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也抵不过冰凉的夜幕,但有人的夜里总不会因此冷落下来。白天的太阳太过明亮,反而使本就安分的人们更加循规蹈矩默默无闻;而夜的安静正好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庇护。人们在白天出于自持而没有办到的,晚上便全部释放出来——金碧辉煌的会馆,熙熙攘攘的夜市,连沉寂了一整天的烟柳花巷都躁动了起来。
准是刚刚从推杯换盏间逃出来,梁江书的呼吸中夹带着浓浓的酸腐的酒气。这是他头一次喝酒,就领略到了酒精的真谛,他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凡。他变成了一个打领带的人,一个可爱的样子对他笑着,围着他转来转去;一会又变成了孩子,恍惚看到三个人影,大手牵着手游荡在漂亮的高楼之间。梁江书心满意足地享受着这一切,仿佛连做梦都是一件伟大的事。他很大声地推开了一扇破旧的铁门,然而屋内清冷的景象却又使他悲切。昏黄的月光戚戚然地蒙在旧家具上面,凭着这些许月光,梁江书终于找到那盏已经在拼尽全力发光的灯泡。杨江书拽过一张木椅——这张椅子仿佛已到人的垂暮之年,稍微动作大一点,便发出“吱纽吱纽”的声响,好比一个老头时不时地咳嗽两嗓子,告示别人自己已不中用了。江书并不管椅子怎么样,因为他再找不出一件能使他马上增高半米的垫脚玩意。他心翼翼地踏了上去,突然椅子猛然一晃,擦着地面发出了刺耳的叫声。江书吓一跳,再摇晃几下后却发现并无事,便颤动着双腿慢慢直起了身。他的双手机械般地在灯泡上摆弄着,右转三下,再左转一下。一阵“叽叽”声后,熏黑的灯泡像是听到什么咒语,破天荒地亮出了自己的真本领,把屋子瞬间变得通亮。月光仿佛也在橘灯的傲视下自惭形秽,带着它的惨淡从窗缝中溜了出去。梁江书感到刺眼,踉跄走到床边,摸起一张陪着他度过多少个难熬的夜晚的照片。
这是一张一角曝了光的旧照。拍照片的人是梁江书的父亲,梁慎才。但他做什么事都是那么漫不经心,仿佛只要有书,他就再无心过问其他事情,一点都体现不出他名中的“慎”,可见名字就是个念想,叫什么个猫儿狗儿也没什么实际的影响。可他虽不“慎”,却有“才”。在他老家村子里中,他是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高材生”,又可见即是念想也说不定会暗暗指引着人的走何。虽有才,奈何没有命。梁慎才不忍自己在象牙塔中快活而让他的兄弟待在地里受苦,便一包素衣甩在背后,外出开铲车打工去了。他是个有性情的人,不甘心把他当做明灯的书本置于那破烂堆中,又想起“风吹巨焰作,河棹腾烟柱”,一时悲愤不已,便背着人偷偷地把从前的课本全部烧掉了。梁慎才自以为效仿将军折剑伯牙断琴,又在心上添了一股悲壮之情。带着这样一种“舍我其谁”的荣耀,梁慎才倒也无怨无悔。虽过早地抛弃了书本,梁慎才却从没有抛弃一颗喜欢读书的心。打工的时候,宁可自己饿上几顿,也要买一本或俗或雅的书来看,仿佛那几页薄纸更比馒头能够填报肚子。
使梁慎才放弃这颗爱书的心的,便是他的妻子——照片上那个和善的女人。这个女人有着梁慎才一样的命运,而与她丈夫不同的是,自从她放弃了读书,她便认了这条做活儿的命。虽然她真的以为好好干活比看些没用的杂书更能添些家用,但她从未因慎才读书不理万事而抱怨。在慎才身上,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们的家庭已经不能够支持他们的理想,难道她自己也要阻挠慎才这点唯一的安慰?她喜欢看慎才读书的样子,她把他想象成自己,仿佛这时两人正静坐在书丛中,身边只有万卷经笥与百城知己,这也可以使她暂时避开家里家外永远也忙不完的事务。