一声。
姚敏(继续):我说,有空你也说说老大。就这么整天往小吃店跑,心思也不用在工作上,迟早要出事的。
楚天抖了下报纸,翻过来,依旧看着。
楚天:知道了。听他夏师傅说,他马上要提车间副主任了。
姚敏:是啊。那更得注意影响了。
楚天:那是。不过,他自己心里有数。
姚敏:可我总觉着不踏实。你说这资本主义尾巴割了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倒好,还有人抱着打秋千了。我看啊,迟早得出事。
楚天无语。
姚敏(继续):哦,还有老三。一天到晚就知道跟着老大屁股后边转,书也不好好地读,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把择完的菜放进筐里)总之啊,没有一个省心的。
楚天放下报纸,望着收拾着桌子的姚敏,想说什么,又止住,举起报纸继续看着。
姚敏站起来,有点出神地望着看着报纸的楚天。
姚敏:老二也好长时间没有来信了吧。
楚天:是啊。
姚敏:不会出什么事吧?
楚天放下报纸,宽慰地笑着。
楚天:嗨,我说行了,做饭去吧。他们又不是你的幼儿园的孩子,一会儿看不到就会出事。
姚敏定定地看着楚天,俄顷,端起小筐,叹了口气,走进厨房。
楚天望着姚敏的背影笑笑,又展开了报纸。
正阳小吃店店堂的角落里,方勤蹲在地上,用鸡毛掸子掸着灯笼上的灰尘,片刻,她放下鸡毛掸子,拎着一盏灯笼站起来,端详了一阵,嘴里不由哼起来。
方勤(哼唱):红灯高举闪闪亮,照我爹爹打豺狼,打不尽豺……
一阵掌声传来。
她突然止住了哼唱,抬头。
厨房门口,楚闻瀚和夏正国正冲着她拍着巴掌。
方勤一惊,随即低下头,把灯笼放好,朝厨房走去。
楚闻瀚和夏正国缩回厨房。
柜台后的夏正阳抬头望着走向厨房的方勤,走出柜台。
夏正阳:方勤,来,咱把桌子摆好吧。
方勤答应着止步,鼻子下意识地嗅了嗅。
靠在厨房门口的楚闻瀚专注地看着楚闻道炒菜。
楚闻道一掂炒勺,一股火焰腾起,映着他宁静的脸。但从他的嘴角可以看出他是在微微地笑着。
夏正国捅了一下楚闻瀚,不无神秘地看着他。
夏正国:怎么样?以后别说你大哥是为我大哥才来的。
楚闻瀚(不解地):怎么?
夏正国:嘁,这还不明白?当初我大哥请你大哥出山,也算是三顾茅庐了。可你大哥呢?到最后也没有同意。
楚闻瀚:说什么呢?没同意怎么在这儿了?
夏正国:你知道个什么?是方勤姐一句话,闻道哥才来的。
楚闻瀚愣了愣,沉吟了一下。
楚闻瀚:那是因为方勤姐她家,那个,困难呗。
夏正国还要说什么,听到楚闻道敲打炒勺的声音。
楚闻道:菜好了。你们两个在那儿嘀咕什么呢?传菜!
楚闻瀚和夏正国扭身走到操作台前,均欲端上面已经炒好的一盘菜。
楚闻道:行了,这里留一个人就够了。剩下那个上外面帮忙去。
夏正国看了一眼楚闻瀚,一笑,上前端过盘子。
夏正国:你留这儿吧。
他说着端起盘子走出厨房。
一堆糊好的火柴盒高高摞在墙边。跟前的一张矮桌旁,乔敬正在专注地往一排展开的硬纸板上刷着浆糊。
里屋门开的声音传来,接着是放大了的老年人连续的咳嗽声。
乔敬一惊,赶忙站起来。不小心碰到了纸盒。整堆火柴盒倒塌,砸在刚刚进门的方大生脚边。
方大生瞪了乔敬一眼。
乔敬连忙弯腰,一边捡拾火柴盒,一边嘴里念叨地说“都怪我,都怪我不小心。”她有些手忙脚乱,没有抬头。
乔敬:回来了?
