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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勉力睁开眼,试图用这浑浊的、蒙着垂垂老去的光影的眼睛看清那朦胧的光团。
那里面似乎是像云一般流动着的生脆的橙色和细腻的颗粒般的奶白,缠绵着相互排斥而又难舍难分。
他能感受到,那像肌肤相触般的热力,从他生锈的咀嚼肌里;从眼角的皱纹;从鬓间的白发;从不自觉打颤的手的指缝间一丝丝的流逝。他尝试着让自己不去听窗外的、像清点无多余时的滴水声。
他闭上眼,努力平复内心的恐惧,那种害怕永恒失去和白日梦魇的惶恐抓挠着的他的肺和心尖。
时间似乎停止了对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的掠夺,又好像在更加贪婪的吞噬,一切似乎没有了运动,却又让人不禁怀疑是否是快到无法察觉。
“后悔么?”安静被他自己的声音打破,但是他并没有开口。
他眼睛动了动,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并不睁开眼,答道:“也许吧”
“我已经是在掰开分秒活着的人了。”他顿了顿,“我还有什么可后悔的?”
“不过,你要是愿意,倒是可以再让我续几年贱命再活一会儿,让我把柜子里喝剩的那点子酒喝完了,就爽爽快快利利索索的跟你走。”他轻轻牵动了一下嘴角,笑了。
“那倒是不行。”还是那个和他一样的声音,在每一个波与粒处出现而又转瞬生死。“你还记得你之前救下来的那个孩子么?”
“记得,蛮白的一个男孩子,年纪竟就想着寻死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中用······”
“他本来在15岁零八个月就该死了,但是你救了他。”
“怎么,还记着呢?你可真是记仇。”他挑了挑眉,略略偏过头面向床边,似是在看着谁,可还是闭着眼。
“他多的那七年,上面让我给你,你要么。”平叙里斗转出一缕嘲讽,帧秒间又被平静掩去。
“这还能给的?”他笑了,“别跟我说这个,这种好事轮不到我这个老头子,怕死。”
“焉知祸福?”那个声音走了,像是断了电般干脆。
他还是闭着眼,好像这场对话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有房间外的挂钟“咔哒”“咔哒”的响着。
而光影交错,写影变换,由水墨洗为明萃,后又复归寂寞的犬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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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含着睡意的墨色从天的穹顶逐渐晕染开来,浓或疏的云一点一点地显现出吸饱了倦意的样子。
而他还呼吸着,顽强而痛苦的呼吸着。
房间里已经铺上了错落的、如素描留下的铅印般的影子。窗外白玉兰树袅袅婷婷,让窗帘将她纳在眼帘里,而那像是被温水稀释的牛奶般的月光,则被打翻在帘边的书柜上,湿了那发黄的页边和打卷的页脚。
他悠悠睁开眼,看着整栋房子的寂静,听着月与蝠的不安的走动,是独自面对人生本质的结果。
鼻腔像是被温柔的烧燎着,孤独撩拨着他发涩的喉头。
他垂下眼,看着床尾对着的窗,茫然无措的看着那站在窗口的背影,于恍惚间,似一道极细微的电流撞击在他的意识里,眼前画面与人影交叠,若失了真的胶卷在快速翻阅,一切都被蒙着旧的混沌朦胧,让他看不清楚。
记忆与所视之处在时有时无中,摇曳着交融
原来是那曾经与他相拥的和热烈的吻过的。
但是他很清楚,不管是在他失去体内这最后一记热力的时候,还是在他堕入无限的梦魇中的时候,他将再也无法忘却
忘却对那闯入他最后时刻的影子的悔恨和思念。
他试图去够那身影的面庞,却被时间定在那最后一毫。于无声处永远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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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人生只若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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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影子会是他接下来无限期的梦魇,这一点他很清楚。