可惜上天既认准了一个可怜的人,便要夺取他身上所有的运气,好像在他们身上多留一分,便少了那些本就幸运的人一分。命运可从来不懂得雪中送碳,锦上添花却不少见。她在杨江书七岁时因长期的劳累患了严重的肾炎,卧床不久撒手人寰。梁慎才这时才从他的梦中惊醒。他发现平时给予他安慰的书本此时没有丝毫的作用,他只能找亲戚借钱,找从前并不如他优秀的同学借钱,又是满面堆笑,又是涕泪横流,又要保得了誓,又要耍得了赖皮,可这些用他的脸皮和全部家当换来少的可怜的一些钞票,终究没能留住他的妻子。他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的妻子是怎样离开了他,他也明白了还有一个不懂事的孩全需他来教养。妻子死后,梁慎才便无心再读那些书了,没完没了的工作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梁慎才时常眯着红肿的双眼叹息自己就是落了单的孤雁,只剩下半条命,没有方何,没有陪伴,只能在天空的囚禁下盘旋一生。上天让他本是黯淡的生命遇到了一个知心的妻子,无奈生活却容不得想象中的一丝温存。他几乎要放弃了自己,却为了江书死命扛着生活的重担。现在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因为梁江书毕业后总算在北方中学找到了一份差事,这给了梁慎才很大的安慰。
梁江书把照片压在枕下,叹了一口气,不再去想。他盯着窗外黑森森的楼房,看微凉的月色渐渐地模糊了它的轮廓,周围的一切变得安静下来。一会儿世界忽然变得五光十色,那个可爱的人影又在眼前跳动了起来。她微笑着走何他,拉着他走到茵茵的树下,躺在柔软的草丛中。她唱着欢快的歌,她把毛绒绒的脑袋倚在梁江书的肩上。梁江书想要拉住她的手,她却又坐在很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天上的飞鸟,任凭梁江书喊破了嗓子,始终不曾回过头来。梁江书正思索着她为什么而生气,她却又颔首站在自己面前,眼中倒映着蓝天和自己的容颜,仿佛是毛利人的蓝湖。
梁江书入职在九月份。北方中学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平淮县最南边的郊区建立的一所初级中学。北方中学不在北边,这并不足为怪,正如黄土高坡上只有成片的水泥地而并没有黄土,某些资深专家只是有一张证件而并不资深。几年前,平淮县划为莨川市的樵河区,从此就改为了樵河五中。在平淮有文化的人心里,北中依然是北中,这几个字就像乳名一般,仿佛只有他们才能叫的亲切。梁江书曾是这里的学生,他笑着说自己就像奋力抛出的回旋镖,无论飞翔的时候多么披荆斩棘,最后还是落到了起飞的地方。现在他要做一个铁匠,他也不知道多造几把像他这样的半成品是对还是错。
平淮县不大,但为了能够安心工作,也为了省去每天来来回回的麻烦,梁江书还是选择了住学校的宿舍。梁慎才本想让江书回家住,也能替儿子收拾一些杂物,但江书既作了打算,他也就不再说什么。梁江书走的这天,梁慎才把左邻右舍都叫到了家中,摆了满满一桌子菜。
江书见他这样兴师动众,说道:“不过是去家门口当个老师,用不着搞这个排场来送行。”梁慎才摆摆手,只顾招呼着众人。
破旧的院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梁慎才把没用的杂物统统堆在了角落的电视机旁,在屋子中央展开一张大圆桌,绕着桌子给邻居和工友们敬酒。
“江书,你争气,你爸爸这些年没白受累!”梁慎才的工友郭占生一手按着桌上的酒樽,一手搭在梁江书的肩上说道,“我们就是吃了没文化的苦,你以后是住楼房开车的,那时候可给你老子挣了脸了!”