方大生没有理会乔敬的问话,抬了抬脚,欲踢脚边的火柴盒。突然又停住了,眼睛有点低垂地朝旁边的房门方向瞥了瞥。
方慧把课本抱在胸前,正倚门望着。她的脸上肌肉紧绷着,眼神冷冷的。
方大生:算了。我今天,做饭吧。
乔敬直起身子,愣愣地望着方大生。
方大生没有言语,转身朝厨房走去。回头朝方慧的方向瞟了一眼。
方慧的背影闪进门去,随即门关上。
方大生皱眉。片刻,头也不回地朝厨房走去。
方大生:以后啊,让她们少跟楚家的人来往,还有老夏家的那帮孩子!
乔敬下意识地点着头,突然意识到什么,站起来,望着方大生走进厨房。然后接着收拾起满地的火柴盒。
颇为宽敞的院子里,夏德忠蹲在地上擦拭着一辆老式的“飞鸽”自行车。他转动着后车轮,一根一根地擦拭着辐条。
夏正娇(画外):我回来了。
夏德忠“哼”了一声,依然低头继续擦拭着完显然是最后一根辐条,然后拨转轮子。一块蓝色在旋转的辐条中闪过,扫起一层灰尘。他突然伸手强力止住旋转地车轮,扭头看去。
夏正娇的书包搭在肩上,正颠颠地朝屋门走去。宽大的裤角在地上拖弋着,扇起细细的灰尘。
夏德忠猛地把手里的抹布摔在地上,狠狠一指。
夏德忠:你给我站住!
夏正娇一愣,站住,慢慢转过身,一脸的茫然。
夏正娇:怎么啦,爸?
夏德忠满面怒色,手指连续地指点着夏正娇的裤子。
夏德忠:怎,怎,怎么啦……你说怎么啦?你这穿的是什么?
夏正娇一脸的茫然,低头看着自己的裤角。
夏正娇:裤子呀。怎么啦嘛?
夏德忠一顿足,顺手抄起一只扳手,但掂了掂,又扔下,冲向夏正娇,一边伸手欲抓她的胳膊,一边张扬着手,做欲打状。
夏德忠:那也叫裤子?你才多大啊?女孩子家家的,不学好啊,你!
夏正娇双手并拢抱起,挡住头部,书包在她的胳膊肘上吊着,晃荡着。她全身向后缩,的眼睛骨碌地转着,边喊着“妈,妈”,边朝屋里退着。
夏德忠上前抓住夏正娇的双手,拉扯着,一边愤怒地嘟囔着“叫你不学好,叫你不学好”,一边举手欲打她屁股。
尤翠凤从屋里急忙抢出,上前一把抓住夏德忠,顺势把夏正娇拉过来,挡在身后,然后又一把推开夏德忠,跺着脚——
尤翠凤:你疯了?这么大女孩子,说打就打啊,你?
夏德忠:就你惯是吧?你看看她那个样子,亏你还说是个女孩子,流里流气的,还有个女孩子家的样子吗?
尤翠凤:这是当爸说的话吗,啊?哪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什么流里流气的?就你那样子好?土鳖一个!
夏德忠:你说谁呢?
尤翠凤:说别人对得起你啊,我?
夏德忠一只手在空中剧烈地挥着,嘴里“你,你”的发狠地嘟囔着。他原地转了个圈,抬脚欲踢旁边的自行车,但又停住,狠狠地跺在地上。
尤翠凤扬手掩住嘴,拉起夏正娇就往屋里走——
尤翠凤:走,跟妈回屋去,不理他。
夏正娇撅着嘴,扭头看了蹲在地上的夏德忠,跟着尤翠凤进门。接着传来两人的说话声。
夏正娇(画外):人家都穿嘛……
夏德忠“嚯”地起身,朝外走去。
卧室里,夏正娇脱下身上穿着的喇叭裤,接过尤翠凤递过来的一条裤子套上身上的棉裤。尤翠凤拿起那条喇叭裤打量着,一脸的疑惑。
尤翠凤:你这哪儿来的啊?
