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玖……”
那隐隐约约,却又经久不息的。她认得,那是他的声音。
有光芒打在眼皮上,有些让眼睛发痛的沉重,沉重得让人想永远闭着双眼,不再去看这世间纷扰。可始终她还是睁开了眼眸,模糊间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见得那白茫茫的天空,和白茫茫的大地,还有便是他,他扶着她靠在他臂里,还有他在寒冬里冻得通红的脸颊。他还是一如少年模样,却是多上些许成熟与深沉,在天空的照映下,更加让她觉得模糊了。模糊得像是沉寂在深不见底的水域之中,浑然之间她也这般沉睡过去了。
醒来时眼前却是那乌漆的平闇,上面有着些许简陋的雕花,似乎又闻得几分药草的气息。
阿玖恍惚间起身,适才觉得头痛欲裂,她强忍着,转身看过去,只见景淮坐在桌旁的炉前,细细的看着那药坛中噗通作响的药汤,热气朦胧了他的脸庞,屋外风声呼啸,偶尔会敲打着堂前的屋门,发出轻轻的吱呀声。
她想起那荒凉的宅院,那曾被大火烧得焦黑的房梁,破败不堪,仿佛又做了从前那个梦,她梦见了阿爹,梦见他在塞北的大草原上,骑马奔驰着,他在马背上站起,手里绷紧了弓弦,一箭射下了那穹天下飞翔的苍鹰;梦见他看着皇帝下达给他的圣旨,他举起长剑自刎在西北军帐内,他的鲜血染红了那张被御笔写满字的锦布上;梦见那个寒冬,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整个将军王府所有都燃成灰烬,她站在熊熊大火前,听见府内的惨叫声,而她却害怕了,范家的所有灰飞烟灭,从此只剩她一个人。她眼里一时间漠然,踉跄着站起身来。
“郡主这般即会风寒入体……”
“那便如何?”她转身看他,没等他说完,她声音里亦是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为何在此?”她眼底有些迷茫。
他说话时,眼底一丝寂寥,言语清淡。“见得你晕倒在这寒天里,岂会不管……”他暗自叹得一口气,“阿玖……”
阿玖听他唤道,却是千愁万绪涌进心间,鼻子里一阵阵酸辣让她难受得快要哭了出来。
他转身笑道:“你万不可胡来,我们的心愿,都是阿玖能好好活着,你可知否?”说完脸上笑容慢慢褪去,却是像得那一身衣物被洗褪了颜色。
阿玖看着他,久久未说一句话,只见得他那一身白麻长衣,头发却也是白麻发带束着,身后膝处,是多了皱褶。他的掌心发白,像是下一秒就会融进这冬雪里。这样的他,让她觉得陌生,好像从来没有认识一般。
“老先生自也是希望你好好的。”阿玖许久之后才言道。
他微微一怔,转身却是笑了笑。
阿玖方才醒来见他时,不知何故,是有几许欢喜,却又是随即消失。她只是觉得,与他相伴,无关悲欢,无关世事。他在身边,竟是觉得时光驻留,不会追忆,不会奔流。
这一次她受了风寒,便是病了好多时日,俗话说病来如山倒,即便是她这常年驰骋疆场的身体,也经不起疾病的折磨。
阿玖亦是不知,她这般昏昏沉沉的竟是睡了几个时日,恍惚间她似乎感觉到有人在擦拭着她的额头,温热的水浸湿的帕子,来来回回心翼翼地擦拭着。而眼前模糊的景象在视线中也逐渐清晰了,只见一个丫头正跪俯在她的床前,替她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这……这是……哪儿?”她看着眼前的人,想要张口说话嗓子却是剧烈的疼痛着,使得她说起话来像是使足了力气却还是徒劳得气若游丝。
那丫头见她醒来,脸上倒是露出几分笑容,温柔细语道:“这儿是云上居的厢房,王爷吩咐了,待郡主好些,再送郡主回相府去。”
“云上居……王爷……”她微垂着眼眸,喃喃自语道。
那丫头替她拉了拉被褥,在这寒冬的天气里,这间屋里倒也甚是暖和,床前放置着两个火盆,里面都燃着炭火,冒着温暖的火光,那样的温暖,包裹着她,让她想再次沉沉睡去。
可她刚刚又起了睡意,那丫头竟是端着药来,用汤匙将那药汁一点点倒进她嘴里,那温热的液体流入喉咙,苦涩的味道让她瞬时清醒,她咕咚一下,竟也将药汁咽了下去,苦得她皱起了眉头,她呛了两声,念叨着:“这……这什么东西啊?”
