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回忆起我上大学那会儿。那会儿也是和几个人睡一个屋，好像是四个吧，两张上下铺的架子床，我睡的是上铺。我的年龄在同级的同学里总是算大的，因为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因为体育考试的不及格，而留了一级。然而我大学四年的这三个室友，却都比我大。一个比我大两岁，另外两个比我大一岁，而且他仨，都是一个省的。虽然学校就在我家所在的省，但却经常搞得我像是外省人似的。

    我和他们仨刚开始相处的很不错，每天一起去吃早饭，一起去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出去玩，晚上熄灯后还要畅谈到很晚，经常搞得一整夜都兴奋得睡不着。

    可是后来我们却都变得沉默。大家各忙各的，除了必要的话，好像多一句都懒得说。有时候因为一些小摩擦小矛盾，导致关系都格外紧张。

    现在想来，我那会儿大概太不了解我自己了。

    可是幸好，我遇到了你，才有了我的今天，和人类的未来。

    在北边儿的一个小湖畔，我正在等你。我在这儿已经生活了五年，五年间，我切断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虽然孤独，但幸好有你，可以填满我的思念。

    今天是七月初六，我们约好今天在这儿见面。如果你不来，我想我会去找她。

    五年来，我什么乐器也不会，我什么乐器也没有。但我喜欢弹奏各种乐器。

    夏天的时候，我一般在上午吹口哨儿，下午敲门或者弹门框，傍晚弹笔并且用脚伴奏；冬天的时候，我喜欢坐在火炉边敲桌子或是用笔敲纸，有时候也唱两嗓子；秋天的时候，我要么倚着栏杆弹拨它，要么用一根竹竿击水。只有在春天的时候，我会停止弹奏各种乐器，因为春天的时候，每天都会有一阵钢琴声，不知道从哪里传进了我的耳朵。

    现在阳光正好，是夏天，我坐在湖边。这五年来，虽然我与外界从未联系过，但通过阳光、风、雨、雪、云、候鸟和天空，我知道环境已经取得了巨大的好转。我正在读一本书，书上写道:毋庸置疑，我们每个人的社会出身背景，我们在社会中的位置，以及由学术知识通过社会教育转化而成的常识，都是一层层的帷幕和脚下的皮茧，屏障着我们对世间一切人、事、物的感触和认知。

    我翻过页，正要读下一段的时候，听见了你的声音。

    你说:你胖了。

    我看见了你，我说:还是你最了解我。

    你说:是你自己最了解你。

    我大笑一声，说:还是你最了解我。

    我们相视五秒，然后不约而同的笑了。

    你看到了我手中的书，说:读到了哪里？

    我继续读道:这种体验，一如过去之念不留痕迹而明净，未来之念未曾升起而鲜活，现在之念住于当下心境而不修整造作；一如树木是大地写在天幕上的诗，在树木幻变成的纸上，我们记录下天空的无尽虚空；一如文人画，恬淡干净地描画出人世，不过两句:无心至此，非我本意。就此与心里安放一个树洞，在醒来时，世界都远了。

    你说:无心至此，非我本意，真能概括人世吗？

    我说:世人大多不就如此吗？

    你说:所以世人大多庸碌一生。

    我们与五年前曾相约，如果我五年后环境好转，你将来这里，和我共度余生。

    我知道你这次来不会履行我们的约定，所以，当我被你控制在南下的车上的时候我并不惊讶，也不为你难过。

    幸好，我为你弹奏了我所有的乐器和我所有的乐曲，就像我们共度了数载春夏秋冬。

    我问你:我是不是个意志坚强的男人？

    你说:你以前是，后来不是了，现在，算是吧。

    我平静地说:看来你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女人。

    你说:你并不了解我。

    我说:还是你最了解我。

    时隔五年，又来到了这段古长城，然而今天，这里再无他人。

    你说:这里发现了能源储藏。

    我说:好啊。

    你说:你给这儿的群众做个环保演讲。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好！

    我的演讲于第二天上午九点开始了。没来的人也不会被遗忘。方圆十公里都有广播。

    我演讲道:写诗/每写一首/我的远方就更近一些/但我的生和死也都老了一些/街道小区菜市场/我的步伐轻一点/诗也得干净点/心亮着/世界便是光明。

    是的，我只读了一首诗，一首我的朋友说是他写的诗。

    然后我走下了长城，我的方向很坚定，我要去找她。

    她曾经对我说过，如果要找她，就来我的家乡找她。我的家乡在西边儿的一条小河畔。当我看见家乡的小河的时候，我的眼睛里放了光。

    小河是清澈的。

    我于11岁离开了家乡就很少再回来过。在我的记忆里这条小河始终是黑的。夏天的时候，我们总是在这被造纸厂的废水污染的河里凫水。那个时候，我们好像总是期待着夏天的到来。

