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血线像是闻见腥味的跗骨之蛆,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底下那些泛着荧光的纸人更是把她们两当作吊在半空的点心,一蹦一跳的驱赶着她们往那血线中心去。
慕白趴在绿鸲的前胸,死死的抱住他,这种双脚悬空、无所依托的感觉着实让人心悸。
巨大的黑色羽翼挡住了她的视线,看不到不远处的险情,她只能凭借着绿鸲的一重一浅的喘息声来判断二人的处境。
蓦的,上方的绿鸲低低的发出一声闷哼,像是在极力的压抑着什么,接着一阵失重的眩晕感传来。
下坠的力道让慕白一惊,下意识的转过头去,目之所及皆是铺天盖地的血线,虬结的一缕一缕编织成一张血腥诡异的大网,逐渐向她们收拢。
绿鸲的左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血线缠上,那些跗骨的蛆虫贪婪的啃食他的生息,像是海藻一般自由而蜿蜒的攀上翼肘,越过翼峰,将整个左翼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单翼终是支撑不住他们的重量,二妖当空而落。
呼啸的风声扬起了他的碎发,他除了最开始的闷哼之外,脸上都是若无其事的轻松,甚至还挤出一丝笑容来安慰慕白,若不是他额头那一圈细细密密的汗珠,慕白甚至可能真的以为那些血线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凶残。
“咚”的一声,绿鸲垫在慕白身下,二妖一同落在了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慕白甚至能清晰的听见骨胳与地面撞击之后发出的清脆的断裂之声。
那声音像是有人拿了一把尖刀,狠狠的戳进慕白的心脏,直白的尖锐和柔软的内里相对,搅弄出满目的心酸和悲凉,带出一股脑的鲜血和肌理。
慕白双目发红,双拳紧握,上齿死死咬住下唇,可那些人蛊并没有因为她的此刻的五内俱焚而停下步伐,顷刻间就已经将她们围了个密实,一双双瓷白细实的手齐刷刷的朝着她们伸了过来。
原本不堪一击的纸糊躯体,此刻就像是披上了锋利无匹的外壳,所过之处,带起一股劲风,那些手非金非玉,亦无利处,却看的绿鸲遍体生寒。
一个个纸人脸上依旧挂着诡异笑容,如同阎罗殿前勾魂的小鬼,此刻得了命令,就要来拿二妖的性命,绿鸲来不及细想,扭曲的左翼配合着右翼艰难的支起一个角度,将慕白揽入怀中,慕白被这力道带的狠狠的撞进了绿鸲的胸膛。
他的胸膛是温热的,他的鲜血是滚烫的,他的心是炙热的,那本该被鸟族唾弃不够鲜艳的羽翼此刻却在她的头顶支起一禺片刻的安宁。
慕白只来的及瞪大了双眼,视线一片模糊,紧接着,隔着宽大的羽翼,一股刺骨的凉意涌上她的心头。
那些纸人已经缠上绿鸲!
这个念头轰的一下就在慕白的脑子里炸开,羽鸣的惨况仿佛又在她的眼前重演了一遍,激的她手脚发凉,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她用嘶哑的声音近乎呢喃的喊道:“绿鸲。”
也许是关于羽鸣的惨状勾起了她心中难以名状的恐惧,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团棉花,声音瑟瑟,带着凄惶,她几乎可以想象接下来绿鸲将要遭受到的痛苦。
慕白无意识的舔了舔干涩的下唇,这一次几乎用尽了力气,嘶声竭力的吼道:“绿鸲!放开我!!”
这一声如同滚雷炸响在绿鸲的耳边,集拢了他开始有些涣散的意识,几近乎是同时的,他用力的将双翼拢了拢,把慕白抱的更紧了。
仅存的一点执念让他原本有些模糊的双眼有了片刻的清明,恍惚间他看见一片混沌的天地间出现了一丝缝隙,露出一禺亮光。
接着如同盘古开天辟地一般,这丝缝隙越来越大,伴随着温柔的夜风,关于人间的气息透过这裂缝四面八方的钻了进来。
绿鸲贪婪的吸了一口这关于生的气息,几近虔诚的对着那缝隙笑了笑。
你看过天崩的样子么?!