丫头见她如此,便咯咯笑起来:“王爷说,郡主怕苦,还特意嘱咐我们给药里加糖。”
阿玖又连连呛了几口,恨不得把喝下去的药给呛出来。
那丫头笑着,轻轻抚着她的背,一边还扭头对着屏风外的人说到:“快去嘱咐厨房,让他们备些吃食来。还有,过后再去王爷府上,说是郡主醒了。”
“是。”屏外一个丫鬟答应着。
阿玖抬头,看着这个服侍她的丫头,她的五官深邃出奇,她笑的时候,脸颊总是有着若隐若现的梨涡,她的脸,可以说是极为好看的,可配着她那头上的发髻和那对襟的素色长衫,竟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那丫头笑得眉眼弯弯,说道:“想来,郡主自是忘了阿满。”
“阿满……你是……阿满!”她念叨着,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语气中有些激动。
好多年过去,她似乎都忘了,忘了柔然那宽阔的大草原,忘了那骑着马儿奔驰在草原上的人们。阿满,那是柔然大草原上马术最好的女儿。阿玖看着她,她却是一直笑着。
阿玖记得,那时候她总要与阿满在马术上一较高下,而阿满也从来不顾忌她是南朝都护大将军的女儿。她也总是吃败,渐渐的,阿满成了她草原上最要好的朋友,再一群不知她女儿身的士兵们眼中,他们竟是觉得她是看上了那比她大上几岁的草原女儿,而阿满,自是那个最为了解她的人。
只到那一年,阿爹被处死西北,中原突然出兵攻打柔然,在草原士兵们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中原大军攻下大汗军帐,当场斩杀了大汗,覆没了柔然一族。
乌洛兰满,她是柔然大将的女儿,听说她在那场大战中,她与柔然草原子民,殊死拼搏,同那片广阔的大草原,一起覆灭了。
而眼前这个人,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她不敢相信阿满还活着。
她的眼神有些迷离,阿满自是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笑道:“我是阿满,我回来了,玖儿。”
阿满看着她顿了顿,又说:“那日南朝大军灭我柔然,是乜戈达尔救了我,我们在一群死人堆里侥幸活了下来,大汗尸首已经找不到了,他带我往草原北去了,我们柔然大草原都是游牧民族,活下来的柔然子民很多,都撤往草原北面去了,他们立了新的可汗王。”阿满说着笑了笑,“我们的柔然还在,它还在。”
“乜戈达尔……阿哥……”
阿满听她说着,却是沉默了。
“表哥他还在吗?”她喃喃道。
阿满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他带我到草原北边部落后,因为受了重伤,再加上几日奔波,他死了……”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轻轻苦笑了一声,在她的记忆里,他们早已走了,早已掏空了她所有的悲怆,如果他们有人还活着,对她来说是莫大的惊喜,但是死了,那只是她定格的记忆。
“前些日子,中原来了商队卖香料茶叶,我听闻他们是京中人,自然也是闲来无事,便想随他们来京城看看。”阿满说,“后来到了京城,才知道那商队的老板之前是许先生下属的生意商。机缘巧合下便遇到了景淮,我便一直待在这里了,他说玖儿也在京中,平日无事都喜欢来这云上居吃吃喝喝住上几日。”
阿玖听言笑了笑,刚要言语便听屋外一阵紧促的脚步声,门外丫头低低施礼道了一声:“王爷。”