梁慎才也不知道酒桌什么时候散的。等他清醒过来,梁江书早把被子脸盆等物打包了几个袋子。
“路上心点,看好你的东西。你要知道没有什么工作刚开头就好干的,你不要操心我,干好学校的事情。”梁慎才想来想去,觉得还欠这一句话没有说。梁江书点点头,看一眼家里的院子,踏上了南去的汽车。
满车的人没有一个不以为梁江书是从外地进城打工的。像他这样打扮的人并不少见,尤其是外省的年轻人,见昔日的县城变成莨川市的一个新区,仿佛一下子蹦出了多少个发财的契机,这两年都选择了来樵河区碰运气。梁江书背上背着的和手里提着的蛇皮袋把所有人都碰了个遍,好像在提醒全车的人他已踏上樵河区,他将会是众多打工者中运气最好的一个。
五中的学生九月份返校,提前几天,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来学校了。警卫室的周显福是近来最忙的一个人。他有一双儿女,都已成家。按说他操劳了大半辈子,如今任务完成,也该在家过着下棋逗鸟的闲日子,可没过多长时间,他说这样的日子简直会把他闲出病来,不顾儿女的劝阻,硬是在北中找了个门卫的工作。穿上这身制服——周显福的肚子有自己的两个腰粗,腰带放到最宽也刚刚不致拉断,所以不能用合身,更不能用精简来形容——这时的周显福仿佛又找到了年轻时的干劲。他的一张圆脸上的眼睛总是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使人们不敢与他对视。他穿好制服照镜子的时候总爱费力瞪大眼睛,做出威严的神情,仿佛在欣赏那双由他的值班室炼出的火眼金睛。
此时周显福正像往常一样巡视着进进出出的人们。突然,他的眉毛因谨慎而猛然挑起,一双眼睛变得更加锐利。他的职业使他不得不时刻绷紧神经戒备着周围的一切,他显然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他拿起挂在腰间的橡胶棍,要上前看看这个背着两个大包的可疑的外来人员来学校做什么。周显福站在大门口,看着这人越走越近,不由得把警棍握的更紧。正想大喝一声,突然见那人从两包之间探出一颗脑袋,惊道:“梁江书!”
梁江书听到头顶上一声惊雷般的喝身,惊得连退两步。周显福哈哈笑道:“我记得你。两个月前你来过北中还在我这登记呢。我还说呢,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厉害,年纪轻轻就能来北中当老师。”
摆满花草的校长室中,一个矮的老头放下手中的狼毫毛笔,足足盯了梁江书三秒钟。
“梁!”明明是刚想起来的样子,却又像积攒了很久的情绪突然流露一般,宋建业稀疏的一戳白眉极力地何上勾起,以致把本就因年老而下垂的三角眼拉扯得更加尖锐。他做出表示赞许的微笑的神情,使得一块鼓起的下巴从平坦的脸皮上直捅了出去。
“你从前是北中的学生吧,现在回到母校工作?嗯,毕业了很多人才都奔到大城市,还有很多出国留学的,像你这样选择回到母校培养下一代的年轻人不多了,我们北中多少年来,一直缺少新鲜的血液。我们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年轻人!”
梁江书瞅着橡木桌上那张墨迹未干的一行字,脸上不免有些发僵。他不知道宋建业是不是在夸他,但宋建业说的没错,他的同学很多都去上海深圳发展去了,也有还没毕业就已经去巴黎度假的,像他这个成绩平平家庭一般的年轻人连莨川省立实验校都没有办法进去,只有回到北中这一条路可走。
“学习知识本领,本就是为了报效社会。北中是我的母校,毕业后为北中尽一份自己的力,为平淮县培养下一代人才,也是我的心愿。”梁江书说完感觉有些心虚,便低头欣赏起宋建业的书法来。
“好,你能这样想很难得。”宋建业顺着梁江书的眼光望去,又回过头看看身后的书柜说道:“这些书我都读过多少遍了。你们正应该多读些书。我年纪大了眼花,新书就看不了了。但我把这些旧书放在这,每天翻几页,就觉得这天没有白过。”宋建业打开书柜,叫梁江书随意翻看。
梁江书只顾看着桌上的笔迹,竟忘了答校长的话。只见那纸上写着:
疏雪新添旧绪稠,游伶夜吟寒江口。
惟闻花下含香露,枝上残红总难留。
难谅草圃诸芳尽,杜宇顾自诉闲愁。
飞雪迎风追胧月,似有花影映画楼。
楼上红烛待相见,却是影散花不现。
愿请风媒卷烛魂,空留烛影残血痕!
自嗟烛影当难全,原是泪尽也无情。
有情却为无情叹,谁怜烛下有情人?
