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放有冰块降温,倒也还凉快。殷正思同魏夫人坐在桌前,同望着桌上的棋。
啪嗒一声脆响,魏夫人落子,顺手提走殷正思的黑子。她莞尔一笑,道:“看来这盘死棋已被我盘活了。”
殷正思笑笑道:“先前我意气自得时,你但笑不语,原来是笑我高兴得太早。”
他自棋盒中拈起一枚黑子,观盘中局势。魏夫人棋艺独绝,此局他请夫人执白棋,从天元开局,他走星目,他的要求甚是无赖,魏夫人也不曾拒绝他,请他先行。魏夫人大飞落子,零零碎碎,不成型式,大有随便走走的意思,不成威胁,他便一心经营边角。
眼见黑棋已成大势,自鸣得意白棋四面楚歌,谁知白棋忽然杀气腾腾地刺入,正要挡时,惊觉白棋在盘中,以天元为中,剑指八方。他看似占了便宜,实则魏夫人只是静候大破四方的时机。
殷正思丢了棋,拱手道:“认输了,认输了。”
魏夫人拿起团扇,轻轻扇着风,“要我告诉你你占尽先机却依然输掉的原因吗?”
“诶,棋艺不精,多说无益,这些年你说得还少吗。”殷正思拒绝道。
“话可不是这样说的,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你如今棋艺大有长进,过去你可都是中局负,如今还能多几个来回。”魏夫人道。
殷正思苦笑,“夫人这是夸我还是刺我?”
“自然是夸赞啊。”魏夫人扇子一翻,笑着说。
婢女端上来消暑的汤,瞥了棋盘一眼,笑道:“这图有意思。”
“金玲说说。”魏夫人揭开砂锅盖子,见里边是红色的汤,取勺子搅了一下,熬得软烂的豆子顿时翻起来,她舀了一碗递给殷正思,自己也舀了一碗。
婢女说:“这中间的可不像一个太阳,光照四面哩。”
“嗯,这一说,是像。”殷正思点头道。
三人正说着话,有人来报,“老爷,有人来访。”
这几日并无人说过要来拜访,不知是谁突然上门,殷正思疑虑,问:“谁?”
“他自称白道真。”
“白……”殷正思沉思片刻。
魏夫人笑道:“诶哟,这可真是世事如棋。”
“夫人别再调笑我了。”殷正思放下汤匙站起来,“将人请到花厅,我随后就来。”
“我也去。”魏夫人跟着站起来。
殷正思换了衣服,携魏夫人一同前往花厅,魏夫人略略思索,自后门入,立在屏风后,只听声,不见人。殷正思自前门进去,见八名衣着不凡的男子坐下,殷正思目光落在排头坐着的二人身上。
那二人一个已步入中年,清癯正直,衣着朴素,手执一柄羽扇,自有高节清风之相。殷正思好交名士风流,若非今日情形特殊,他必然多与此人交谈。
另一个十七八的模样,身材颀长,面容俊美,眉眼含情,唇角含笑,通身贵气,想来便是大名鼎鼎凤鸣天下白家的大公子白道真了。殷正思不免多打量几眼,他虽是富贵之相,却无他父亲白维初英姿勃发的气势,终究少了一份枭雄豪气干云之态,不及他父亲。
白道真撩起眼皮看过来,懒洋洋一笑。
殷正思暗忖道:白道真虽说年少,亦无白维初的气魄,然而虎父无犬子,还是心为好,他急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那名中年男子带着七人站起来,拱手一拜,道:“不才陈芳平,今日冒昧拜访广陵州牧,事出突然,礼数不周,还望海涵。”
为人处世谦逊有礼,殷正思暗暗点头,回礼笑道:“先生不必多礼,诸位请坐。”
他瞥了屏风一眼,魏夫人在那里,他安心许多。
白道真目光落在对面的檀木镂空花鸟落地屏风,笑了笑,歪头对陈芳平低声说:“拂云先生,泉水虽浅,却有卧龙。”
陈芳平摇着羽扇不语。
殷正思在主位面南而坐,他道:“白公子、陈先生不远千里来到广陵,殷某身为广陵州牧,为两位贵客到来,心生欢喜。广陵虽不比阳纡繁华,却也别有韵味,风景名胜亦数不胜数。届时,两位贵客可慢慢游览。”
陈芳平叹息道:“局势动荡,百姓苦不堪言,何敢生游戏之心。”
殷正思笑道:“这天下得人皇庇护,太平着呢,陈先生杞人忧天,不好,不好。还是多走走,看看百姓的生活,亲眼目睹,也安心。”
“是陈某杞人忧天,还是州牧自欺欺人呢?”陈芳平问道。
殷正思有些想笑,这人是无知还是无耻,天下大乱,因谁而起?