不一会儿,屋门被打开,一股冰冷的风灌进来,隔着屏风那风吹到脸上,她有些忍不住咳了两声,很快,房门就被关上了,里屋这才走进一个高大的身影。
“阿玖……”
她抬眸看着他走近,他绕过屏风,面容有些忧色,然后询问阿满她可有好些。
阿满笑道:“好是好些,就不愿吃苦药。”
景淮听闻也笑了笑,伸手就捏了捏她的鼻子,皱着眉头道:“你啊你,你再不吃药,怕是要烧成个傻瓜。”
说着他便端起那床榻边木桌上已经凉了的药汁,将它倒进药壶里,放在床前的炭炉上热了起来,阿玖看着他,那似乎还是多年前的那个景淮,那个与她一起在西北帐内长大的景淮。
似乎又过了好些时日,冬日的雪开始渐渐了,如今的天气,雪也算是停了下来,太阳明晃晃地探出它的脸,照耀着整个京城,那日她觉得身体好多了,躺了那么多时日,手脚都有些发麻了,她想着便要带着阿满下楼去,说是带她去京城逛逛,阿满是第一次来这京中,京城那番繁荣是她从未见过的,云上居是主街中心的一家店铺,前方朝街的那面建了一座高高的楼,从那里登上楼顶看台上可以看见整个主街的景象,后面是四方合拢的阁院,有三层阁楼,阁楼里都是大大的厢房,四方的阁院是很大,其中间还放着一个戏台,戏台上面挂着玲珑别致的彩色灯笼,照耀着那浓妆装扮的戏子,三层楼顶上方便是一方穹顶,都雕刻着精致的天花,四方廊台上都是放置着那七彩琉璃盏,这些四合厢房,都是那些达官显贵、有钱有势之人住的地方,而那四合阁楼后面,竟是还有一个别具一格的院落,那地方是极其清静的,亦是四方阁楼,其间却是一方天井,里面种了各种花草树木,还有几座假山,中间是一个池塘,里面游着大大的锦鲤,整个云上居后方,便是景淮的宅府后院了。
阿满初入京中时,竟是想不到中原会有如此大的客居。
她与阿满一同下了楼,从一楼走廊上绕了出去,却听前屋正在喝酒的几个食客大声谈论着。
“听说那叛逆安平王之女,丞相义女,宛平郡主要被皇上指婚给当今那最窝囊的七皇子了。”
“是嘛?七皇子?就是那个整天无所事事还体弱多病的窝囊皇子?”
然后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
阿玖闻声转过头去,只见隔着她几米开外的一张饭桌前,坐着四个锦衣华服的人,那些人她都认识,无非就是那几个京中纨绔少爷,以前在京中胡作非为也没少挨她揍的,成天无事吃酒胡言,阿满听言似乎想要冲过去理论,她拉住了阿满,示意她别管这些事。
阿玖掏出腰间匕首往那边掷去,只听得那木头清脆的割裂声后,匕首稳稳地插入了那四方桌上,吓得四人一个哆嗦,都噤了声。屋内吃酒的人都一时间愣住了,那四人正要转身叫骂时,看见她,也是愣了一愣,陪着笑脸恭手向她行礼,她慢悠悠走过去,一脚踏到了桌上,四人噤若寒蝉,她伸手一把抽出桌上的匕首,拿起来细细端详着。
“郡……郡……郡主……我……我们……”
最后她对着匕首上的木屑吹了一下,冷冷说道:“爷我的事,什么时候还轮到你们在这当街议论了?”说完便把匕首插进短鞘中,转身冷笑一声便走了,将那些受惊求饶的少爷完全抛之脑后。
阿满撇了撇嘴,朝她嘟囔道:“玖儿心仪的是景淮,与那七皇子有何关系。”
她突然顿了顿,回头看着阿满,却并没有说一句话,阿满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了,许久,她才笑了笑说:“可这京城不是塞北草原。”
阿玖知道,生在这京中,命运便不在自己手上,若有一丝掌握在自己手中,阿爹也不会徒落一个叛逆的罪名。上京那只阴谋的手,都可以伸到塞北去。