夏正娇有些怯生生地望着母亲,手上提裤子的动作加快了不少。
夏正娇(支支吾吾地):是,是拿你的裤子改的。
尤翠凤突然把手里的裤子攥到身后,凑近夏正娇。
尤翠凤:你说什么?
夏正娇撤着身子,用手指点着。
夏正娇:你的,是你的裤子,我同学帮改的。
尤翠凤一个激灵,急忙把裤子拿到眼前仔细看着。
夏正娇扮了个鬼脸,急奔出屋去。
尤翠凤突然缓过神来,冲着门口。
尤翠凤:你干什么去?吃饭了。
屋外没有应声,只有咚咚的脚步声和接着大门开了接着又关上的声音。
尤翠凤把手里的喇叭裤摔在床上,接着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床上,低头望着地板,叹气。
夏正泰出现在门口,望着尤翠凤,脸上露出一丝冷冷的笑。
夏正泰:惯的。我爸说的没错,都是惯的。
尤翠凤突然站起来,冲门口的夏正泰,大吼。
尤翠凤:没一个好东西,滚!
夏正泰一闪,不见了。
正阳小吃店门口,夏正国和楚闻瀚正在摆弄着一挂鞭炮。夏正国嘴里叼着跟已经点燃的烟,站在凳子上正在往门楣上的一根棍子上栓着鞭炮。
柳婶从远处匆匆走来,到了门口,放慢了脚步,看着他们俩。
柳婶:哎呦,可小心着点,你们俩。看别嘣着。
夏正国扭头看了一下,没有言语。
楚闻瀚:呦,柳婶啊,您怎么来了,不是今天你休息吗?
柳婶:是啊。这不经理说今天发工资,会餐嘛。
楚闻瀚:那是,那是,您快进去吧。都准备好了。
柳婶边进门,边回头望着他们,脸上挂着担忧的表情。
柳婶:当心哦。
正阳小吃店店堂,正中放着一张大桌。上面已经摆好了杯牒碗筷。踏入的柳婶一脸的惊讶。方勤端着两盘菜走出来,她看到柳婶,连忙把菜放到桌上,上前拉着柳婶坐下。柳婶推让着站起来,夏正阳走过来。
夏正阳:坐吧,柳婶。今天本来你也休息。
柳婶勉强地坐下。嘴里“嗨,嗨”地发出的感叹声。
方勤走进厨房,片刻出来,手和胳膊上摆满了菜盘。
夏正阳赶忙上前接过,一一在桌上摆好,然后抓起一瓶白酒,用牙齿咬开瓶盖,一边拿酒杯,一边侧身冲厨房。
夏正阳:闻道哥,先过来吧。剩下的,等会儿再炒。
楚闻道在厨房里答应着,接着是“刺啦”的炒菜声。
夏正阳(对方勤):你去叫一下闻道哥。
方勤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走进厨房。
夏正阳(对门口):你们两个,好了没有啊?!
