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老僧赶忙为吕生端上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好言相劝,“施主既得知寺中多怪,望早日速速下山归家,好生安养身体。”
“妻不在,何处是家?”吕生哀伤地拉起寒山寺老僧枯树皮般的手,“听师父话语之间,可是认得吾妻彭儿?”
“约二十多年前,殿侧紫姑仙神像曾托梦于我,自述将转生蓬莱岛为彭姓女子,托老僧为吕氏公子指点仙姑转世迷津。”顿了顿,寒山寺老僧接着说,“不料老僧苦等了二十余年,却仍未见吕氏公子一丝踪迹。那夜施主前来借宿,老僧心晓乃是紫姑仙所托之人。”
吕生大喜,急问曰:“仙姑作何线索?”
“供奉紫姑仙神像的大殿前石阶下有千年石灵,上通天文,下达地理,天下之事无所不晓。寒山寺前得道高僧净月长老,曾以经咒召唤石灵为天下人卜卦,轰动京城,达官贵人往来络绎不绝,寒山寺香火鼎盛一时。”
“师父可将此经咒传我?”
“非老僧不愿,二十年间某夜寺院不幸失火,将藏经阁净月长老所著经咒焚化灰烬,至今寺中早已无人知晓如何念经咒唤石灵。”
此刻方昼阴晦,吕生不顾寒山寺老僧劝慰,从病床上强撑爬起,扶墙缓步至佛堂大殿。
殿堂内烛光灿然,香气弥漫,紫姑仙神像一如二十年前般端庄慈美,静谧地矗立在殿侧一角,而跪拜在神像前蒲团上的吕生,却不复是当初无知无畏的狂妄少年。
二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物是人非,英姿勃发的少年转眼间已成满脸岁月沧桑的哀愁男子。吕生强压积攒心中十多年的爱念,颤颤巍巍手捧一盏莲花油灯献于紫姑仙神像脚下,掏出白绢为神像轻柔地一点点擦拭蒙尘,忽顿悟: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此时,从殿堂外刮来一阵寒风,殿内烛光闪动欲灭。
“净月长老别来无恙乎?”隐约间有人语于耳畔。
吕生的心突如明镜般敞亮透彻,一串咒语从心底喷涌而出,手掌做莲花手印。
大殿前瞬间旋起一股龙卷风,见大殿前台阶上石条尽人立,窗纸树叶飞脱粘挂着石,屋檐上瓦片亦飞着石上。
窗纸树叶化为衣服,瓦片化作冠帻,石条皆旋转化为身材高瘦颀长的男子十余人,男子老少不一,朝代服饰各异,欢喜地围着吕生踞坐于佛殿间。
“净月长老久违矣。”一位汉朝打扮的年轻石灵朝吕生拱手作揖,似与吕生颇相熟。
吕生遂与其接谈,问其姓氏,多复姓,自言皆汉、魏朝人,独有两位老者则秦时人也。众石灵笑吕生贵人多忘事,秦朝石灵老李曰:“哈哈,多年未见,净月长老竟将吾等老熟人遗忘尽了。”
吕生笑曰:“转世尤有隔胎之谜也。”
“谜一般的命运,所幸君及时悟得前身乃净月长老,我辈方能得以召唤,重见日月天地,距长老上次召唤时隔百年矣。”秦朝石灵老李笑曰。
“是吾姗姗来迟。”吕生朝众石灵鞠躬作揖致歉。
石灵善谈古今往事,与史书所载颇有异同,谈吐清雅,娓娓可听。
吕生询问紫姑仙之踪迹,众石灵默不做声,秦朝石灵老李谓吕生曰:“净月长老,明夕月明,我辈共来殿前广场角武,邀君前来观赏,以广君之所未见。”
话音未落,旋即消失毫无踪迹,石条复归原位,殿前石阶悉如平常长满青苔,落叶满地,并无异样。
次夜,乃庚申夜。吕生如约而至召唤石灵,台阶上石条又立如昨。众石灵各携刀剑来,有古兵器,不似戈戟,不知其名。
月光又清又冷,淡淡的,柔柔的,洒在殿前广场上,广场顿时变成了银色的海洋。众石灵就月下纷纷弄剑起舞,或只或双,仿佛翱翔在银色的海洋里,搏浪弄潮,俊逸神妙。
秦朝两位老者纵身跃上寺庙塔顶,对月舞剑,影成三人,月光如水剑光寒。
舞毕,众石灵齐向月亮俯首叩拜。石灵拜完起身,抚平衣襟,便对吕生拱手告辞曰:“我辈与君情不忍别,今夕承蒙净月长老召唤,幸得庚申夜月华之帝流浆,我辈皆得以托生海外,了却生前未了之事,当与君别矣。”
“帝流浆竟为何物,使石灵前辈皆能托生为人?”