“玖儿……”阿满看着她,欲要说话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京城的天空在冬天里灰白灰白的,繁华的街市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声音传入耳中,没来由的乏力感充噬着身体,阿满走在身旁,她似乎有什么心事,她那握着长刀的手,总是攥得紧紧的。
这个冬日腊月初的时候,太子寿辰宴请京中达官贵人去他梅园赏梅赴宴,各家府上都派人送去了帖子。
那日来相府送帖子的,正是传闻中那体弱多病的七皇子奕王南禹珣,与他一同来的是宫中一个内官,相国大人与那些家眷都去迎接他了,她推病未去,自个儿躺在阁屋中的长椅上,看着丫头月儿往火盆了加炭。
阿满去景淮府上做了家仆,她似乎是打算长留在这京中,不过想来,她在西北草原上,亦是无亲无故了。她总说景淮府上人丁稀少,身边除了一个手下侍卫,府内几个杂役,便没了其他人。说来说去,她总是会扯到阿玖身上,非说阿玖要嫁与景淮,生几个胖娃娃,热热闹闹的。
阿玖想着想着,竟是笑了笑。
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个内侍姑姑的轻唤声:“郡主,皇上来旨了……”
丫头月闻言便去打开了屋门,她也从长椅上起身走过去,只见屋外站着刘姑姑一人,她恭身托着那御书,这儿并无旁人,也免去那些礼俗,刘姑姑也没念过书,她把御书递给阿玖,说道:“皇上的意思,是将郡主你指婚给七皇子奕王。家主和夫人应允过段日子给你们择个良辰吉日。”
月听姑姑这么说,微微皱起了眉头,她看了看郡主,见郡主没有什么神情变化,便替阿玖接过来。
刘姑姑顿了顿,又说:“今日七皇子来了府上,郡主当去堂前迎接,以合礼仪。”
“嗯。”阿玖亦懒得听姑姑唠叨,便允了。
月给她披上了白裘,便跟在她身后与刘姑姑一起出了院落,往正堂中去了。
京中大户人家的府邸可真是大而繁杂,至于路过的那些花园中景致布局什么的,还有那书中所说的“巧于因借,精在体宜,虽别内外,得景则无拘远近,晴峦耸秀,绀宇凌空”的景致。阿玖实在是不懂,在她眼里,那就是假山池塘花花草草。还有那石子铺的路,不知为何也要弄成弯弯绕,总之走到正堂,要绕好多个圈子。
“郡主。”堂门前侍卫见她来了便上前躬身行礼。
阿玖冷眼道:“不必多礼。”
她微微托起裙裾下摆,轻跨过正堂屋门槛,那是她第一次见得七皇子奕王,之前她竟从未在朝中见过这个皇子,想来也是应那传言吧。
只见他一身锦衣,即便是穿着素雅,却是一眼即可看出那都是上品的丝绸布料,那衣上的锦绣,不知是耗费多少工力,是比相府上那纨绔少爷还是华贵。身披的亦是上好的皮毛,即便是不得圣宠的皇子,都是如此华贵,阿玖不免有些感慨。
他端坐在堂屋矮桌前,频频咳嗽,他总是挨得火盆很近,手里还捧着一个手笼,看起来他似乎很怕冷。
他见阿玖进了堂屋来,便要起身行礼,他脸上也露出几丝笑容。阿玖回了礼,便去那矮桌前的空席坐下,这时他才从袖袋中掏出几张锦函,他身旁的那个宫中内官将其接过,按其名字一一递给他们,后又瘪着嗓子说道:“这是东宫太子赐予尔等梅园赏梅的请帖。”
话毕,众人一同俯礼道:“谢太子殿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驰骋沙场的巾帼女儿。她一袭青衫白裘,头发简单的挽着,随意插着一根简陋的玉簪。眉宇间些许冷漠,确是有几分英气。
丞相居坐于堂中,看一切都妥当了,便询问他道:“奕王近来病疾可有好些?”
