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砚苍白修长的手指握紧。

    恍惚之间,阴暗血腥的旧时光涌现在眼前,破碎的记忆闪回。

    少年拉开弓弦,五箭齐发。

    每一支都命中了死牢里穷凶极恶的犯人,箭头没入胸膛,搅起阵阵发自肺腑的哀嚎,滚烫的热血溅出,再凉透。

    时隔多年,萧云砚蒙在黑布下的眼波澜不惊,他松了松微凉的指骨,在随园里一支接一支箭射出。

    人群中并没有传来很大的呼声,他扯下布条一看,命中箭靶的正好三支,不多不少。

    算不得多厉害,想挤入前三甲却也够了,萧云砚太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苟得住才能出风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a

    少年弯唇,他习惯了只使出五分实力,倘若陈愿没有说前三甲,萧云砚连一点风头都不想出。

    他早就过了需要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年纪,也早就失去了少年天真,但至少在表象上,一袭白袍的少年郎还是有着满满的少年意气。

    萧云砚朝陈愿走去,却发现她的目光落在了萧绥身上,准确地说,是那紫袍青年的手腕上。

    就在刚才,姜昭拿着弓箭请萧绥指点的时候,青年下意识避开了右手腕,背到自己身后。

    陈愿脑海里好像有什么细枝末节快要串在一起,她回想起府衙里明秋的唇瓣,直接掠过眼前的少年,就要朝萧绥走去。

    她完完全全无视了他。

    意识到这点后,萧云砚反手捉住了少女的手腕,令她不得不停在原地,陈愿本能挣扎,不可思议地回眸看他。

    萧云砚弯腰,贴近她耳边说:“凭什么用着我送的唇脂,心里却想着别的男人?”

    少年的嗓音微沉,比平时寒凉几分,又有些说不出的委屈。

    夜色昏暗,陈愿只能看见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泛红。

    她一时不知该震惊萧云砚送的口脂,还是震惊他近乎疯狂的占有欲,连她这样能忍痛的人,也觉得手腕疼了。

    问题是,反派这副疯批的样子不应该对着姜昭吗?那才是女主角,而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工具人。

    陈愿皱起眉头,萧云砚的手松了几分,也没有为刚才的失态找补,他就是不喜欢她满眼都是别人。

    她招惹了他,就得招惹到底。

    可惜少女跟他根本不在一个频道,她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只轻哄道:“别闹,我有正事。”

    萧云砚不信,还是松开了手。

    这一折腾,姜昭已经上前射完箭了,比想象中好,有两支中靶。

    沙漏再次计时,万众瞩目,盛情难却,萧绥不可能拒绝。

    陈愿有些担忧,她已经肯定萧绥就是玉面阎罗,从他拉弓搭箭时,袖口隐约现出的雪白布条可以看出,加上常老爷一案案发的时候,萧绥并不在府中。

    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

    陈愿的心乱跳起来,她肯定会守着这个秘密,但还是觉得吃惊,也许很多事情并非像书中写的那样,男女主角也并不是单薄的纸片人,他们真实,有血有肉。

    越是这样,陈愿越不忍心想他们的结局。她回过神来,对未来会成为千古一帝,把男女主角搞团灭的少年说:“萧云砚,你曾经让我教你什么是喜欢,现在我回答你,喜欢是克制。”

    过于灼热的爱意会伤人,会闹成《凤命》一书中的玉石俱焚。

    她不愿意再看到&b结局重复上演,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任务。

    陈愿看着少年的眼睛,那里澄明无邪,似懂非懂。他唇角微微扬起,说:“我悟性钝,阿愿姑娘要耐心教。”

    萧云砚没有说谎话。

    在他最的年纪,最柔软的时候,并没有感受到爱意,无论亲情,友情,或是爱情,甚至连给他的善意都寥寥,爱这种抽象的东西,对少年而言比任何事物都难学。

    是,他吃过亏,学会了讨取别人的欢心和爱慕,却只能凭借自己的本能去爱一个人,甚至是瞧不起情爱一事,对此有所排斥的。

    就如此刻,他一方面想靠近眼前的姑娘,一方面又觉得可耻。他心翼翼感受着自己的变化,不动声色地藏下所有的异样。

    承认喜欢一个人可太难了。

    萧云砚感受到自己的脉搏跳快了几拍,他眼睫微垂,抿着唇。

    园中管事的声音拯救了他。

    “诸位,赛事结束还请自行离去,至于前三甲,请随在下去库房,领取应得的奖赏。”

