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衍回去后就迫不及待对叔父陆敬庭提了蜀林书院之事,并说青云先生有意邀他与名士苏真卿章子厚等人一同去执教。
陆敬庭一听顿时激动得两眼放光,搓着手在屋里疾走了几个来回,意气风发如初中举的少年。
也难怪他如此。他与林湘虽同住邛崃,但素日几乎不来往。无论在地位与成就上,陆敬庭都自知不及林湘,但他有文人的傲气,从不去主动攀附结交。现下得知林湘如此看重自己,竟将自己与苏真卿章子厚一般看待,怎不欣喜?
章子厚便也罢了。那苏真卿是西蜀眉山人,甚有才学,就连偏远野蛮之地也流传着他的诗文,再刁钻刻薄的对头看了他的文章都会叹服。朝廷几次三番着人来请他出山,他却不肯,这无形中更拔高了他在天下文人心中的地位。这么说吧,如果世间真有谪仙,那么这苏真卿便是真正的仙人。
陆夫人见丈夫如此激动,也替他高兴。她一向敬佩丈夫的文才,总认为蜗居此地委屈了他。日后他能执教蜀林书院,虽非入仕途,但一身文才也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陆衍高兴道:“想不到此次来西蜀能拜上苏真卿这样的名士为师,回头我就修书一封到江南给父亲,成日说我贪玩没个正行,这下他该无话可说了吧!”
陆敬庭毫不留情泼侄儿冷水,“别想得太美!就你这样的资质,苏真卿未必肯收你。”
陆衍一愣,一咬牙不服气道:“那我就拜青云先生为师!”
“那更是异想天开!”陆敬庭横他一眼道:“你以为青云先生那么容易收学生的?就元长那样的还是两说呢!”
陆衍变色,陆夫人不快地打了丈夫手臂一下,“哪有你这样挤兑自家孩儿的?衍儿聪明机巧,资质哪儿差了?!”
陆敬庭回过神来,见侄儿面色涨红了,明白自己话头有些过分,便道:“衍儿,想做青云先生的学生可不是仅有聪明机巧就行的,”他按住陆衍的肩膀,沉声道:“范行周是青云先生不久前刚收的学生,你觉得你比他如何?”
陆衍想了想,一脸的灰败颓丧,低下头道:“孩儿远远不及范兄!”
门外窗下突然一人长声大笑道:“陆兄弟是在说谁呢?竟如此谦逊!”
陆衍顿时精神一震迎至门口,笑道:“元长兄!”
蔡元长一只手背在身后,对陆衍点点头,含笑从门外而入。他虚虚地朝陆敬庭夫妇一躬身,然后对着陆敬庭仔细一瞧,欢喜道:“老师气色果真好多了,竟比之前未病时还要精神几分。”
“是吗?我自己也觉得呢!”陆敬庭舒心地伸展了一下双臂,赞道:“那范行周确实有两下子,熙京范氏数百年的名头真不是虚的。”
“那是,”蔡元长将身后那只手拿出,露出半尺见方的一幅字画来,恭敬道:“这是学生送给老师的一件玩意儿,供老师闲时清玩。”
陆敬庭接过打开一瞧,眼睛不禁一亮。画面上是水墨江南烟雨楼台,线条疏朗,格调清逸意境深远,右上角有“敬贺吾师康复”等字样,并有蔡元长新刻的椭圆印章。
他心中欢喜,口中却责备道:“又花了你不少时辰吧?我早就跟你说过,绘画,技尔,你的主要精力应该用在诗书文章上。”
蔡元长一脸的诚恳,“老师教训得是,学生记下了。”
“不过你的绘画技巧确有不的长进,画得不错,为师很喜欢这副,”陆敬庭满意地看了又看,这才心地将画合上交给夫人叮嘱其收好,扭头对蔡元长道:“接下来你得用心读书了,即便林湘不收你,总要让苏真卿收下你,这样才不负为师对你的期望!”
蔡元长惊诧老师何以有此一说,陆敬庭还未开口,陆衍便急急将林湘要开办蜀林书院的事又说了一遍。
蔡元长这才知道,原来消息是从范行周口中出来的,那必定是真的了。他心中隐隐有些郁气升腾,这样大这样重要的消息范行周始终瞒着不肯告诉自己,却告诉了一个才认识不久的陆衍。
为什么?