白家欲逆天道,引来祸乱,幸得武帝看穿其狼子野心,又不忍伤一同打江山的功臣,只设计牵制白家,并未动杀戈。白维初不知感恩,如今又想再往事重演,本性难移!
他不欲予陈芳平难堪,谁知他自己撞上刀口,那也休怪他不客气!
他正要发难,金玲忽带着人端着茶水从屏风后走出,将茶水分奉厅中众人,金玲面向殷正思,嘴唇动了几下,殷正思无奈瞥了屏风一眼,金玲等人撤去后,他又笑道:“陈先生若不信,不妨在寒舍暂住几日。明日殷某正要往东巡边,先生与公子赏脸,一同前往,亲眼看一看太平盛世,如何?”
陈芳平摇着羽扇的手一顿,他道:“陈某并无异议,只是怕,到时候州牧与陈某都会失望。”
“先生只管放心吧。”殷正思道:“公子与先生一路舟车劳顿,今日初至广陵,必然已经乏了,明日起还有多日车马之劳,今日好好休息才是,殷某这就令人将客房整理出来,不知可有行李,殷某立即差人去拿。”
殷正思与陈芳平又客套好一会儿,金玲回来说客房已备好了,带贵客前往一观。
“好好好,公子、先生随金玲去房中先休息一下。殷某去吩咐人准备晚宴,为诸位贵客接风洗尘。”殷正思站起身来,与众人拱手拜别。
众人起身回礼,随金玲往后门去。过屏风,白道真歪头看了一眼,并无人影。他抽出扇子,唰地一声打开,轻轻摇着,不知在想什么。
殷正思离开花厅,过了月门,一眼便看见坐在穿廊中的魏夫人,夫人手握一柄象牙柄花鸟团扇,从容淡定。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拉着魏夫人的手笑道:“方才多亏夫人提醒。”
魏夫人抽回手,道:“何必邀他们一同巡边,巡边是公务,借此为由避开他们,他们还能在广陵等你一个月不成?”
“何必让他们纠缠不清,不妨早点让他们死心。”殷正思说道。
“诶,但愿如此。”魏夫人轻叹一声,“世事如棋,局势难料,你多加心。”
入夜,州牧府在偏厅设宴。殷正思带亲信早已落座,白道真等人才在婢女带领下到来。主客行过礼后,再行落座。
酒食上桌。梁柱间,绣纹精美的帷幕垂落,只闻乐声自其后传来,却不见乐师。数名舞姬入屋,踏着乐声翩然起舞。
白道真的目光扫过垂落的帷幕,他捏着酒杯晃了晃,琼液在玉杯中泛光。他朝虚空一举酒杯,一口饮尽,杯子往下一倒,无酒滴下来。殷正思看见他敬酒的动作,心里一惊:他发现魏夫人在帷幕后了。只怕白日时,他也发现屏风后有人了,此子敏锐至此,不得不防啊。
白道真的目光忽然转过来,二人目光对上,白道真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殷正思回笑,目光移到舞姬身上,抿了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