    我在庄子里走了几圈，小时候好像是50多户人家吧，现在也没增加多少。我看见我家的老宅显得特别矮小，小时候它是多么得高大啊！庄子里几乎没有几个人，走了几圈儿，只发现3个老人，5只小狗，1只黑猫。不过我于此时看到了我的堂叔，对，就是我的那位教师堂叔。虽然它的模样和当年差别已是太大，但我还是认出了他。

    我走到了他的身前，我说:叔——

    他只支了耳朵，说:啥——

    我提高了声音，说:叔——

    他点了点头，说:书，书，书在这呢，你来——

    我和堂叔来到了他家，他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本书，递给了我。我接过书，翻了翻，中间某一页夹了张纸，我取了出来。

    纸是东边儿的一所大学的校长给我写的，他邀请我到他们大学讲课。我想这是好事，我早想做一个教师了。

    堂叔说:教师是一个好工作。

    我说:教师的确是一个好工作。

    我没有遇到她。给堂叔留下几张钱后，我就决定去东边儿那所大学讲课。

    东边儿那所大学是很高的学府，它竟然在一座山上建着。

    门卫说:你是干啥的？

    我说:我是来讲课的。

    门卫说:谁让你来的？

    我说:校长邀请我来的。

    门卫说:叫啥名字？我打电话核实一下。

    我说了我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门卫过来和我说:校长没邀请过你来教课，你赶紧走吧！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她。并且，看到了她。

    可是我发现她并不是她，她只是比她更像她。我叫她子。

    子说:做人，本来就是一种表演。

    我说:表演，也有退场休息的时候。

    子说:无论干什么，都是浪费生命。

    我说:浪费生命，有何不好？

    子说:浪费生命比不浪费生命好。

    我说:什么也不干，就不浪费生命？

    子说:什么也不干，他还不如死人！

    我说:那你是干什么的？

    子说:我是来干你的！

    子被我一拳打昏了过去，我把她背回了一个地方。

    子醒来后，很高兴的样子说:谢谢你。

    我说:你男朋友来找过你。

    子说:以后你就是我男朋友。

    我说:我需要一个孩子。

    子说:有了孩子，让他也去浪费生命。

    我说:我们仨一起浪费生命。

    现在我们仨真的在一起浪费生命。自从我和子有了孩子，我就再也没有弹过我的乐器，我和子给我们的孩子起名星，因为当他在这个世间第一声啼叫的时候，一颗流星正从天际划落。子怀孕的时候，我经常给他弹我的乐器，她是我的第一个听众，星是第二个。

    我和子已经决定，当星长到三岁的时候，我们就去我待过的那个北边儿的湖畔生活。

    子总是提醒我:太敏感易受伤，要修炼迟钝的能力。

    我记下了子的这句话，每当我感受到侵犯的时候，我就想想。而现在唯一还能使我感受到侵犯的人，只有他了。

    他叫学顿，爱练太极拳，他住了我在北边儿湖畔的屋子。

    我对学顿说:哥们儿住了我的屋子。

    学顿给我倒了一杯茶，抬头看着我说:那咋办？

    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这茶杯有点儿小。

    学顿大笑一声，突然奔出屋子。片刻，又端了一个大老碗回来了。

    我眼里放了光，因为我看见碗里的水是湖水。

    我喝了这碗水，我说:咱们是朋友了。

    学顿说:未必。

    我愣了一下。然后将老碗一下砸碎在了学顿的脑袋上。学顿大笑一声，说:这下咱们才是朋友了。

    当血像车窗上的雨水在学顿的脸上和脖子上生长的时候，他练起了他的太极拳。

    多年以后，每当我练起学顿的太极拳的时候，大家都会驻足惊叹，而我的耳朵里却总是进来一阵阵春天的钢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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