    少年不着痕迹松了口气,他不出意外是第三,榜首自然是他那位皇叔,哪怕萧绥手腕有伤,还是超常发挥,甚至一箭穿透两个活靶。

    他用五支箭,命中了六个靶。

    人群的呼声比陈愿那时还要响亮,只是她的注意力全在萧云砚身上,无视了那些热闹,而少年淡色的眼珠,恰似一泓山涧清泉,自有让人专注宁静的本事。

    陈愿反应过来,往前跟上领奖,她走在姜昭身边,少女的目光隐晦又含蓄,悄悄落在前方的青年身上。

    对姜昭而言,能这样望着师父,就足够了。

    她不敢贪心,以至于萧绥把那卷名画塞进她掌心时,她还愣愣的,好久才说:“徒儿会帮师父保管好的。”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萧绥笑了笑:“是给你的。”

    姜昭清秀的眉眼凝住了,眼底仿佛有细碎的光,她将画卷抱得紧紧的,颊边现出的酒窝。

    “谢谢师父,昭昭很喜欢。”

    见她得偿所愿,陈愿也跟着高兴,她接过管事递来的木盒,打开一看,这第二名的礼品也大敷衍了吧。

    只见散发着檀香的木雕盒子里,正静静躺着一串白玉佛珠。

    说是白玉,色泽一点也不透亮,甚至隐约渗出寒意。

    陈愿皱着眉去拿,将要碰到的时候,一只漂亮的手先她一步拎起。

    “给我吧。”萧云砚说,他将手串戴在了自己的腕间,两相对比,少年肤色似雪,胜过白玉。

    他也没有解释一句“白玉性寒,恐伤身”,只将第三名的礼品——五百两银票,塞到了陈愿手心。

    “我们交换。”少年如是说。

    陈愿故作镇定,勉为其难地收下:“那好吧。”

    那可真是太好了。

    突然发财的陈某人没有忘记等候在王府中的安若,趁着夜市收摊前,陈愿买了许多东西。

    等回去的时候,已接近子时,她以为安若早就歇下了,但是没有,端庄明秀的女子坐在房中,静守着一盏灯。

    她一直在等陈愿回来。

    瞧见提着大包包的少女时,安若顺势帮她接下,又将温在热水里的一盅甜汤递过去,说:“姑娘趁热喝。”

    陈愿打开白瓷盖,里面一如既往是安若亲手熬的桃胶牛乳,浅粉色的桃胶软糯q弹,泡在香气四溢的牛奶里,色香味俱全。

    安若说这方子对女人好,有利于助眠,姑娘虽然天生丽质,但好好养着也不会错。

    她细致又贴心,还说做这些只是顺便,不让陈愿有心理负担。

    “谢谢你,安若。”

    女子摇头,递过去白净的手帕,道:“姑娘擦擦嘴,今夜的花灯节好玩吗?”

    陈愿弯起眼睛:“我还得了赏金,所以给你买些东西。”

    安若微笑,没有在意那些钗裙和胭脂水粉,反倒盯着陈愿的脚踝问:“怎么摔的,疼不疼?”

    陈愿就把和萧云砚碰见“帷帽男子”的事说了一遍,安若认真听着,意有所指道:“二皇子心细,待人也好。”

    陈愿不太明白,却见安若起身,拿了瓶药膏过来,这药膏实在有些眼熟,等熟悉的药香窜入鼻息时,陈愿才肯定这药出自萧云砚之手。

    不过,竟然会有人觉得反派好?

    陈愿但笑不语,安若帮着她抹药,轻揉开活血化瘀,就像是体贴的长姐,让人心里暖融融的。

    “姑娘要好好爱惜自己。”安若轻声说着:“因为啊,有人会心疼。”

    这话不明不白的。

    陈愿依然困惑,只是夜已深,她耽误安若太久,上好药就匆忙告了别,等她离去后,安若才不紧不慢收拾东西。

    她拿出压在镇纸下的处方,是几种养身祛寒的方子,桃胶牛乳只是其一,而方子的笔迹,明显不是出自于女子之手,安若也并不懂医理和药理。

    但她始终觉得,萧二皇子是个值得相交的人。

    ……

    子时一过,万籁俱寂。

    绥王府里的灯火早歇,后院的光线尤其黯淡,雪白的墙角下,正立着一位芝兰玉树的少年公子。

    他仰起头,看着坐在墙头,轻摁着胸口,似忍痛万分的帷帽男子,淡声道:“万蚁噬心的感觉只是刚刚开始,我劝你最好如实交待,为什么要尾随阿愿姑娘,又为什么想揭开她的面纱。”

    帷帽男子忍痛轻哼了一声。

    萧云砚略微勾起唇角,他之前送出去的那根银针淬了毒,这毒普通人解不了,所以料定了男子会回过头来自投罗。

    “特别提醒一下,我耐性不是很好。”少年背倚着墙面,抱臂道。

    墙上的男子似乎也扛不住一波又一波的痛楚,他索性摘下帷帽,在浅淡的月色下露出来没有毛发的头顶。

    竟然是个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