他笑了笑,说道:“我这劳疾之躯,有劳相国大人挂心了。”
阿玖平日从来都不善于这些礼貌性的唠唠叨叨,便坐在桌前百无聊赖的玩弄起茶盏。屋内炭火燃得正旺,正堂外的天空上,不知不觉又飘起了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大地上。
待一切事宜都完毕后,大家席间喝了几盏茶,那七皇子便辞去了,她兀自回了自己的暖阁,月儿在她身旁走着,她看着郡主,想了想说道:“郡主,我看那七皇子虽然略显病态,但言谈举止都文质彬彬,模样生得也还不错……”
她回头看了看月儿,又转身嗯了一声,继续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郡……郡主……”月儿被她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了。
阿玖回屋后便躺在长椅上,不知不觉却是睡着了。月儿见得便取来被褥,细心盖在她身上,却听她几声咳嗽,些许是受了风寒,于是给炉里加了些炭火,又去想着给她煎一剂风寒药。
月儿自在府邸服役的奴婢,她记得,那一年郡主年仅十五岁,便能统帅军队击退燕北各部,后将北燕叛逆一路逐向北寒之地,北关大捷。班师回朝时竟知这范黎将军之后是一位年仅十五的巾帼女儿,皇上当日便在朝堂之上御封她为宛平郡主,后继又得到噩耗,据说那一年她父亲因涉叛逆之罪,谋害皇子,被处死了,那一年冬相爷领她入府,分派了院落给她,指派自己去给新来的主做丫头,初次见她时却也不是想象中那般粗犷。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或是常年从军,她眉宇间是比平常女儿多得几分英气,而眼神却那般落寞。她极少言语,总是凭着自己心性,做着自己的事情。即是闲暇她总喜欢看着院落外的天,孤寂得让人有些心疼。她初来相府时老爷夫人待她很是严厉,常常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她每次回来都是挨了板子的,府中下人将她送回院落,大家都噤声不敢说话,只听她依然爬在榻上,有气无力地念叨着什么。
如若有人问起,大家都声说是郡主说话毫无忌惮惹怒了皇上,或是她忤逆了老爷。
久而久之,这样的状况也没再发生了。
有时候郡主无事,也会跟她说起,那一个个发生在疆场的故事,生离死别,悲欢离合,还有她心心念念的景王爷。如今皇上要将她许给七皇子,亦不知她的心里,是不是悲。
阿月正想着,却听见郡主口中喃喃魇语,她眉头紧紧皱着,头上冒着细密的汗。
走近便是听得她轻唤:“阿爹……”
阿月低头轻叹一口气,用帕子拭去她额头上的汗。却是觉得有些发烫,她去打来了一盆水,用湿毛巾敷在郡主额头上,看着她沉沉的睡着。亦不知怎的,郡主近些年来总易患得寒疾,且是一病便拖拖沓沓几月亦不见好,听大夫说那都是常年征战北寒之地染上的旧疾。
一个冬天寂寥的清晨,没有阳光照耀,只有那鹅毛般的大雪纷纷落下,这雪一下便是好几日,偶尔停歇。阿玖在打开阁楼窗户的时候,突然看见对面远处楼顶落满大雪的青瓦上,一个黑衣人站在那里,见她发觉了便一纵身跃下,在后院墙后消失了。
她轻蔑一笑,这青天白日的茫茫大雪中穿一身黑衣出现在别人府邸,这贼人也真是荒唐至极。于是她从窗户跳出,踏着青瓦一跃而下,紧紧往院墙后面追去。
想不到这黑衣人倒是身形矫捷,待她追出后院,他已是跑出了好远。然后在前方街上的桥头,一纵身跳进了冰凉的河水里,阿玖追至桥头时,看着水面上浮着的碎裂薄冰。轻笑一声,心想着这贼人还真豁得出去,跳进这水里,冻都得冻伤。转念一想,她翻身将脚倒挂在桥栏上,整个人倒过去往桥底一探,果然,这家伙,使了障眼法,还真藏在桥底下。
那黑衣人见此状况瞪了瞪眼睛,阿玖翻至桥底一把将他揪了出来,然后倒提着他的脚便把他的头往冰水里灌,这么一弄,冰水寒冷刺骨,他被灌得七荤八素的,在那呼呼大喘着气。那黑色面罩被他呼得起起伏伏。
“说,你是何人?来我们府上做甚?”
