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李疏至长安,数日间并无大事,太后不曾召见她,亦不曾见过谢侯府中人,院宅终日寂寥,陪在她身边的青萦与清欢皆是安静之人,其他院中伺候的仆人们大致是不敢来打扰她这个郡主,是以李疏独坐墙边观赏青竹之时,正趁着院中安静能听见外界闹市的叫卖声,循声而知,宅子不远处便是万家馒头铺,生意不错,史家瓠羹这几天正忙着修葺店铺,整日里有马车、牛车行走的声音,还有稚童往她院子里扔串糖葫芦的木签,李疏轻轻笑着,拿着手中的书页叠来叠去。
日子过得□□逸,所以当她被扶上一辆马车的时候,李疏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驾车之人是换了寻常衣裳的宫中内侍,李疏带了青萦前去。
此时东方露白,马车驶过往日里她听过的那片闹市,清晨之间,坊间安静,隐约能听见他们的交谈内容,马车不疾不徐地走着,穿梭于逐日而起的寻常人间,而后走进一片朱红之中,高墙琉璃瓦,繁复花纹是沉年里的精致,那红墙走过了一段又一段,车内呼吸被压抑起来,终于到了一道宫门前,李疏不得不下车,这倒是让她长舒一口气。
一袭黛色斗篷遮住了李疏,青萦被留在了宫门外马车里,那驾车的内侍也不见了,来为李疏引路的则是一位颇有些年纪的嬷嬷,她衣着整洁,面上冷峻,像是狠狠地咬着牙,李疏腿脚不便,走路有些慢,嬷嬷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一路上也不与李疏交谈,只时而在拐角处等等她,随后将她引进了慈宁宫。
慈宁宫为历朝太后居所,它是红墙女子中最终赢家的胜利品,也将是她余生的坟墓,作为天下慈母表率,宫室精美彰显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宫苑中的各类奇花异草表现着皇帝的孝心,这一座牢笼也是天下人为了表彰这位女子生育皇帝呕心沥血而建。
宫苑中早有开始洒扫的宫女、内侍,他们服饰统一,低着头,远远地只能通过身量来辨别他们,不过宫里的贵人们也不需要费这个劲儿去辨清楚谁是谁,只需要招一招手,便趋之若鹜。
李疏甫一进入宫门,惊动了廊檐上停留的青燕,争先恐后,振翅而飞,在她有生之年中,这座慈宁宫从现在的太后谢氏,传到当今皇后江氏手中,可惜江氏还未曾居住几年便撒手人寰,随后风云突变的几年里,李疏莫名就住了进去,她要比江氏熬得年景久,三代年事,慈宁宫的风景倒是没怎么变,该怎么富丽,该怎么辉煌,都一如既往,除却前朝太后韦氏曾在这座宫殿中大肆淫、乐,这实在是整个皇城里再不能正经的宫殿了。
殿门外一着圆领袍宫女见二人将至,忙忙迎上去,请她二人稍等,嬷嬷同她在殿外檐下恭立,今日猛然走路多了,李疏隐隐觉得脚下发疼,骨裂之症,治了三四年,试过千金方,到底没治好,上一世的李疏这时还未进京,尚在琅琊伯府的楼上郁郁寡欢,未曾经历以后的人生转折,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个可怜的闺阁女儿而已,她又陡然想起西城宅院旁边的人间喧嚣,再漫看权力之巅的千万广厦,便觉好笑。
因着最近天气多闷热,久而不雨,太后谢氏不愿出门,围着冰盆打转,昨夜许是受了些凉,今早略微有些头痛,起得晚了些,李疏刚进来时,太后才梳妆完毕,一旁便有宫人备下早膳,太后喜食甜辣,已入夏日,吃食不免也注意起来,太后瞥一眼桌上的盘盘碟碟,一丝红色都没有,顿时垮了脸,这都多少日子没叫她吃过辣了!
李疏进屋将斗篷脱去,太后没叫她行礼便拉着她坐在桌前,“你可算来了,我本想一刚到京城把你接来慈宁宫住,前儿倒叫荣妃闹了一阵,好不烦心,现在看见我家满,不是,现在该叫定嘉,真是心情舒畅啊!”
李疏眼角泛起泪花,却笑道:“满还没长大,只是外祖母膝前玩耍的满。”
太后看着碗里的青笋好久没说话,一旁是许久未见的沁芳姑姑,还有刚才为她引路的嬷嬷,沁芳又为太后夹了一枚藕片,道:“郡主不知,太后实在思念您,这几年嘴里没少念叨您,还说今日相见时,断不能作女儿啼哭之态,同奴婢打赌,若是太后落泪了,她就答应奴婢这一段时间不闹着吃辣,您看太后,现在正忍着辛苦呢!”