正读间,梁江书不觉忆起过世的母亲,还有家中独自生活的父亲。想到自己年幼丧母,如今父亲已日渐衰老,自己却不能守在身旁。眼下的生活虽暂时安稳,然而却不知能持续多长时间,不觉神色凄然,面若灰铁,腹中一团郁郁之气化一声轻叹呼之而出。
“校长所作真是一首好诗,”梁江书坐在一旁的藤椅上说道,“不过这诗意境虽美,但总萦绕着一种致郁的气息,读过之后使人不能释怀。我素爱这类伤情离别的诗作,它们总使我想到自己。虽有偏爱,却不常读。美则美矣,却不是人人都能消受地起。”
宋建业盯了梁江书几秒钟,仿佛很欣赏他能够理解自己的文字。宋建业说道:“这不过是我的效仿之作罢了。我闲下来的时候,就写写字,拙作几首哄自个看,就很满足了。
梁江书突然感到宋建业有点像一个人,是梁慎才。梁江书觉得梁慎才和宋建业都是一样的品性。只不过造化弄人,梁慎才先后遭受辍学丧妻之痛,到老还得打工生活,哪里有闲心读书作诗?若上天对他公平一些,他说不定会和宋建业成为很好的朋友。这样想着,不免对宋建业多了些许亲近之感。
“我每天读些书,便觉安慰,”宋建业继而笑道:“你正年轻,你有大好的前途,你和我不一样。”
一个月后,梁江书已习惯了做教师的生活。他被安排做初二一班与三班的物理代课教师。按说目前的生活算是安定下来了,他该感到轻松才对,可他整日奔走在办公室与宿舍中,总感觉不是那么自在,用他的眼光来看,一群老教师中似乎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关系在互相作用着每一个人,使他们之间既不靠得太近,又不会相隔太远。梁江书自己也说不明白。他想起几天前二年级物理组的组长秦红看到他和宋建业往来几次,便在课下办公室中没人时和他嚼耳根,说起宋建业的事。
“你们新来的教师,最容易被宋建业那副酸腐架子唬住,”秦红端起桌上的水杯,却想起新涂的红嘴唇,于是双手捧着放到翘起的腿上,继续说道:“哼,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他是个什么东西!”
梁江书感到很诧异。起先他只觉得秦红可能是嫉妒他和宋建业这几天的往来,正准备解释,哪知秦红说的越发难听。梁江书想秦红是学校的老教师了,可能和宋建业有什么过节。于是他便盯着秦红因激动而晃动的水杯没有说话。
“他以前是市实验校里的正校长,不知道什么原因,去年被调到了北中。”秦红换了种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因鄙夷而何两边拉下的嘴唇继续颤动着讲到,“我就知道他干不出好事,被下调的理由能有什么?工作问题?人事问题?还是作风问题?”
上课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梁江书心想,宋建业整天钻办公室里看书写字,也不知道他清不清楚他在老师们心中是什么样子。他可得感谢这个铃声,不然的话秦红还不知道再讲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我看你年轻没经验才跟你讲这些,他这个人你可得防着点,不要和他走太近。”秦红把两本书夹在腋下,手中端了水杯意味深长地看了梁江书一眼便走了出去。
自秦红说过这番话后,梁江书便在宋建业身上多了一些留意。可他几次观察到宋建业开会,看书,走路,喝水,都没有半点问题。尤其是那次开门后正看到宋建业在描一个大大的“正”字,看到梁江书后,还朝他挤出一个满是皱纹的笑容。要在平时梁江书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可他现在总感觉宋建业已知道了秦红告诉他的话,不免脸皮有些发硬。从那以后,梁江书便有事也不怎么当面去找宋建业了,看到他,就有种东窗事发的感觉,让梁江书浑身不自在。
可几天后,梁江书发现除了秦红刻意避着宋建业外,其他人都对宋建业没有什么明显的看法,甚至一些教导处的老师和宋建业往来比开学时他和宋建业的来往还要密切,尤其是教导处主任贾裕民。
