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仁感到自己脖子上刚刚耸立起来的鬃毛被黑人轻轻一拍,就耷拉下去了,心头莫名其妙涌起一股热流,顺从地在工资单上签上自己的大名,心想黑人堪比曹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把火就烧尽了小人的谗言。不对,那几页奏本是那几条狗咬我的诬告信,不是我暗中通敌卖主的铁证,你黑人是在借那几条狗的奏本对我实施弹劾之术。
黑人接过天仁签完字的工资单,松一口气,问:“对咯,你上个月有需要报销的招待费单据吗?”见天仁摇摇头,又说,“需要请客吃饭的时候该花销的就花销吧,报销招待费这可是只给了你一个人的特权哦。”黑人再次起身,绕过办公桌,拍拍天仁的肩膀,“好吧,你去吧。”
天仁木然地回到自己隔壁的座位上,闷坐好一阵后,幡然醒悟:原来这个办事处是靠我挣的钱支撑着的,黑人的财务报表上收入一栏的后面不是明明白白只写着鸿发公司的名字吗?办事处的房租钱,也就是公司租来关我们这群牛马的牛圈钱,甚至连黑人自己的粮草钱,都是我在支付的。黑人是将就我的骨头熬了我的油,还只给了我一小碗汤喝,不行,找他去。
天仁嗖地立了起来,可步子却怎么也迈不开,最后,一横心,走出办公室,下电梯,气冲冲快步往罗湖口岸走去。
来到罗湖口岸,立马就有三三两两鬼鬼祟祟的票贩子主动靠近天仁,悄悄问:“要发票吗?”
天仁又害怕了,反感到自己是个贼,躲丨警丨察般躲开那些鬼鬼祟祟的票贩子。
天仁转了好几圈,犹犹豫豫,躲躲闪闪,最后,还是没敢下手买发票,又焉妥妥地往回走。
一路上,天仁东瞅瞅西瞅瞅,巴不得自己有螃蟹眼的本事,左边眼睛眼窥视左边,右边眼睛窥视右边,心里生怕碰到黑人,生怕黑人来抓自己一个现行犯罪,不,抓自己一个犯罪未遂。
但犯罪未遂也是犯罪啊,以前不是有个狠斗私字一闪念的说法吗?可见思想犯罪也是犯罪,离行动犯罪只差一步之遥。偷买发票,我怎么会有如此下着的念头?举头三尺有明月,人在做,天在看。
天仁下意识地抬头一张望,仿佛老天爷就在自己的头顶正伸出一只手来捉拿自己,赶紧低下头去,拐进路边一个公用厕所,仿佛公用厕所就是躲避老天爷抓捕的避难所。
公用厕所里恶臭难耐。
天仁暗骂:妈的,与其躲在这个地方忍受人间的恶臭,还不如就让老天爷把我捉到天牢里去,天牢里的空气肯定比这里干净。
天仁走出公用厕所,回到办公室,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哎,算了,5000块就5000块吧,别得陇望蜀贪得无厌,有总比没有好。没公司为我提供的条件,我早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不知道现在还在哪条大街上流浪,恐怕还在抱怨自己没蜗牛的本事随身背个壳,晚上就树上草上安身了事?
手和脚是不能分离的,手喂我们饭吃,脚虽然没喂我们饭吃,可却载着我们的身体走路。我是办事处的抓钱手,黑人为我安排的几个兵就当他们几个是办事处的脚吧,不,就当他们是办事处的屁股吧。屁股当然不能够像手似地抓钱,但却能起到增加身体重量稳定重心的作用,当然,这个重量也有可能是个累赘。
黑人说的也对,我们是一个整体。既然是一个整体,那自然就有人当手,有人当屁股。
屁股是个累赘,但人没个屁股也不行,甚至当人还没有成人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父母就会觉得惩罚小孩子的时候很不方便。中国的父母有打小孩子屁股的古老传统,小孩子没屁股了,父母往小孩子身上哪儿凑手好呢?
所以,屁股虽然是个累赘,但人必须得有个屁股。
那丹妮又当什么呢?丹妮原来当头,现在黑人当了头,丹妮当了聋子的耳朵——摆设。
丽丽当了……真不知道该把丽丽安在身体上哪个位置?
对咯,头上应该有两只耳朵,让丽丽也当一只耳朵好了。丽丽这只耳朵好像还不完全是摆设,有人来敲409室房门时是丽丽这只耳朵首先听见,又是丽丽这只耳朵把来人领进黑人的小办公室的。
丹妮?哎。
可是,天仁左想右想也想不通,屁股怎么会长出牙齿来咬我呢?个人主义?哼,老子巴不得你们个个都个人主义地去外面叼几张订单回来,没老子的个人主义你们几个连粮草钱都领不到。
天仁懒心无肠地磨洋工,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囚徒蒙赦般走出办公室,朝观世音的大排档走去。
天仁来到观世音的大排档,观世音招呼道:“后生仔,干吗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啊?今天出粮是不是没好好干活儿,挨了老板的训?”
“没有。”
“没有?没有就别老皱着眉头。来来来,跟我们老诗人坐一桌。我给你们两位介绍一下。老诗人,这个后生仔叫天仁,是一家美国公司驻深圳办事处的副代表,能干得很啊,前途无量啊。他的月薪啊,哦呀呀,抵得过我这家小店一个月的营业额呀。”
“啊?”天仁唬得合不拢嘴,忙忙慌慌掏腰包,气冲冲要一把把今天刚刚领到的粮草钱拍到桌子上,你,大妈你自己数数。
未等天仁掏出那一扎粮草钱,观世音早一把按住天仁的肩膀,嚷:“来来来,天仁,老诗人是我们深圳诗歌协会的名誉副会长。哦呀呀,老诗人可了不得啦,全中国新华书店里都摆了他的诗歌集子在卖呀。”观世音把天仁强按到老诗人对面坐下。
天仁无心听观世音嚷嚷,叫了一个耗油生菜,一个塘虱煲,一瓶冰冻金威。
等观世音走开,天仁这才抬起头来,打量自己座位对面的老诗人:矮墩墩,胖墩墩,笑呵呵的圆脸像个烧饼。
天仁有点儿失望,这样的诗人造型跟自己想象中的诗人造型相差十万八千里。历史上的诗人造型要么仙风道骨,比如李白;要么骨瘦如柴,比如杜甫。
天仁脑子里拼命检索,也找不出一位胖诗人,就算苏东坡那么爱吃东坡肘子,宋人笔记野史里也没说他是个胖子。
诗人多半多愁善感,见风落泪,见月伤情,不是有一位还活着的诗人就以自己每天咯血二两为荣自号咯血的杜鹃么?大诗人歌德也是得过一场大咯血之后才成为大诗人的。人们常说诗人的诗作是诗人的心血之作,盖缘于此。不咯点儿血,怎么能叫心血之作?所以,大凡诗人,不是神经衰弱,就是消化不良。
从病理学角度来讲,诗人应该体型偏瘦。可面前这位老诗人?呵呵,一副酒足饭饱营养过剩的样子,哪里有一点点神经衰弱或者消化不良的症状?要让他咯血怕是比要让他下蛋还要难。他的诗作多半不是他的心血之作,而是他酒足饭饱之后噫出来的饱嗝。
这也不怪他,我们这个时代还有哪一个诗人像杜甫似地吃了上顿没下顿?诗人写不出好诗来责任不在诗人,怨只怨我们恰好生在一个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的好时代。
日期:2021-05-19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