夏正国(画外):马上好。
夏正阳:好了就点火,就等你们了。
沿江公园,夕阳照着平静的湖面,仿佛一块红黑相间的镜子,湖边的柳的影映在水面上,镶嵌着火红的边儿。
方思在后面拉着望着江水的夏正娇的衣袖,轻轻地摇晃着。
方思(有些恳求地):走吧,回家吧。要不我爸又该骂我了。
夏正娇扭动着身子,甩掉方思的手,但自己没有转身。
夏正娇:我不想回家。
方思望着夏正娇的背影,撅了撅嘴,然后有些犹疑地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方思:那,我先回去了。这儿太冷了,再说我饿了。
夏正娇没有理会。
方思抬头望着夏正娇,迟疑地挪动着步子。
夏正娇依然没有反应。
方思转身快步离开。
夏正娇慢慢转过身来,望着朝远处走着的方思,一脸的诧异。
方思突然放慢脚步,接着停下来,转身望着夏正娇。
夏正娇笑了,朝方思跑去。
正阳小吃店的店堂里,众人已经在桌边坐好,而且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楚闻道坐在桌子的正中,旁边是夏正阳和方勤。柳婶坐在对面,她不时抬眼瞟着夏正阳面前放着的几个信封。片刻,夏正国跑了进来,立刻捂住耳朵。众人看着他不由笑了起来。紧接着门外传来一阵鞭炮声。众人表现各异,欢呼着,等到鞭炮声响完,回响也渐渐远去。
夏正阳站了起来,举起酒杯,环视着。
众人脸上立刻变得严肃了起来,望着夏正阳。
夏正阳(显然很激动):半年了,啊。我们这个小吃店,开张有半年了。咱们发展得很快,很快。这都是在座的各位大干快上的结果。(回手指墙上的营业执照)我们这是轩州市,第一家个体小吃店。从刚开始的六张桌子,到现在的十张桌子。咱们了不起啊。是吧。
众人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神色,不由鼓起掌来。
夏正阳(继续):可是,看看人家那些大饭店,咱们这儿是在不能算什么。所以,我们应该戒骄戒躁,不断前进。俗话说,欲穷千里目,就要力争上游,更上一层楼。
方勤笑起来,众人不明白就里,也跟着笑着。
方勤:没有力争上游。
夏正阳:什么?怎么能不力争上游呢?
方勤不顾楚闻道给她使的眼色,矜持地笑着。
方勤:我是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是首唐诗里的句子,当中没有“力争上游”这几个字。
夏正阳有些窘态,使劲地咽了口唾沫,眼珠子一转。
夏正阳:嗯,这样。唐诗里没有,咱们不能没有。对吧,闻道哥?咱们就要争上游。
楚闻瀚哈哈笑着:打扑克呢,正阳哥?
楚闻道用眼神制止了楚闻瀚,又冲夏正阳笑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夏正阳:嗨,打扑克也行啊。不管怎么说,我要谢谢大家。没有你们,就没有这个正阳小吃店。最要谢的,是我这位闻道大哥。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我们这个小吃店。他不仅借我钱开店,而且,每天不远万米到店里来帮忙。咱们的蔡大厨有病或者没有病,休息或者没休息的时候,他都在这里。今天,蔡大厨回家过年去了,这桌菜,就是闻道大哥办的。来,今天我这第一杯酒,要敬闻道哥。
夏正阳说着,对着楚闻道举杯鞠躬。
楚闻道连忙站起来,端起酒杯,环视了一圈。
楚闻道:还是敬大家,敬大家。(对柳婶)来柳婶,您年纪最大,今天借夏经理的酒,先敬您了。
柳婶连忙站起来,端起酒杯。
柳婶:不敢当,不敢当。我算着什么呀。都是你们有能耐。让我在城里有个这么轻巧的活干,还能挣到钱。谢谢你们啊。
夏正阳:好了,好了。都别敬来敬去的了,一起喝三杯,然后发钱过年。好不好?
众人(齐声地):好,好,好!
方勤嘴里喊着“好”,端着酒杯却在犹豫着。夏正阳把自己酒杯里的酒干了,又拿过她手上的酒杯,把酒倒在自己杯里,一举。
夏正阳:来,大家都干了。
方勤举着酒杯做着样子,然后看着大家把酒喝了。忙抓过酒瓶,给大家倒酒。
暮色塞满了正阳小吃店门外的小巷。
夏正娇和方思走到巷口。方思突然停住脚步。
方思(怯生生地):咱们还是别去了,回家吧。
夏正娇:怎么?怕你大姐骂你啊?