他下意识看向陆衍。
陆衍是江南人,样貌俊秀出身富裕,其家族据说是江南有名的大户,父母兄长皆全。因是家中的次子,他没有像他哥哥那样被当成家族接班人来培养,所学的东西全是他自己喜欢的,杂七杂八的。在蔡元长眼里,陆衍什么都懂得一点,却又什么都不精。但就是这个吊儿郎当的陆衍,无论你什么时候瞧见他,他都是眼睛闪亮面孔明朗,单纯得让人舒适。
蔡元长并不羡慕有钱人,内心也很喜欢陆衍,但每次看到陆衍,他心底总会掠过一丝近乎惨淡的失落。这样没有受过伤害的单纯,只有金钱和地位才能守护。
范行周和陆衍出身类似,是一路人,难怪他更喜欢陆衍,也愿意把重要的信息告诉陆衍。想通了这一点后蔡元长心里一个难受的激浪猛地打过来,身子几乎踉跄了一下。
陆敬庭见爱徒脸色不自然,明白他又在暗地拿自己和范行周比较,便有意岔开话题道:“张道长呢?怎不见他?”
陆夫人道:“想是饭后又去柴房歇下了吧!”
陆敬庭皱眉,“这个倔道士!好好的床铺不用偏用柴房,我正想找他说话呢!难道要我去柴房?”
蔡元长闻言忙收拾心情笑道:“老师别急,学生这就去柴房请他过来。”
陆敬庭点点头,望着蔡元长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陆夫人看丈夫一眼,低低道:“元长这孩子旁的都好,就是心思有些重。”
陆敬庭叹息一声,“也难怪他。他志向高远,生平第一次遭遇这样大的劲敌,连我都替他忧心呢!”
陆敬庭自教授蔡元长以来,几乎是将少年丧父的他当做自己亲生儿子一般看待的。他自知力有不逮不想耽搁蔡元长的前程,因此才不避嫌让他再拜名师,否则哪个老师肯如此出让名位?但陆夫人心底已经将范行周视为恩人了,一听丈夫说劲敌明白是指范行周,顿时不快道:“什么劲敌?人家范公子是敌人吗?”
陆衍脸上也露出疑惑的神情。陆敬庭接触到侄儿明亮的眼睛,一时竟有些难堪,呵斥夫人道:“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去把范行周开的那张药方拿来!”
陆夫人一愣,“拿那个干嘛?”
陆敬庭一跺脚,“啰嗦个什么劲?快去呀!”
“莫名其妙!怪不得教出那样的学生!”陆夫人喉咙中嘀嘀咕咕,脚底却不停歇,转身去找药方了。
蔡元长来到柴房,在乱蓬蓬的柴草堆里找到那位瘦瘦尖尖的张道士。老道此时正翘着二郎腿,脑袋枕着一根粗木块平躺着,眼睛半睁着,不知想起什么,一脸的舒适自在。
蔡元长客套地对他拱拱手,“张道长。”
张道士头一扭见是蔡元长,立即以一种老者少有的敏捷姿势爬起身回礼道:“原来是蔡公子啊,失敬失敬!”
蔡元长看看四周,奇怪道:“老师早就着人备下客房,道长何以非要躺在这柴房中歇息?”
“我怕欠人情,”张道士嘿嘿一笑,露出满口的黄牙,“莫不是陆老爷要见我?我也正要见他呢!”
蔡元长一震,深深地看他一眼,恭敬道:“您老人家先请!”
张道士忙后退一步道:“不敢当不敢当,蔡公子日后是朝廷的栋梁皇上的肱股,老道士怎能走在前面?”
蔡元长心中一动,笑道:“道长说笑了,青云先生曾说过我至多是州府之才。”
张道士朝他一笑,“凡事没有绝对的,蔡公子,您先请!”
蔡元长微微颔首,不再谦让,率先出门而去。
二人到正厅时,陆敬庭手中正拿着范行周书写的药方细瞧,口中赞道:“单是这一笔字就有纵横之姿龙腾之势,真正的天纵之才啊!青云先生好眼光!”
“我瞧瞧,”张道士一进门便老实不客气地伸出手去,陆敬庭忙将药方交给他。张道士接过看了看,突然摇摇头道:“所谓字如其人,我看这范公子日后在仕途上不见得就比蔡公子走得远。”
陆敬庭与蔡元长对视一眼,“何以见得?”
张道士道:“范公子这字确有天纵之姿,个性却过于横溢,从他给你治病我便知晓了,此人才是有才,但并不懂得收敛,或者说是懂得却不愿。试问世间有几个凡人敢承认自己有天纵之姿的?除了当今的圣上吧?是不是?”
陆敬庭顿时神色凝重,下意识点点头。
“蔡公子的字我瞧过,善采百家之长,这就很好了。”张道士看向蔡元长道:“蔡公子不必过虑,范公子志不在仕途,他日断不会成为你的劲敌,你的精力该用在别处才是。”
蔡元长被当面戳破心思,顿时面色有些讪讪的,陆敬庭是既惊心又欣喜,见蔡元长如此忙道:“道长误会了,元长不是那样的人!”
张道士也不理会他,继续对蔡元长道:“蔡公子,日后你只需记住四个字,保你位极人臣一世荣华富贵。”
位极人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