“庚申夜月华,其含帝流浆,其状若无数条橄榄枝,万道金丝,累累贯串垂下。人间草木受其精气即能成妖,狐狸鬼魅食之能显神通,我辈沐之可脱离石胎转世为人。”秦朝石灵老李答曰。
“石灵长辈且留步,可否告知敝人紫姑仙去向再作告辞?”吕生欲意挽留。
“我辈无能为力也。二十年前紫姑仙已托生为人,到如今,我辈用天眼通尽访六界,亦不觅其踪影。”秦朝石灵老李对曰。
“为何?莫非紫姑仙已灰飞烟灭?”吕生心如刀割,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未必,此事当托毗骞国王,此神为亘古之王,自古便获不死之身。其头大如桶,颈长如鹅。古往今来,六界之内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秦朝石灵老李答曰。
“毗骞国王所居何处?”
“飘渺海,南海洲。”秦朝石灵老李说罢,众石灵依次拜别吕生,转身便化成星星数点流萤,乘寒风消失在浩瀚星空中。
嗣后,吕生作别寒山寺老僧,整装背起行囊,浪迹南海一带,以诗词歌赋结交天下文人,以期逢源民间异人指点,寻访毗骞国。
一日,吕生栖身一家客栈,午间小憩,半梦半醒之间,异香扑鼻,忽见一名头戴簪花的美丽女子手持名帖进门,来到吕生枕畔轻轻唤之:“石大人邀公子前去府上饮酒做客。”
门外,轿夫已停轿相待,吕生不觉身随之而行。良久,行至一座宏伟巍峨的府邸。只见一位头戴晋朝头巾,身穿锦绣长袍,鹤发童颜的慈祥老者,拱手作揖出门相迎。
“老夫早年在朝中做官,恨官场乌烟瘴气,志不能展,愤而辞官归田。久仰吕公子诗名,今日难得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名不虚传。”老者对吕生赞不绝口。
“不敢当,晚生徒有虚名而已。石大人甚是儒雅风发。”吕生对曰。
“哈哈!这边请,老夫已为贵客设宴,今日相邀,当是纵情饮酒,一醉方休。”说罢,便将吕生引入宴席坐定,宴席上所设山珍海味,吕生皆从未目睹。
“石大人可知毗骞国?”
“毗骞国位于南海洲,乃飘渺海之间。传闻毗骞王头大如桶,万古不死,其子孙皆生死如常,惟王不死。其自称遍知天下所有事,狂妄至极!”
“石大人可知如何寻访毗骞国?”
“这有何难?公子当痛饮下这盏酒,再慢慢说道。”老者举杯向吕生劝酒。
席间,有曼妙女子二人弹琵琶助兴,边歌边舞,莺声燕语,轻移莲步,若仙若灵,婀娜多姿,腰肢软如柔荑。
其中一名红衣女子生得丰满妖娆,眉眼间氤氲一股化不开的娇媚忧郁。吕生怔怔地看着,此女子美目流连,一颦一笑间似有所眼熟。
老者瞥见吕生异样,便将此女唤来,笑曰:“此乃老夫宠姬乔如,还不快来拜见吕公子,陪公子饮酒作乐?”