那是一个纠缠着他大半生记忆的鬼魅,带给他的是澎湃的幸福过后又直坠而下,在悲伤里沉沦。
正如在四十九年前的那个夏天的夜晚,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半生都将被同一个人折磨至白发苍苍,只是懵懂的一步步滑入命运沼泽,开始了挣扎四十九年渴求氧气。
宋城的夏夜,是喧闹而澄澈的。
天空中穿插着纯一而透的光带,而沉闷的深蓝积郁在其上,像是目光终点为无尽黑暗的深湖,又像是失望的人的眸子。
柴薄欣用手再一次的把湿透的额前刘海拨开,略略过眉的刘海,被萦绕其间的夏夜的闷热和少年不安的汗水束成一缕一缕,白炽灯皙白的光线从天花板上流出来,将那勾勒着少年脸的轮廓的影子置在粗糙的层层纤维的桌面上,而影的粒子在纤维间起伏跳跃,像是心跳。
他不安的手在讲台挡板的掩护下,悄悄地把玩着一节被磨尖了头的白粉笔。他低下了头,似乎讲台上所要承受的的灯光要比台下多得多,炽烈的让人睁不开眼。
“薄欣同学写的这篇军训心得很用心,文章结构不错,逻辑结构很严谨,看得出来很用心的去写了,很有文采啊,那让他给大家念一念,大家认真听,回去都给我把心得好好改改,看看你们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他低着头,略略偏过头去,看到站在身边那个中年男人,瞩目的是晦暗发黄的衬衫和忍受着撕扯的紧巴巴的皮带,又看看那由粗短的五指和厚实的满是老茧的手掌递过来的文本,似有热气从丹田上冲着他的肺,压着他喘不过气来。他放下那支表面已经转为黯淡的白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笔灰,白色的烟云若鲸落在温度中缓缓下沉。他接过那文稿,清了清喉咙。
在他低沉的朗读声触及教室后排摇摇欲坠的绿色墙皮之前,他已经感觉到,那道令他脸颊发热的目光正窥探着他眼帘背后努力隐藏的不知所措。那是像冬日里温泉热腾腾的蒸汽般的、像夏日喧嚣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蝉声般的注视。他试图集中注意力在眼前的扭动的油墨上面,却被藏在页边潜伏已久的目光捕获,他的脸很快就微醺的红了,他试图挣扎,保全一贯的冷静和自如,但这注定是猎物与捕食者之间徒劳的搏斗。
他在如释重负中念完了最后一个字,抬起头,像往常一样,以并不囊括任何事物的目光审视了一圈台下诸人,有微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拼命鼓掌的;有沉默的翻开本子、不再言语的动笔的;也有郁着不甘、满脸不以为然的……骄傲的光风映照着他的眉宇,少年的好胜终于还是挣破了他努力维持的清高,一丝嘲讽还是不自觉的爬上嘴角的笑容。
他自以为向来是在这没有什么敌手的。
他开始在掌声中寻找那炙热目光的主人,“大概不过和其他人是一样的”他想着,却还是在伪装的低姿态中去寻找被他征服的迹象,而回应他的是平静的阅读和被掌声惊醒后的附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挫败感,似乎今晚所得到的所有认可和敬佩都索然无味,像是突然被抽去汁水的橘子,只在嘴里留下如柴木般的充斥和作呕。
他如败将般迅速逃回座位,不再言语。这却让那挺着肚腩的中年男人误以为是他的害羞和谦虚作怪,更加坚定了让这个文采不弱当年自己的少年当课代表的心思。想到这,中年男人不由得有些唏嘘岁月催人老,转过身抓起那支被捏碎一半的湿粉笔,在黑板上写起诗来了。
他盯着那个安静的背影,像是窃贼般害怕被发现的,又像是葛朗台在夜深人静中,心翼翼细数金子般的。他于刘海间的空隙寻找着同类,期待而又极具攻击性,舔舐着爪牙。
那背影并非苗条,也论不上胖,“也只可以窈窕将就”他默默的想着。他期待着背影主人能假装转身做些什么看他两眼,他还是抱着“这个人不过装着不在意罢了”的心思。
教室里只有那个诗人在黑板上龙飞凤舞的笔触声,那或重或轻的细腻和因年岁而起的粗糙诗意在黑板上淋漓着。他心里的那只骄傲,失落的嗷着,趴回他的谦和背后,蜷成一团。
他收回目光,有些莫名的惆怅。
他站在万灯齐聚的报告台上,让那略有嘶哑的电流的广播替他传达他所演讲着的,铿锵有力落地有声,没有不在意的附和也没用走神,只有他耀眼的二十八宿罗心胸的骄傲让掌声若潮声起落……
“前面传给你的。”
画面像是被断了电的电视,他在迷糊中被同桌摇醒。“原来一切是场梦”他扶着头,还在回味着,注意力却被眼前那张字条上工整中露出一丝俏意的字迹勾走了。
“同学,你很有文采哦!”