这个念头自然而然的就攀上了绿鸲的心头,那丝裂缝过后,整个混沌天空如同鸡蛋壳一般开始割裂成数块,整个天穹如坠星一般滑落,带起如长龙一般蜿蜒的光亮,散落四溢。
一人披着荧光从散落的天穹之中闯了进来,那少年持一柄银色弯刀,如闪电翻飞,脚踏一众魑魅魍魉,不由分说的杀进纸人中去;银光过处,纸人、血线都如同茄瓜豆腐一般被碾碎,化为腐朽。
越来越多的纸人被那少年吸引,呼啸而去,少年很快被这呼朋唤友的车轮式攻击给淹没,连皎如银蛇的弯刀都被围得透不出丝毫亮光。
不知何时,绿鸲束缚住慕白的力道松懈了下来,他像是骤然脱力一般,连双翼都没了支撑的力气,任由其自然的掀起一个弧度,耷拉的撞在地面之上。
混沌的天穹尽去,露出世界真实的肌理,她们一直在浅云阁内,绿鸲飞的许久的路程竟然连个屋子都没出过。
头顶那抹黑羽散去之时,高高悬在慕白头上的钢刀终于落下,重重的砸在她的心口,将一切内里肺腑搅的血肉模糊,心里那仅凭着仇恨支撑起来的一腔孤勇此刻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泄了力道。
她踉跄着挣扎了三四次,手脚却还是使不上力气站起来,她只得从绿鸲的胸前爬到与他视线齐平处。
绿鸲此刻无力的躺在地上,双目紧闭,即使陷入意识里的昏沉,那双英眉依旧痛苦的虬结着,人蛊嗜血食肉的痛苦即使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也没有放过他。
许是上次被剥皮而出的经历让这些人蛊有了防范,这次绿鸲的体表竟然没有起伏的动向,若不是他额圈那一抹汗珠和白的发紫的唇色,慕白真的以为那些人蛊大发善心的放过了他。
老天爷是仁慈的,当你以为事情已经坏到谷底的时候,它总是会幸灾乐祸的偷笑,然后在不经意的时候给你丢下另一个重磅炸弹。
慕白的一颗心如同泡在苦水里,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让她清晰的认识到自己是如何的弱小无力,在着苍茫的世道之间,如同路上毫不起眼的一只蚂蚁,被这滚滚洪流所淹没,即使有绿枝枯叶护身,也少得体会掉几只胳膊腿儿的切肤之痛。
她将那颗心从苦水里捞出来,拧巴拧巴的挤出点儿笑意来,颤抖着手抚平绿鸲眉间的褶皱,另一只手化作利爪,”刺啦“一声,划破胸前的衣衫。
食指之间对准胸口,无匹的尖锐对着柔软的莹白,只要轻轻一个用力,便能撕裂那美好的外皮,露出鲜血的肌理。
慕白将指尖轻轻上移,手肘一个用力,就在她以为又要体会那夜的摧胆剖肝之痛时,一只手,死死的握住了她的手腕。
那手指节细长,骨肉匀称,像是一双保养得宜的公子哥之手,却让她的指尖再不得寸进半步。
“放手!”
慕白转过头来盯着眼前的西风恼怒的喝道。
西风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接着反手一个擒拿,将慕白的手转过一个弧度,倒扣在她的背后,笑道:“哎呀呀小烛果然是有了新欢了,这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竟交给我来做;丫头!是我救了你,你这脸也翻的也太快了吧!”
也不知西风使了什么巧劲,慕白此时像是只倒扣的鹌鹑,动弹不得,地上的绿鸲已面如金纸,她不由的急喝道:“放开我,让我救他!”
人蛊不知是钻到绿鸲的哪个部位,他的脸色竟然开始极速的紫胀起来,伴随着身体时不时的抽动,已是出的气儿多,进的气儿少了。
这一幕,更是让慕白心急如焚,不由得挣扎的更加厉害。
“放开放开我!他快死了!”声音带着凄厉,往细了听,更有难以言喻的恐惧。
是的!她害怕再次被丢下,她害怕一个人!
西风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绿鸲,眼里似乎有什么汹涌的东西即将呼啸而出,却又被他深深的抑制住了,他看着挣扎不休的慕白,意味不明的说道:“别乱动,人蛊这种东西,即使是你的血,也救不了他,准确的来说,是以你现在的血救不了他!”
此话一出,慕白像是被抽了脊梁骨似的,浑身发凉,再也聚不起力气来反抗,上唇和下齿一开一合了半天,哆嗦的凑出一句来:“你你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
见她不再挣扎了,西风反倒放开了手,给了慕白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说道:“放心,此事除我之外,并无其他人知道,我也不会告诉小烛,不过你自己若是自揭短处,那我拦不住想要送死的人。”
“还有,人蛊乃是人与妖的元胎所制,以你现在的境界,你的血除了暴露你的身份之外,对它们毫无用处。”
“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混沌的意识像是被西风的只言片语笼出一条思绪,她此刻除了相信他之外,别无他法。
这一次他答的干劲利落:“没有!”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再无其它。
慕白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身体不由自主的打起摆子来,那句没有如同魔音入耳,在她脑子里回响。
偏偏西风还嫌不够:“除非宿主身死,否者人蛊不消,若是你已到妖灵之境,你的血兴许能延缓片刻”说道这里他似乎稍微顾忌了一下慕白的情绪,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古往今来,这人蛊皆无解救之法,传闻昔日的妖界的三王之一千机兴许能有办法,但是三百年过去了,这个千机说不定现在连骨头都化了。”
天地良心,西风这番话的初衷纯粹是安慰慕白,这个世道上的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她也不必往死里较劲,可谁曾想这话更是让慕白如当头一棒。
她发出一声惨笑,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在极雪之巅上偷来的一百年的时光的报应,她躲在那个角落了安逸了一百年,而这一百年里妖族是什么日子呢?
连老天爷都看不惯她的缩头乌龟了,所以那些日子戛然而止,接踵而至的是无边无际的苦难,它可不管你有准备没准备,只要来了,你就得全盘受着。
地上的绿鸲似乎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了,他挣扎的将眼帘掀开一条缝隙,找准了慕白方向,冲着她笑了笑,从头到尾就说了两个字的口型:“芳年。”
而后眷恋的看了看慕白,闭上了眼睛,身体渐渐化作一只漆黑的八哥,这只八哥生前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结果到死了反而干净利落了。
慕白是在被西风打晕了抗出浅云阁之后好长时间才恢复意识的,回想起绿鸲离去之后的那段时间,记忆里像是蒙了一层薄纱,记不真切,但只要一回想,心口就阵阵的闷痛。
原本墨蓝的天色此刻已经出现一些浅浅的鱼肚白,像是笔墨里失手晕开的水迹,浅浅的,但却不容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