“我……我是……”
霎时间,突然那黑衣人脚一用力,他一下就腾身翻到桥梁上,阿玖跟着跃起身,那黑衣人居然不见了踪影,冬天的清早街上并没有什么人。
阿玖走下桥四处瞧了瞧,这黑衣人竟如此厉害,连雪地上都没留下一点脚印。不一会儿,巷道中又闪过几个黑影,看样子都是武功厉害的角色,阿玖跟着黑影追去,约莫追了半柱香的时间,到了一方荒宅院中时,那些黑影又不见了,却见那破屋里闪过一个影子,阿玖握起腰间的匕首,慢慢朝那间屋子靠近。突然那人把门打开,一把捂着她的嘴把她拽进屋去,那人气力极大,任她怎么挣扎他也牢牢箍住她的腰间,她伸腿绞住他的膝盖,另一只脚发力一踢,他的速度慢了下来,一时间她抽出匕首狠狠插进了他的肩颈,别说他只是中原武夫,就是西北那壮如牛的大力士她都能对付。
果然,他被刺的那只手臂由于疼痛力气减弱了好多,她正想要翻身摆脱时,只见他伸手将食指放到嘴边,又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这时屋外聚集了几个身影。只听其中一个人号令说:“进屋给我搜!”
那群人听闻这一声号令,哐的一下便把门踹开了,这时他已经带她进了后屋的一个地下坑窖里,在那些人还未进后屋时,他迅速且无声息地盖上了头顶的木板,眼前一下全部都没入黑暗,只听得他刻意压制自己喘息细微的声音,还有他平稳的心跳,那群人推开后屋门后,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进来,那人似乎只是看了一眼空无一物的里屋,便离开了,之后那群人便往后院追出去了。
这时她才闻到他身上浓浓的血腥味,她起身掀开木板,光线打进来,他沉沉喘着粗气,一只手紧紧按住肩头伤口处,他们的旁边有着一个破酒坛子,看样子这是这家人藏酒的地窖,狭隘的空间里他们靠得很近,阿玖看着他那还湿淋淋的头发,握起匕首架到他脖子上,说来,这家伙也挺坚强的,被她伤了几处却一声不吭,只是皱皱眉头。
她盯着他的眼睛问到:“你到底是谁?”
他眯起眼睛笑了笑,自己伸手扯开了那用来遮面的布:“是我啊。”
阿玖愣愣看着眼前这张脸,这张有些瘦弱气色微微苍白的脸,他居然就是那个七皇子,此刻的他竟是受了伤都全无病态。
“怎么?是夫君的表现让娘子你失望了吗?”他邪邪笑着。
“你……”她恼怒地盯着他那副没皮没脸的皮相,“那你这副模样是在做甚?”
