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子还说也给欢喜公司下了订单,如果欢喜公司的订单也算在我的头上的话,那我这个月就该有接近10万块钱的进项啊。

    哇噻,那可真是黄狗掉进粪坑里——整肥啰。算了,吃到嘴里的肉才算是肉,欢喜公司的那份奖金就不去想它了。原先,我是猫搬甑子,替狗卖命,现在看来好像是眼镜捡了便宜,犬子不是说眼镜跟着李美人去签的合同吗?要是他眼镜吃到了甑子里的肉,也算是报答他在我落难时收留我的一番的善举,投桃报李,跟眼镜扯平了,再不亏欠他了。

    天仁举起杯子,嘿嘿,明天?有一首歌唱得好,“rrillbebeer……”

    天仁自斟自饮,摇头晃脑,哼唱一阵,停下来,享受桌上的美味。出粮?这个词儿真的取得好,哪怕忘了国庆日也不能忘了明天出粮日。不,国庆日是忘不了的。哪怕忘了自己的生日,也不能忘了出粮日。自己的生日何必去记它呢?来到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落地那一天就是法官宣判囚徒服苦役的宣判日。法官的判决日有什么好值得记忆的?

    不过,这苦役似乎也有些许乐趣,苦中有乐,苦中作乐,既然服了苦役,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又巴不得这苦役再长一点。

    可每一个生日又在向自己昭示着自己的刑期又满了一年,自己离刑满释放那一天又接近了一步。等到自己刑满释放了,苦役结束了,人生也就结束了,那一堆黄土就是自己的最终归宿。一个个生日就是通向那一堆黄土的一个个路标,提醒你:小子,看清楚了,你离那一堆黄土越来越近了哦。还是不看路标好,越看越伤感,好端端能吃能喝的自己突然有一天就再也不能吃了,再也不能喝了,说没就没了,埋进黄土里供蛇虫蚂蚁果腹。所以,自己的生日还是不记得好,稀里糊涂,忘了路标,更忘了那一堆黄土。可出粮的日子是不能不记的,出粮日就是我在深圳服苦役这段刑期里少有的几个亮点。

    天仁又摇头晃脑,低声哼唱:“啊,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

    酒喝完了,天仁又让服务员加上一瓶,心想等明天出了粮,要不要把眼镜叫来喝一顿?把丹妮和丽丽也叫上?借杯中物浇灭他们几个心中对我的块垒。可是,他们几个心中到底对我有啥块垒呢?天知道有啥块垒,我又没得罪他们几个。别旧的块垒没浇灭,新的块垒又冒出来了。人,天生就是孤独的。算了,我何必在他们几个面前露富招惹他们?犬子对我算是不错了,可就因为犬子比我有钱,我就对犬子满肚子阴阳怪气,一见到他,就恨不能像当初钱哥似的放出来。眼镜他们几个要是看到我比他们几个有钱,不也会把我当做犬子?不也会更对我满肚子阴阳怪气?要是他们几个同时放出来,恐怕比钱老板当初那一记礼炮还要响,还要臭。

    难道丹妮也放礼炮?

    “哈哈哈。”天仁忍不住哈哈大笑。

    好半天后,天仁忍住笑,又从丹妮的礼炮声想到小时候有一次妈妈为自己买了新衣服的事情上来。

    嘿嘿,当时我得意得不行,赶紧跑出去找院子里的小朋友们显摆。

    结果,那一帮小兔崽子硬生生把我按在泥地里满衣服涂上稀泥,那一帮小兔崽子嫉妒我穿上了新衣服啊,气得我爬起来找他们打架。可那一帮小兔崽子早逃得无影无踪。

    成年人是长大了的小孩子,小孩子是缩小了的成年人。小孩子会往你的新衣服上涂稀泥,成年人又何尝不会?

    人之初,性本善?非也。小孩子会捉住蜻蜓活生生撕碎了喂蚂蚁,哪有一点良善可言?这样的游戏自己小时候玩得还少吗?

    有一次孽债我至死难忘。那一次,自己跟一个小兔崽子联手把一只老羊拴在树桩上,你一棍子,我一棍子,抽打老半天。当天晚上,那只老羊就死了。

    第二天,大人们剥开老羊的皮,满身都是棍伤和瘀血,吓得我躲在屋子再不敢出门,夜里做噩梦梦见老羊来咬我报仇。

    等小孩子长大成人,撕撕蜻蜓抽打老羊这类小游戏就再不能满足他的快感了,他要撕碎和抽打的恐怕就会换成别的生灵。人类历史上哪一场大屠杀不是成年人干的?

    算了,我还是别在眼镜他们几个面前露出我的新衣服为好,一旦让他们几个看到了我的新衣服,我担心就算我任凭他们随意往我的新衣服上涂稀泥,也不能满足他们几个的快感。他们几个多半会巴不得把我当成那只老羊捆起来抽打。

    天仁忽然感到悲哀,脑袋里的思绪也放开了缰绳,信马由缰,越跑越远,越远越灰心,仿佛跑进了人性的荒漠。

    哎,人啊人,当你最得意最牛的时候,希望朋友为你喝彩,可你得到的多半不会是喝彩?当你最倒霉最落魄的时候,希望得到朋友的帮助,但你得到的恐怕不会是帮助?