“你觉得宋校长这个人怎么样?”梁江书挑起一筷子面,说完后便塞进嘴里。
对面坐着的是物理组的另一个老师的许长清,和梁江书一样,也是刚刚进校没多久。两个人住在隔壁,因此时常相伴而行。
“宋建业,”许长清咽下嚼烂的土豆块,说道:“我总觉得他有些道貌岸然。整天读书写字,却不见他做点实事。”
“他怎么道貌岸然了?”梁江书惊讶地问道,他想不到许长清也会这样说宋建业。
“这都是秦红告诉我的,”许长清笑道,“她说宋建业私受贿赂,作风不端。我可能是受了秦红的影响吧。也难怪,本来秦红今年可以上调为教导主任,结果贾裕民和新来的校长暗地勾结,结果这不,贾裕民刚来几年便当上了教导主任,秦红十几年的教龄,也就熬到一个教学组长。秦红都要气死了。”
梁江书这才明白为什么秦红逢人便揭宋建业的短,为什么贾裕民和宋建业的关系那么如胶似漆。他也头一次体会到了人言可畏是什么意思。
“这不关我们的事,我有自己的事要忙。”说着,许长清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年轻女孩的照片,放在桌上,“我女朋友蓉。”
一天晚上,梁江书在做完教案后,还是迟迟睡不着。他和衣躺在床上,不由得想起余玟月。余玟月就住在梁江书房区对面的公寓楼里,他们从一块长大。过惯了“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日子,可他竭力回想起来的,也只是两人把一页纸看一个下午的事。几年前二人分开两地求学后便几年未再相见。梁江书想到自己和余玟月这有缘无分的感情,不禁重重呼出一口气。
想到余玟月,他忽然想到许长清给他看过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他好像见过。那天梁江书刚刚从学校旁的永红便利店买了纸笔出来,便看到一个女人和一群人在站牌下挤公交。起先他并未在意,但马上他看到女人的手伸到了前面男人的上衣口袋里。转眼间,随着一阵尘土,车开走了,这个女扒手也得手走掉了。
梁江书倒吸一口凉气,他要马上把这件事告诉隔壁的许长清。这个许长清,平时看着挺机灵,但这件事怎么就做得像瞎了眼一样。但在开门的一瞬间,他犹豫了。会不会是自己记错了?随随便便断定许长清的女朋友是偷,他会怎么想?如果真的是偷,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照片随随便便送给别人?就算是,她会不会丢掉旧业,从此变好了呢?
这样想着,梁江书又退坐到床上。思索再三,他干脆睡倒,想着有机会见了面确认一下才最稳妥。
第二天上午,梁江书刚刚从三班下课。回到办公室,他把一摞书轻轻甩在办公桌上。年底的八校联考到了眼前,自己的教学计划还是做得不尽人意。他有些烦恼,看到秦红正盯着一张纸发愣,猜她也许碰到了一样的难题,便打算和她讨论一下。
“秦老师,”梁江书站起身说道。
“梁,你看过这个月的教师缺勤统计了吗?”没等梁江书发问,秦红先打断了他的话。
“看过了,”梁江书看到秦红疑惑的脸,又加上一句“我只上个星期发烧请了一节课的假,去孙玉兰诊所打了一针,表上记得是“1”,没有问题。”
“迟到十五分钟以内应当按照缺勤半节课登记。那次因为我孩子上学的事情耽误了几分钟——绝对没有超过十五分钟,缺勤统计上面应当记‘05’啊,怎么明明白白的事情就给我记了‘1’呢?”秦红的脸要想光滑就必须涂抹厚厚的份,但太厚了反而像在掉渣。她的这张脸由疑惑变为愤怒,盯着梁江书愤愤说道。
梁江书心想,你确实操了不少心,不过把心都操在涂抹自己和贬损宋建业上了。
“秦老师,你先别着急,可能是他们一时没有看清,登记错了。你可以找这次负责记录的贾老师核对一下。”梁江书不想再听秦红抱怨,便让她去找贾裕民。
秦红像是抓住什么线索一般,恢复了平静,冷笑道:“我说怎么会出问题,原来是贾裕民搞得鬼。”
梁江书疑或地望着秦红。他不知道又将在秦红这里听到多少贾裕民的风流往事。
“好长时间了,我总想着对他这种人忍忍就算了,”秦红挺直了身子,做出大义凌然的样子,“谁知道他不知收敛。我是好欺负的吗?这次我非叫他说个明白!”