他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昨夜,李尚书死了。”
阿玖疑惑地看着他:“这又与你何干?莫非是你所为。”
他笑了笑:“那李尚书早间刚参了一本太子殿下,晚上便死了,这矛头摆明了是指向太子,我是奉太子之命暗查那些刺客去了,他们人多武功高强,我不敢贸然行动,最后他们在丞相府后墙外消失了,定是发觉有人跟踪,所以我就藏到丞相府内,你竟把我当贼人看,让我被他们发现了,还把我伤成这样,你可知刺伤皇子是什么罪。”
阿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说那么多,只是她伤了他,的确是自己的过。
“你……我看你今日倒是不往平常啊?”
“若不是这副无能多病的模样,我可能早已在九泉之下了。”他冷笑了一声,“想必今日,不会是什么安宁日子了。”
阿玖看了看眼前这个人,她从来就对那些皇室之争毫无兴趣,更多的是憎恨,他们为了自己的权利和欲望,不惜利用别人的鲜血垫起自己权利的基石。
他的肩头被血浸湿了一大片,阿玖不心碰到他肩头时,竟是蹭得满手鲜血,他的脸色也越发苍白,额头上还冒着细密的汗。
“你……没事吧?”
他看着她笑了笑,说道:“无碍。”他说着伸手扶住那屋子地窖外的地面,一发力便连同她一起带了出去,她这才发现他竟还搂着自己的腰间。
“你……你放开我!”她朝他没好气的说道。
他皱起了眉头,这才放开她靠到墙边,按住肩头那还在不停往外冒血的伤口。阿玖见状心中有些愧疚,但是她又有些不知所措。
她往自己衣袋里摸了摸,摸出了一个药瓶子,那时她行军时必带的药,受伤时可止痛止血。
“嗯……诺!这是我平时用来治疗伤口的药,也就是你们说的金创药。”她掏出药就直接递给了他。
可是他却愣愣的盯着她看,似是能看出一朵花来。
“你,你看我干嘛?”
他长长呼了一口气,道:“我,疼!”说完就板起一长臭脸。
“……”阿玖一时竟说不上话来,她看了看他的眼睛,他还是死死地盯着她,于是阿玖便没好气地扯开他肩头的衣衫,他确是伤得有些严重,阿玖凑近查看他的伤口处,伤口很深,还不住地往外溢着鲜红色的血,她心翼翼替他把药粉抹到伤口上,他似乎很痛,时常忍住顿了一口气才长长呼出来,沉重的鼻息扑到阿玖的脖颈上,温温热热的,这倒让她有些不自然。
阿玖又翻出衣袋中的白色绷带,一边将他肩头的污血处理干净,一边替他包扎伤口。
“你倒是时时备着这些东西。”他突然说起话来。
“闭嘴!”
“你……”他显然是被阿玖唬得有些生气,但又不知道要说什么,看着眼前这个细心为他处理伤口的人,也说不出什么恶毒话来。
“你这伤口,回去得再找好的医师看看,我这药治标不治本,这伤口太深……”
他在鼻腔里嗯了一声,阿玖替他拉起衣衫,此时外面的天已是大亮,破旧的屋子顶上,几处都打进来明晃晃的光。他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转身对阿玖笑了笑,说了一句,“走吧。”
他刚说完就往后院围墙上翻身出去,墙头的雪花塌了一片,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他的身影,独独落她一个人留在空空的院落里。
这时后院周围突然出现几个黑影,逐次落到她眼前,把她团团围住,阿玖看了看周围,他们有五个人,身形都差不多,手中每人持的都是相同的利器,速度极快,看样子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这七皇子还真是没心没肺啊,他应是察觉到这些人又追回来了,他自己倒是逃之夭夭了,让她在这里当个替罪羊。