    听早年毕业的大学前辈校友说,毕业后的同学会顶多也就能开一次两次,以后就再也开不下去了。以前不明白个中缘由,现在算是多少明白一点儿了。

    举例说吧,两个当初睡上下铺的大学同窗好友,求学时要好得不得了。大学毕业后,一个呢爬上去了,发了大财,当上了大老板。一个呢20年还是老样子,还在厂技术科当个小科员,座位下的地面早像少林寺武僧的练功房给他踏出了两个深深的脚印坑。

    忽然有一天开同学会,两个人见了面。一个说,前两天我上了一个项目,光是平整土地就要花掉我3个亿。一个说,前两天我老婆下岗了,孩子下学期的学费还没有着落。

    结果可想而知,两个人谈不到几句都不约而同找个理由拜拜了事。因为前一个怕对方向自己开口借钱,后一个怕自己20年来岿然不动的自信心像根冰棍似的在20年超低温的地窖里还硬邦邦的,一旦拿到同窗学友温情脉脉的氛围里就瞬间化为乌有。

    所以,一个趁叙旧的话题还没有热烈可以让对方趁机向自己开口借钱之前,另一个趁自己的自信心还没有完全解冻化为乌有之前,赶紧分手了事,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

    从此以后,他们两个的友谊恐怕也就真的要么像水一样淡而无味,要么像水一样流入下水道。

    哎,男人的自信心是靠钱来支撑的,但愿日后有一天万一我们大学的同窗好友开同学会时,我的自信心不要像根冰棍似地瞬间化为乌有。但,即便我比比尔盖茨还有钱,我也千万不要在大家面前露出我的新衣服,免得又被按倒在泥地里涂上一身稀泥。

    胡思乱想一阵后,天仁又暗笑自己荒唐,我又不是哲学家,何必去探索人类性善性恶之类玄之又玄的哲学命题?看看那些大哲学家吧,个个头顶的毛发都想得掉光了,个个都成了秃子,结果到死也没有想明白。你没想明白也就罢了,合着你的难题埋进土里不就得了,可这些个哲学家好像天生最喜欢捉弄后人,故意把难题留给后人,让后人接着受折磨。

    人类性善性恶的命题不就是庄子提出来的吗?

    龟儿子庄子,你死了两千多年还来折磨我。呃,庄老先生,可不是我故意骂你龟儿子的啊,是你自己说的你愿意当个龟儿子曳尾于涂中。

    呵呵,庄老先生,来来来,干一杯。等我将来去见你时,那时我就用不着再打工挣钱了,咱爷孙俩一边钓鱼,一边讨论,我愿意跟着你后面当个小龟儿子曳尾于涂中。现在,我又何必去沾染你老先生这类命题,苦恼了自己,又没人给我发奖金。

    明天是出粮的日子,找不到人为我喝彩,我就自己为自己喝彩吧。

    天仁举手招呼,喊道:“服务员!再来一瓶金威啤酒。”

    “哦呀呀,你个衰仔,一个人喝了三瓶啦。”观世音走过来,坐到天仁对面,端起自己刚才剩下的半杯啤酒,“大妈祝你明天从老板那里拿个大红包。来,干杯。”

    “干杯,呵呵。”

    “等你明天出了粮,大妈为你介绍个靓女做女朋友。”

    第二天早上,天仁早早起床,洗漱完毕,对着镜子,穿上西装,系上领带,头往回一收,批判自己的外观:眉清目秀,面色红润,尤其可圈可点的是印堂发亮,一望而知运势正处于上升势头。

    可惜领带有点儿折子,与运势不匹配。

    哼,卖西装的那个大妈随手搭给我的这条领带肯定是水货。所谓人是桩桩,全靠衣裳,等今天出了粮去买条正宗的金利来把自己这根桩桩全新包装一番,以崭新面貌示人,嘿嘿。

    来到公司40八室房门前,天仁一惊:麾下将士一个不少早到了,豇豆,熊猫,螃蟹眼,个个穿戴得西装笔挺,周吴郑王,仿佛是等待将军检验的三军仪仗队。人人头顶上用发胶粘结的钢盔衬托得天仁头顶上用摩丝糊就的钢盔仿佛是一顶草帽,气得天仁恨不能把它们一顶顶揭下来,往地上狠劲一摔。我倒要看看到底哪一顶蹦得高?浮世绘脸上的红油泥彩涂抹得尤其鲜艳,赛得过北京的红墙,你就是用泥水匠的砖刀刮上半天,也还会残留三寸。

    天仁一边掏出钥匙开门,一边哦哦连声地应承。这几个牛马也跟我一样眼巴巴盼望着今天的出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