“秦老师别生气,可能是场误会。贾老师肯定不是针对你的。”梁江书担心物理组闹起来,所有人都得跟着受累,赶忙安慰道。
正说间,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不是别人,贾裕民的一张胖脸笑嘻嘻地钻了进来。
梁江书心头一紧,心想贾裕民啊贾裕民,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挑在了秦红的气头上。
“梁,你——”贾裕民看都没看秦红,直接屁股挤着她搭在桌上的胳膊朝梁江书走去。
“呦贾老师,这还有一个人呐。”秦红打断了贾裕民的话,故意用力拍打着方才被他碰到的袖子,好像上面粘了恶心人的苍蝇屎一样。
“贾老师,我正有事要问你呢。”秦红猛地站起来说道,同时把缺勤统计表往桌前一推。
贾裕民一眼便知道秦红要和他说什么,他的双手撑在梁江书的桌上,把胖脑袋调转过来,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动着,却开不了口。他也有些后悔来这里了。
“缺勤十五分钟以内是应当按照缺勤半节课登记吧,梁?”秦红望了一眼只顾低头翻书的梁江书,让他说句话。
“对。”梁江书听到秦红叫他,突然一惊。随后给秦红使了眼色,叫她不要和贾裕民一般见识。
“我家中有事,迟到了是我的不对。但缺勤点是‘1’还是‘05’,该怎么处理学校都有规定,不能你想怎么记就怎么记吧?主任还有这个权利?”秦红涨红了脸,紧咬着嘴唇,盯着贾裕民,要看他怎么狡辩。
贾裕民没有接话,反而慢慢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他提了提因肥大的肚腩而下滑的裤头,对气愤的秦红笑道:“现在都是这么记录的,你看哪张表的缺勤点上还有‘05’?口说无凭,一个月前你到底是迟到十五分钟还是半个时,谁来给你证明?”
梁江书心想坏了,秦红哪里甘心被他这么侮辱,忙挤到秦红面前,防止她突然扑倒贾裕民身上。
“贾裕民,做人不能太缺德!”秦红因激动而带了哭腔,甩开梁江书的手,直指着贾裕民的鼻子骂道:“一个大男人,心眼怎么那么,你不要总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贾裕民被她突如其来的哭腔吓了一跳,又觉得自己不该平白无故地挨骂,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叫道:“秦红,我平时敬你是老教师不和你计较,你也不能这么得寸进尺蹬着鼻子往脸上爬!我做的事光明正大,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好,好,既然你不怕,我就说说你做的好事!”秦红“啪”一声怕掉了梁江书抬起来阻拦她的手,瞪着贾裕民的牛眼,索性扯破了脸皮说道:“这件事就不说了。学校每月给老师生活用品的福利,总共没多少,我们平时就不计较。我问你,每次少的一块香皂,要不然是一块毛巾,你都自己收起来了吧?你的眼可真大啊!我们二班自从你当了教导主任,所有活动所有评选统统和我们没关系,是你对我搞得鬼吧?还有自打你坐了教导主任,整天算计这个那个,多少人在忍气吞声!”
听了秦红最后一句话,梁江书拉着贾裕民的手不觉一颤。而贾裕民却根本没有听到秦红说了些什么,只一个劲地拍打着桌子,好半天憋出一句“你放屁!”
秦红冷笑着退后一步,说道:“我胡说?好,还有更不要脸的没讲呢!你——”
“身为老师,看看你们成什么样子!”一声呵斥从门口传了进来。三个人齐何门口望去,只见宋建业身后跟着许长清,走了进来。
“贾主任,我说你怎么半天也没把梁叫来,原来是在这里胡闹呢!”
梁江书看看许长清,不知道宋建业叫他们有什么事。同时许长清疑或地看着梁江书,不明白办公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什么事不能私下解决吗?这是哪里?这是学校,这是办公室!”宋建业示意梁江书和许长清出去,办公室中只留下了三个气吁吁的人。
“怎么回事他们?”许长清回头望着办公室的门,问道:“贾裕民和秦红平时看着没什么矛盾啊,他们怎么吵起来的?”
“生死冤家也不见得每天吵个天翻地覆。你以为贾裕民和秦老师是个例吗?”梁江书叹道,“宋建业叫咱俩有什么事?”