看着眼前状况阿玖苦笑一番,若是那西北胡人大军,她方可不惧,眼前这些人来无影去无踪的,无声无息间就能把她围住,他们就像黑暗中隐藏的嗜血怪物。
在她正思量着如何应对这些人时,突闻耳边那利器划过空气的声音,一个黑衣人持剑朝她迅速刺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她侧身一闪,算得是避开了攻击,此时的她真是陷入苦境了,她并没有什么武器带在身上,只有腰间那一把短匕首,跟那五人的利刃长剑比起来,她并没有什么胜算。而在她侧身闪过那一剑后,身后又一个持剑朝她逼近,她翻身跃起,脚踏到那剑上,一下发力,便要往院外墙头翻了出去,谁知,眼看快要翻出墙外时,突然数根那针状的利器刺到她腿腹上,那脚上瞬时就没了力气,整个身体沉重得让她不得不又落回院内,看样子是逃不出去了,她心想,于是她迅速掏出腰间的匕首,向那疾速攻来的人直直挥出去,那人反应迅速,身子一倾,便躲开了,阿玖趁机靠近他用膝盖狠力一顶他的胸腹,他便退开了几步,咳出一口痰血,她又疾速避开面前几人攻击,这时在她不觉间,背后一人的剑忍刺了过来,她发觉立刻翻身闪避开,但还是有些晚了,那些腿上的细针上似乎有毒,她只感觉整个身体如灌满了铅铁一般沉重,眼前还总是出现影影绰绰的幻影。幸亏得那一剑她还是避开了几分,并没有刺中要害,只是右臂被划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那伤口疼得她几乎都快晕厥了。
她大口喘着气,手中紧紧握着匕首,那些人双手持剑,正要朝她刺来,突然墙外又翻进一个黑衣人,大声喝道:“住手!”
他声音犹如雷鸣,一声便喝止了她面前这些人,他们都顿然停止了动作,转身看着那个人,而那个人却是又一声不吭地翻出墙外去,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也是跟着他逐次翻墙出去了,只留下屋院里的一片狼藉。
阿玖对眼前状况是着实费解,不过想想,可能他们是突然发现她并不是他们要杀的那个人吧。可是……
阿玖看着乱糟糟的院落内,自己的思绪更乱了,索性不想了,本来这些就与她无关,只是想到刚才九死一生的景象,她就恨不得将那七皇子狠狠揍一顿。
那日朝中确是发生了大事,在天子的眼皮底下杀朝廷重官,皇上很是震怒,于京师执金吾失职所在,便下令让执金吾协大理延尉全查此案。
那七皇子倒是日日躺在病榻上,都说他生了一场大病,昏睡了好多时日,皇上闻言都去探望了几次。
阿玖也不知那日扎到她腿上的细针上是有何毒物,总之她回来后就觉得全身乏力,头晕目眩的。请来的郎中也道不出个所以然,一日她正躺在屋中长椅上昏昏欲睡。义父来看过她,他似乎是心情很烦闷,她恍惚听见他一声声鼻腔里的叹息,后来义父说了什么她都听不太清楚了。只到她醒来时,月儿才告诉她,她中了南疆奇毒,若是过多摄入,可使人疯癫而亡,她所中的毒不至死,但可使人眩晕无力,出现幻觉,还会麻痹人的知觉,此毒并无解药,过些时日自然会好。
她起身看了看手臂处白色绷带上渗出的丝丝血迹,叹了一口气。
屋外的天气灰蒙蒙的,一层又一层的雾气覆盖在天空上方,像白纸上打泼了洗墨的污水一般,让人实在是看不出是几时几刻了。
阿月取来斗袍,披到她身上,说道:“郡主,明日便是太子寿辰,得置办些礼物才是。”
“嗯……”阿玖想了想又道,“你去随意挑些贵重的就是。”
月儿允了一声,便去按她的意思置办礼品了,她懒懒散散靠回躺椅上,看着屋内火盆里的炭火发呆。反正京中大大需要送礼的宴会,她都交给月儿,月儿是个机灵的姑娘,平日里也不像那些姑姑那样啰嗦,她做事严谨得人心意,阿玖亦是很依靠她。便都依她的意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