“那是当然”他微微一笑,想着。
“过奖过奖”他看了一眼那个不再安静的背影,心翼翼的写下。
“你知道我叫什么嘛?”那张牛皮纸便签又一次的传了过来。
“我想想,大抵是宋镜同学没错了。”他想起军训第一天自我介绍的时候,那个梳着蝎子辫,饱满匀称而如玉般温润的女孩站在讲台上,在左顾右盼中心翼翼的介绍自己的名字。
“你记得我?最近看到你总是坐在楼梯上看书,你在看什么呢?”是跳动的笔触,他的心不由得随之共舞。
“其实是在看你”他失落的想着“原来你不知道。”
“海莲的《查令十字街八4号》,第一次看书信体,挺有意思的。”他没敢直接回应
“那那那我可以借么?我之前看电影听过这本书,还没看过。”
他抬起头,看着那双已经看向他的眼睛,看着盈着笑意的,让他想起他在川藏高原上所见的浩荡旷原,旷原终结处是目力所不可及,人的思维像是被稀薄的空气和波涛般行走的、满是绿意生机的原野抽离,飘忽物外,长久的失去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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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的上午是报道是时刻,但过了约定的八点教室依旧没有人开门,聚散而疏离的新生们在教室前的花园里漫游,互不对视。
柴薄欣不想加入这漫无目的的游荡,便躲到教室旁偏僻的楼梯去了,找了一阶干净所在,拿出那本《查令十字街八4号》,倚在扶手上。
夏末的阳光的盛大在南方依旧长久不息,在楼梯旁野蛮生长的绿植的叶片层层过滤后,两三束呈不规则的熔金流淌在米白色的书页和他的眉眼间。
而当一瓣影子投在他眼前的字里行间、黑白分明中时,他像是大梦初醒般的抬起头,将那在纸上于浓淡交和中依稀窈窕的倩影和眼前的夭夭眉眼对上。
她笑起来像是在眼角嘴边、在明眸皓齿里、在耳边那缕微微被夏日热浪吹动的软发上都沾染着新鲜的阳光。
他的思维还残留在远在大西洋东岸的那家书店,而身心却告诉他他眼前的一切才是真正的真实。
而这大概是初见的画面,将鸦片一样腐蚀折磨他直到咽气。
但这笑意并不是给他的,因为宋镜从楼顶溜下来的时候,不曾想到转角这里还站了一个人,她有些惊讶,只好礼貌性的笑了笑,目光越过了他看向不远处。
惊讶不是因为这个男生与她面面相觑,而是这个麦色皮肤的男孩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独自一人躲在这看书的人,属于他的应该是球场上的拉扯和跑道上的阳光。
天气是极好的,甚至能隐隐约约看到天空中的波光粼粼。学校里其他班都已经开始开学第一课,她进不去教室,便顺着教室旁的楼梯上天台去了。天台大概若教室般大,四侧的围栏刷着白漆,还留有数个一尺宽的积水嵌在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她沿水边挪着步子,这方寸间像是被天穹包夹,云与流光既浮游于众生之上,也潜涌于立足之下。环绕着如球的内部般的,是透彻中实在的天蓝。她蹲在水边,伸出手指点向这连接两个世界的面,当两指相触,那头的天地便一层层的扩散开来。
但夏日终究还是热烈的生长着的,即使一切生命都在不可回头中奔向死亡,女孩子是怕晒黑的、爱美的,这一点在她身上是无异与其他人。她复归楼道里的清淡的影中。蹦蹦跳跳的向楼下走去,在漫无目的的欢欣里被夏日的热烈鼓舞着。而当她再一次的跳下那一段阶梯的最后一级时,转过角便与他打了个照面。
“挺呆的”这是她对他的第一印象。但是那双褐色眼瞳却光彩照人,那曾经包裹着她的云光在他的眼前流转。麦色的皮肤在麦子般璀璨的阳光下与之交融,竟也一样的热烈。“也许性格很好,应该蛮好说话的吧……”她想着
秉着团结新同学的态度,她刚想开口问“同学你叫什么”,却被他先行打断了。
“同学,你挡住光了,我在看书,请让让。”他一脸诚恳的说完,又低下头看书去了,不给她回话的机会。
她有些郁闷,她虽然知道自己算不得倾城之姿,但也还是有不少男孩子追的,而眼前这个呆子见到她第一句竟然是让她别挡住他的光?她顿时不想搭理这个榆木脑袋分毫了,转身便衣襟带风、气鼓鼓的走了。留下那个努力保持镇定的呆子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余光看着她大步离去,过了半晌书还停留在说话前的那一页。
(两节为一章,不出意外每周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