方思沉吟着。
夏正娇:怕什么啊?你大姐不会骂的。再说还有我大哥二哥呢。他们肯定会护着我们的。对了,还有闻道哥,绝对向着我们。走吧,再不走,好吃的都让他们吃完了。今天他们可是会餐啊。
方思望着夏正娇,一脸的犹疑。
夏正娇正要上前拉方思。两辆吉普车停在她们身旁,夏正娇急忙将方思拉到边上。
七八个穿着各种制服的人跳下车,嘀咕着“就这吧”,“就这儿”。然后在一个人的招呼下,冲进小巷。
夏正娇看了看方思,大惑不解地望着走向小巷深处的那群人。
正阳小吃店店堂里,众人边吃边说笑着。
夏正国:柳婶,这回有钱了,该回家取儿媳妇了吧?
柳婶:娶什么呢?我儿子才上中学呢。你什么时候娶媳妇啊?不是等这些钱的吧?
众人哄笑起来。
楚闻瀚趁机捅了夏正国一把,夏正国还手。两人嬉闹起来。
夏正阳端着酒杯在桌上顿了顿。
夏正阳:别闹了,你们俩。听我说……
夏正国和楚闻瀚停止了嬉闹,望着夏正阳。
夏正阳(继续):这第二杯呢,还是让闻道哥说两句。请,闻道哥。
楚闻道连连摆手。
夏正阳:你还让我拉你啊?都快当车间主任了,说两句话还这么难嘛?那你以后开个会什么的,就不说话了。再说了,今天都是自己人,都这么熟了。来,来。讲两句,将两句。别耽误大家领钱啊。(朝众人环视)是吧,同志们?
众人嬉笑,哄起来。
楚闻道站起来,举起酒杯,环视了一圈。
楚闻道:半年了,大家都不容易。虽然这个小吃店不起眼,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大家起早贪黑,真的不容易。刚才正阳说谢谢我,实际上,更应该谢的是他。(众人又鼓掌)是他有这个胆量,做了一件别人不敢,最起码我是不敢做的事情——开了这家正阳小吃店。更难能可贵的是,时至今日,做下来了,而且做得这么好。实在是可喜可贺啊。来,让我们祝正阳的小吃店,也是我们大家的小吃店越办越好!干了。
众人有些动容,干了。
夏正阳眼里有了些泪花,喝完酒,拿着酒杯,紧紧地拉着楚闻道的手,连声地说着“谢谢,谢谢”。楚闻道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夏正阳坐下,招呼众人吃菜。把一只鸡腿夹给旁边的方勤。方勤连连说着谢谢,起身给众人倒酒。
夏正阳:来,咱们就趁热打铁,把这第三杯喝了,然后就发钱,发钱。
众人响应。
楚闻道举杯喝了,放下杯子,对众人。
楚闻道:我先喝了,还有个鱼,我去炖了。过年没有鱼怎么行?吉庆有鱼(余)嘛。你们慢慢喝就好。
夏正阳:嗨,发钱呢。
楚闻道:放你那儿吧,它又不长腿,跑不了。
楚闻道说着走进厨房,接着传来“叮当”的切菜声。
众人又笑,正要喝酒。传来一阵急促的砸门声。众人愣住,朝门外望去。
夏正国:谁啊,这是?都挂牌了说休息的啊。
方勤:可能是家里人吧。
夏正阳:估计也是。正国,去看看。
楚闻瀚坐在靠门的地方,抢先站起来。
楚闻瀚:你们喝,我去看看吧。
夏正阳点点头。
正阳小吃店门外,快速走过来的夏正娇和方思突然站住,有些惊骇地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又望向小吃店门口。
一群各种制服的人围拢在小吃店的门前。一个人在用力地砸着门。
方思惶恐地拉住夏正娇的衣服。
夏正娇的脸上也布满了惶恐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