李疏不禁笑起来,却一时无话,当年离开长安并非本意,却是最好的选择,太后年事渐高,记忆中的太后看起来一直都是保养得当,满头乌丝,短短三四年,头上却斑白可见,不施粉黛的面庞上显露出清晰可见的细纹。
太后搁箸,双手使劲儿摁了摁眼睛,叹道:“这就对了嘛,还是年少的豆蔻女儿总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哀家看了不喜欢。”
李疏随口笑道:“沁芳姑姑,你看太后都没落泪,以后每天只准备一碟辣菜便可,太后能多进一些,也不算枉费了御厨们辛苦心思。”
沁芳笑答:“是,奴婢记着了。”
未几,宫人们移案撤膳,太后拉着李疏进了隔间叙话,沁芳奉上茶,放下帷幔,那个不与李疏说话的嬷嬷陪在太后身边。
太后试了试茶,口抿了,道:“此次回来是为了阿成吧?”
李疏目光一转,道:“当然是为了外祖母。”
太后转头对那嬷嬷笑道:“丫头,见面就诳我,她可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偏偏就喜欢在我这儿卖乖。”
李疏一直没细细看那嬷嬷,陡然迎着目光对上,她眼中却是满满慈爱,李疏微怔,太后挑眉看着李疏,笑道:“不记得了?”
李疏有点惭愧地红着脸,点点头,太后一个响声就弹在她脑门上,佯怒道:“没良心,这是哑嬷啊,时候天天追着人家,合着一点都没记着,果然时候就不能对你太好,你哭闹的时候就该打你,反正你也记不得。”
李疏大约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好像记忆里是有个不说话的哑嬷嬷照看过她,李疏连忙起身给那哑嬷嬷行礼,谁知那哑嬷嬷却突然说话了,“郡主快起,老奴受不起。”
李疏惊讶地看着她,其实她早已忘了这位嬷嬷是否会说话,而是惊讶她一个女子,声音竟是那么粗糙,哑嬷又道:“老奴早年嗓子受过伤,吓着郡主了吧。”
李疏忙道:“没有没有,我原以为您是……”
“郡主快请坐。”
李疏坐好,“孙女听端王殿下说,太后过于思念女,已至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孙女一听心疼坏了,赶忙收拾行李就回来了,若是把太后您饿瘦了,女罪过可就大了!”
太后赌气哼了一声,撇嘴道:“谁不能吃饭,谁不能睡觉了,你跟四哥儿一个德行,嘴上没个遮拦,胡诌得多!”
李疏撒娇声问道:“外祖母怎么让端王殿下去给孙女贺生辰啊?孙女也没个准备,着实吓了一跳。”
说及此,太后倒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你说的可是孙广建家那起子事?”
李疏看太后应该是知道孙宁差点“轻薄”了萧兆越的事情,怎么不怒反笑?“太后笑什么?孙女现在还有些生气呢!”
“越儿一回来也不向给哀家复命,先跑到他母亲那里哭诉一番,哭他母亲为何将他生得如此昳丽,”太后捂着嘴笑,“你说天下怎么还有这般皇子?”
李疏听罢,完全笑不出来,她完全想象不出萧兆越是怎么端着他那张阴晴不定的脸,骂自己……骂自己长得太好看?李疏嘴角抽搐,太后笑得花枝乱颤,她无动于衷是不是太过不对劲儿了 ,李疏只能用帕子捂着嘴,算是敷衍过去了吧,太后喝了口茶歇歇气,又道:“皇帝听闻这件事,也是哭笑不得,这不将他派到山东跟着曹大人剿匪了。”
“皇上对我们这些辈都十分关爱,想来此次也是希望端王殿下能有所成长。”李疏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萧兆越从前行事一贯出格,让她头疼不已,皇帝溺爱儿子,大概是想他剿匪捞个名声,什么都容不得她置喙一二。
太后笑罢反而叹气,“皇帝就是太溺爱这些个皇子,还容得他找母亲哭诉!越儿婚事都拖了几次了?还不上心,到时候满京城的贵女都被挑走了,剩下我越儿怎么办?”
李疏听了只能安慰太后道:“太后放宽心,这些个事儿您不必说,皇后娘娘肯定也着急呢。”
太后咳了两声,道:“你以后的事儿还不得哀家替你操心?”