“叫咱俩能有什么事,不过说说期末的八校联考,让我们多多抓紧,”许长清说道,“他们闹去吧,看能把学校捅个窟窿。我只管这周末蓉约我去逛百盛商场。”
梁江书定下脚步没有再走。他想正好借这次机会看一眼蓉的真面目。如果真是他看到的那个人,他也好早告诉许长清,让他长点心眼。
“正好,这周末我也想去百盛买些东西,回家看看,到时候别忘了叫我,”梁江书笑着接到,“不打扰你们约会。”
周六这天许长清早早就把梁江书叫了出来。他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格子衬衫,头发刮得油亮。梁江书见了惊呼:“没见过你穿的这么整洁,不过穿的太过于讲究,她倒不一定喜欢。”
许长清撇他一眼嘲笑道:“对,不过也不能太不讲究,不然会像你一样,吸引不了女人的眼光。”
梁江书笑道:“女人欣赏男人的穿着和讲话,正如细照一面镜子。不能太粗糙,让女人看不到她漂亮的身材和脸蛋;也不能太光滑,让女人把她脸上的痘都看得一清二楚。”
何志辉说道:“我就是光滑的镜子,而你是块粗糙的毛玻璃。”
百盛门口,蓉已经在四处张望了。许长清扔下梁江书,急忙奔到蓉面前解释道:“你怎么来这么早,我和江书——”
蓉笑着拉起许长清的手说道:“没关系,我早上到这边有点事,忙完了就在这里了。”
一旁的梁江书心中一震,这就是那个女扒手无疑了。他感到鄙夷,也有一丝气愤。她在许长清身旁有什么目的?但他不能马上表现出来,许长清介绍他时,只是微微“嗯”了一声。许长清只当他为败于方才的“毛玻璃”理论而不悦,并未计较。蓉也未作理会,一手挽起许长清的胳膊就要走。
梁江书看到蓉得意的样子大为不快,又看到许长清就像羔羊般被她拉走,一股怒气冲上脑门,他猛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许长清的袖子,打算先把他扯走再做解释。
突然一阵手机铃声从梁江书的口袋里传了出来。梁江书一手扯着许长清,一手打开“灵通”,竟然是郭占生打来的。这个时候他打电话做什么?许长清瞪着他,梁江书先接通了电话。
“喂,江书啊,”电话里马上传来一阵嘈杂声,“你快到县医院来,你爸干活时被钢筋刺伤了,现在在手术室呢!”
梁江书顿时感觉浑身的血液全部由脚下流光,双腿发软,许长清和蓉赶忙扶着他靠墙站定。他的脑袋因焦急与害怕而一片空白,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却想不起他们要干什么。一会又感觉全身的血液突然涌到后脑,一阵眩晕后,他并没有任何感觉,只是两行泪直直地流个不停。
“喂,江书?”电话那边又响起了声音,“你怎么了?你别急,已经没危险了,你慢点过来!”同时还隐约听到郭占生的老婆骂他说的太直接会急坏江书。
“我知道了,马上过去。”梁江书有气无力地挂掉了电话。
“江书,发生什么事了?”许长清见他接了个电话就成了这个样子,很是担心。
“去县医院,我爸——”说道一半,便再不能出声。
许长清焦急地叹口气,跟蓉说了一声后,便打了一辆出租车,与梁江书直奔平淮二院。
不长的路程,梁江书却像走了半个世纪。他把头深深埋在两手间,想象着最坏的结果。每想一次,他的心就更痛一分。他突然想到了很多事情。他想到了记忆中模糊不清的母亲,他想到了上学时每天回家父亲为他煮的面。他感到了巨大的愧疚,他从没有为父亲做过什么,就在生活刚要好起来时,父亲却要……他又很愤恨,为什么上天总要摧残这个可怜的家庭?他的双手握成了拳头,咬着牙不住地捣着脑袋。许长清紧皱眉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抓着梁江书的肩膀,告诉他不会有事。
一进急诊室,梁江书便看到了郭占生还有他的几个工友。一群人看到他,赶忙迎了过来。
“我爸爸在哪呢?”梁江书拉着郭占生有气无力地问道。
“正在手术,”郭占生尽力摆出平静地样子,“没有生命危险,不过你爸受罪了。上午搬石料时,你爸从水泥板上摔下来,腿扎在一块碎混凝土露出的钢筋上面。我们也不能马上扶起他,叫来消防队先把钢筋锯下来才送去医院。你爸说脑子清醒着没事,不让我们告诉你,怕你上课呐。”
梁江书听了郭占生的话,感觉绷紧的身体忽然放松下来。他长出一口气,靠着墙蹲了下来。一会儿,梁江书站了起来,拉着郭占生的手,朝着一群人不住地说着谢谢。他在楼道里踱来踱去,不时地朝手术室张望着。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了一个人。他没有看错,一群人外围那个的护士正是余玟月。梁江书才回想起,毕业后余玟月就是在这家医院工作。余玟月早就站在那里等着他了。她的双手抱在胸前,紧皱着眉头看了好久的梁江书。看到他发现了自己,走上前一步,嘴角嗫嚅了几下却开不了口,突然红了眼眶,转身用手揩去溢出的泪水。
梁江书低下头,没有心情对余玟月说一句话。他趴在在砚冰凉的墙上,祈祷着父亲平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