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嘴有人绕过来,手中各自拉着枣红及棕色骏马,那二人皆年纪轻轻,一人着黑色短褐,袖子挽到手臂上,整条手臂布满蚊虫叮咬留下的红包,另一人着白色底裤,外罩驼色长衫,不怕热一般捂得严严实实,观他面色苍白,似气血不足,身体虚弱,如此穿着也不足为奇。
二人正是夏栖羽与江慎。自与戈安伍波一行分别,二人按陆良所赠地图,在山中已行十来日。陆良的地图,已有些年头了,按图上所指,许多地方已无路可走,或是坍塌,或是滑坡,或是水流改道经过,夏栖羽不得不带着江慎绕路。
天气比前几日还要灼热,已至走两步就流汗的地步,汗液流进眼睛里,眼中顿时火辣辣地疼,此外身上也粘腻难受。夏栖羽抹了一把汗,只觉这股灼热非同寻常,如同烈阳将万物蒸腾的水气,被山压在腹中,升不上去,只好闷着,人走在山里,如同在蒸笼里,蒸得人晕晕乎乎。
突然听到潺潺水声,夏栖羽的脚就拔不动了,他寻声而去,看到在天光中泛着鳞光的溪水时,他一声欢呼,脱了衣服跳进水里。夏栖羽往水里一钻,哗地一声掀起一片水花站起来,他站在水中,望着对岸,表情木诎。忽然,他的鼻头一酸,泪水混着身上的水潸然而下。
江慎默默看着他的背影,手中牵的马突然挣开,与另一匹马嘶鸣着扑进水中,在水中欢快地跳来跑去,溅起的水全都落到夏栖羽身上。夏栖羽回过神,擦擦脸上的水,他伸手抓住乱甩的缰绳,将马儿拉过来,他拍拍马脖子,道:“好了,凉快过了就该走了。”他拉着两匹马上岸,冲江慎喊道:“喂,走了。”
沿着溪水溯源而上,积云出岫,越往上走,积云渐渐集结成一团厚重云山,人行于其下,仿佛在向云之国度而去。云底隐隐见黑,似棉絮中泼了墨汁,乌墨蔓延开来,将整座云峰染成黑团,一声轰隆雷鸣,将云峰震塌,层云漫布苍穹。
夏栖羽抬头一看,见天黑如锅底,压在山峰上,云间阵阵雷声不绝,蛇一般的闪电在云间隐现。狂风大作,卷起枝叶乱飞,水声哗然,一洗先前的燥热。倾盆大雨随之而来,灰色的雨接连天与地,天地间唯余黑白二色,黄色的泥水从山上流淌而下,在这黑白天地之间,明快澄丽。夏栖羽见状,想起这一路走来见到的滑坡,脸色一变,回头向江慎大声喊道:“往高处走!”
说罢拉着马向山上走。
二人迎着风雨爬上山,夏栖羽将搭在马身上的披风拿下来盖在干粮上,回头一看,只见山川在雨水冲刷下,铅华尽洗,纵观天地,光彩不再,只如一幅厚重壮阔的水墨图画。
夏栖羽咋舌,这天没个预兆,说变脸就变脸啊。
轰隆雷鸣从天边传来,一道树杈似的闪电从乌云间劈下,打在山头,其速匆匆,其势汹汹,仿佛神怒天诛。夏栖羽讶然,默默退了几步。
却见江慎望着天,他头上的缁撮在方才上山时被树枝挂掉了,此刻他的头发并衣物被风吹乱舞,他看着远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眼中也透着挣扎之色,说句不客气的话,形色皆同将陷入疯癫之状的人。
夏栖羽一把抓住他的肩,重重一捏。江慎皱眉,扭头看过来,夏栖羽淌着水的脸上,一双乌黑的眼睛发亮,他收回手,露出笑容,道:“我们去找地方避雨,等雨停了,我们继续向花欲燃的所在进发!”