李疏被她说的一愣,上一世她都抓过正在厮混的皇帝和杏杳,现在太后顾及她还是闺阁女儿,连婚事都说的这么隐晦,她该不该脸红?李疏不自然的别过脸,怎么就突然扯到她身上了,只能支支吾吾来了一句,“太……太后,孙女年纪尚轻……”
太后手上的金玉护甲轻轻敲着茶碗,“噯,不对啊,怎么越扯越远了?快说你是不是为阿成回来的?你不说哀家可不帮你。”
李疏叹气道:“阿成是孙女的亲弟,也是您的外孙不是,孙女只是想把阿成也归到康宁侯一脉中,他在刘家没有亲娘照顾,尽管这几年谢府已经尽力照拂他了,就算他能平安长大,但他始终会知道,他的姐姐当年没有选择带他走,反而任他备受欺凌,以后他和阿茂兄弟相见,难保不成仇啊!”
太后拉住她的手,轻轻拍道:“天子不轻易干涉臣子家事,虽说你母亲是哀家的义女,论情论理哀家该管刘家事,可你别忘了,四年前为了让你和阿茂彻底摆脱刘家,归入康宁侯府,哀家可是答应了刘家要给刘家留一个嫡长子的,如今再想让阿成脱离刘家,于情于理都不合啊。”
李疏接下来几乎是沉默,脱离宗族,相当于背弃亲人,断绝血脉,如果没有皇权作为背靠,她和阿茂早被天下人的唾沫淹了,太后幽幽道:“众口铄金的道理不用哀家讲给你听,康宁侯府是忠烈将门,纵然哀家不顾天下人悠悠众口,但皇帝肯定不会让康宁侯府遭到世人诟病,到时刘家一道奏疏参哀家一本,难道让皇帝来判这一桩官司?”
李疏皱眉道:“孙女知道,今后我将常住刘家,时时看护阿成,但请外祖母一定要将阿茂接到身边教养。”
太后叹了口气,眉眼间有些困倦,道:“唉,现在你只能熬着,熬着自己嫁入贵门,熬着阿成、阿茂长成,到时候一切都好了,不要害怕,哀家会帮你。”
李疏起身跪拜谢恩,太后拉她坐到身边,嘱咐道:“哀家知道你此次回京,行踪隐蔽是不想让刘家人知晓,不论你有什么动作,哀家要你心行事,你身后是康宁侯府的名声,也是皇家的颜面,刘祎毕竟是京官,论理他是你的父亲,凡事你要注意分寸。”
李疏垂首道:“孙女记下了。”
太后留了李疏用午膳,端上来的众多清淡菜品中终于有一碟辣味,牛肉滚过辣油,吃得太后十分舒心,午后拉着李疏、沁芳同哑嬷打叶子牌,边打边抱怨,“皇后不会打,荣妃打的烂,咱们四个正好!”
李疏陪着玩牌,想着她从前是碰也不碰的,后来嫁给太子后,免不了同朝廷命妇们常常见面,常常虚与委蛇一番,也算是耳濡目染了这些应酬本事。
稍晚,太后便让哑嬷送她出宫,刚出宫门,从天而降一个黑影砸到李疏身上,李疏吓得连忙倒退,定睛一看,一只青燕被一支利箭穿胸而过,哑嬷警惕地看着四周,门口上值的厮也赶忙聚过来,只见远处忙不迭跑来一位锦衣公子,边行礼边喘气道:“哑嬷嬷、这位姐姐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过七八岁,低着头只能看到云肩的团纹,待他抬起脸却满是泪痕,一双通红的眼睛很像她的阿煜,他伸出的手上有鞭打的痕迹,哑嬷也看到了,却只是皱了皱眉,未曾说话,李疏道:“无碍,只是宫里不能随意射箭。”
那男童听了,却更想哭了,李疏本是想提醒他要注意,未有责骂之意,却听那公子道:“箭……这箭不是我射的,我还要捡回去,冲撞了哑嬷和姐姐,兆其改日再向二位赔礼道歉。”
说罢,公子便捡了燕子原路跑回去,哑嬷让众人都散了,带着李疏往宫门走,李疏问道:“刚才那是?”
哑嬷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十三皇子,萧兆其。”
李疏有些印象了,他母亲应该是贵人于氏,在宫中地位不高,生了皇子也没能晋一晋位分,其中缘由李疏不清楚,也未曾听闻太子提起,后来太子登基后倒是给他分了一块好地方作封地,母亲也随他去往封地,李疏不禁叹气,都是熬着,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