红衣女子向吕生款款走来,低声拜曰:“奴家乔如拜见公子”。
“姑娘容貌甚似在下一位旧相识。”吕生谛视红衣女子。
乔如掩嘴低头娇羞一笑,双颊绯红,媚眼传情,笑曰:“但凡是见过奴家容颜的男子都曾出此言。”
“乔如切勿失礼,还不快服侍吕公子敬酒?”老者似有嗔怒。
乔如轻咬吕生耳畔嬉笑低语:“公子不忆奴家否?”滚烫的热气吹得吕生一阵眩晕。
夜色迷迭,乔如殷勤为吕生推杯送盏,不觉已酒过三巡。
吕生酣醉耳热,头微微胀痛。
老者握着吕生的手,将吕生从宴席中扶起,笑曰:“老夫有精舍一座,邀吕公子前去赏玩。”
老者领着吕生行至后花园,亭台花木极其精巧雅致,园中有一口井,井水翠绿欲滴,香气蒸蒸扑鼻。
“乔如,快舀井水给公子醒酒。”老者吩咐乔如服侍酣醉吕生。
“公子慢慢张开嘴,喝了醒酒药,头就不疼了。”乔如将吕生温柔地环抱入怀中,手握黄金勺,轻轻将井水哄喂入吕生口中。
此情此景,吕生仿佛回到与紫姑仙最初那段幸福得无以伦比的时光。
井水沾唇,吕生突惊觉有腥恶之味,双唇遂被井水焦灼,辞谢乔如不举其勺。
老者强而饮入,旁边奴婢亦伏地劝请,吕生不得已将井水饮尽。
乔如红唇边绽放一丝微笑。
忽然,吕生腹痛欲裂,推开乔如,满地打滚,汗如雨下。
老者仰天大笑曰:“哈哈!贵客果然醉矣,乔如好生招待吕公子,其任凭处置。石某告退,后会无期。哈哈!”遂拱手告辞。
花园精舍,高楼广厦,顷刻间化为数座荒冢乱岗,遍地松楸宿草。
“公子不忆奴家否?”乔如俯身贴近吕生的脸温柔地问。
“当初吾欲超度汝,然汝至今心生恨意?”吕生胸口痛楚异常,双手用力按压,卧在地上痛苦喘息。
“哈哈!公子原本认得奴家,也不枉公子与奴家昔日的恩情。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阴阳界时,奴家多番搭救公子,然公子却对奴家无半分怜悯之心。”花魄背影楚楚,笑语间仍有怨言。
“花魄!执迷不悟终将害人害己!”
花魄回眸媚笑,俯身轻吻吕生,将口中一物送入吕生口中。
“此物名叫蛇含草,乃蛇误食毒物后自救,含之可消木化金。”花魄灿然笑道,“公子对奴家无情,而奴家却始终对公子有意。”
吕生惊觉胸口不快,俯而大口呕吐,蛤蟆、蚂蟥、蛆虫蠕蠕然落地跳跃,宴席所设山珍海味尽为污浊之物所化。
“石大人究竟是谁?汝是否助纣为虐,方得化作今日人形?”吕生皱眉问道,胸膛心跳突加剧。
“哈哈,公子所言极是,石大人乃奴家恩主。天下男子无不贪财好色,拜石大人相助,奴家摄取众男子魂魄,才修得如此魅惑之躯。前夜,奴家幸获庚申月华帝流浆,再拘四人魂魄,便能修成完整人形,得以现形于光天化日之下。可惜今日石大人竟引一位熟人前来,奴家实则不忍下手。”花魄表情似笑非笑。
吕生愈感胸膛如火炙,疼得撕心裂肺,口中甜腻,喷出一大口黏稠黑血,血沫中裹有无数颗粒细小的白色石子。
“蛇含草竟无效吗?”花魄慌忙用手按住吕生胸口道:“公子勿怖!奴家瞒过石大人仅仅喂了半勺井水,毒应不至丧命。”
此时,吕生面如死灰,两眼翻白,瞳孔扩散,双手指甲竭力挠胸,鲜红色的肉从胸膛里挠烂、翻出,眼看即将把胸口挖穿。
“水!水!快给我水,胸膛裂开了。”鲜血从吕生胸口滚滚溢出。
“公子!公子!”花魄大惊失色,双手沾满鲜血,跪地手足无措。
瞬间电闪雷鸣,夜空闪现一道霹雳,花魄抬头一看,大呼:“幸哉!公子得救矣,奴家暂别相会!公子勿怪奴家,奴家诚然无害公子之心。”说罢,含泪隐去。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