“……”江慎愣了愣。
夏栖羽拉着马转头,他沉默地跟在夏栖羽身后。
不等二人走几步,雨势减弱,岚烟从谷底中升起,沿着纵横交错的沟壑弥漫开来,群峰如浮云间,宛如仙境。如此美景,却是引得夏栖羽眉头直皱。原本在山中行走已十分不易,再起烟雾,形同雪上加霜。这天断然不能走路,若迷失在山中,当真死路一条。
突然想起戈安说过的话语,夏栖羽抽了一口冷气,可别真让他一语成谶。
氤氲叆叇,夏栖羽决定明日再走。他伐来树木,简单搭了一个棚,往上盖着厚厚树叶,江慎在里边生火,一场雨下来,枯枝全被淋湿,火燃不起来,白烟升起来,两人皆被熏得泪流满面,咳嗽不断。
好不容易将火弄燃,将干粮放到火边烘烤,夏栖羽脱了衣服,用力拧了一转,水流得哗啦啦地,他把衣服抖开,放到火边烤,抬眼看了眼江慎,说道:“你的衣服也脱下烘干比较好。”
江慎点了点头,也将衣服脱下,夏栖羽有些意外,没想到他居然会有反应,他没想太多,外边又开始下起雨来,棚子里水也滴个不停。他咬着硬得像石头的饼,往外看了一眼,回头来,见江慎在闭眼打坐,他的身体真气不可运行,应该不是在调息,而是在想事情,只盼他不要闭着胡思乱想,这人一想东西,就容易钻牛角尖,一钻牛角尖,就多事,一多事,在这种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就完了。
为防止江慎乱想,夏栖羽开口与他说话,“认识那么久了,还不知道你哪里人呢?”
江慎沉默,夏栖羽有些后悔不该多此一举。
这时,江慎慢慢睁开眼睛,他盯着火堆,淡淡道:“也许,是乐湛的。”
又是乐湛,那么有缘分吗,夏栖羽心道,又惊觉他话语中的不对劲之处,“……也许?”
也是一个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在何方的人吗?
“我只记得自己被人卖掉,卖我的人,面容已记得不清,只记得他与人贩子讨价还价的声音。那一日听你与那人说话,口音很像。”江慎淡淡道,仿佛被人当物品买卖,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大不了的事。
夏栖羽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想,自己也许真的不该问的。
夜色笼罩山川,雨声潺潺,雨水顺着叶间的裂罅滚落下来,一滴一滴滴落在木头上。瑟瑟冷意宛如一条条毒蛇,从水中爬出来,从脚底顺着腿往上爬,缠绕人身。
夏栖羽被冻得一个哆嗦,他急忙运转体内真气,抵御寒意。抬头见江慎还在打坐,面色不改,夏栖羽将火弄旺,他支着脑袋,看向外边。外边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然而夏栖羽却是看到一个穿着破旧的男人拽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从黑暗中走来,孩子不愿走,力气娇弱,只能被男人拽得踉跄,抹着眼泪无助地哇哇大哭,拼命回头去叫“娘亲,救我!”
一个女人哭哭啼啼追在后面,男人回头去喝道:“你以为儿子跟着你饿死就好了!”
女人一把抓住那个孩子,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号啕大哭:“我宁愿和他一起饿死也不要卖他了!”
“你忘了老饿死的样子了?”男人将孩子从她怀中拉过来,他将孩子抱起来,望着孩子眼中含泪,“三儿啊,别哭了。你听爹说,爹娘这辈子没什么本事,养不起你,只好把你给别人。那人说了,你跟着他走,以后温饱不愁,比跟着爹娘强啊!”
“我不要!我要娘!我要娘!”孩子捶打着男人,挣扎着向女人的方向。
男人抱着他,狠心离去,女人哭得撕心裂肺,男人的声音远远传来,“三儿啊,你要懂事,要乖,爹娘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平平安安过一辈子,这样爹娘就算是死了,也甘心。记住了啊,记住了吗?”
人影,哭声,都被雨声遮住,夏栖羽收回目光,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的余光看到挂在树上的刀,他抬手将刀取下,放在膝盖上,拇指顶着刀锷,露出黑色刀面,刀无时常沾染血腥的冷酷刀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似修道者的柔雅慈悲。
“无情……”夏栖羽喃喃道。
这个名字唤出来,同记忆中的爹娘一般,在舌尖化开,口中充满苦涩悲情的味道。
江慎阖上双眼,没有言语。
雨下了一宿,不曾停歇,天色清明,夏栖羽往外一看,清晨的岚烟浓重,一丈开外,什么都模模糊糊,看得不甚清楚。江慎面色凝重,夏栖羽心中哀叹,这是天要绝人啊!然心中所想,不敢露于表面,他翻出地图,抖了抖上边的水,面色如常。
他道:“昨天我们避雨时,离了图上所指的道路,一会儿得先绕回去。”
江慎抬头一看,问道:“我们离云涧村还有多远?”
“还有五六日的行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夏栖羽默默把后半句话吞回去。
“你还想走下去吗?”江慎问。
“当然了!”夏栖羽觉得他有点奇怪。
“哪怕根本就找不到花欲燃,根本就找不到云涧村,最后迷失在山中,这样的后果……你,也要走下去?就为了我?”江慎扭头看过来,他的眼中有一种迷幻的色彩,勾得人魂不守舍。
夏栖羽呆呆盯着他,他狠狠掐了一把手心,回过神来,笑道:“当然,而且我们一定会找到云涧村,一定会找到花欲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