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也好,国师也罢,因为通晓天命透露给凡人,生平势必会有所缺,或身有残障,或贫困潦倒,或子嗣无缘。这花婆婆早年是有些本事的,靠此累积了不少钱帛,但只因天机泄露太多,膝下无子女,全靠邻居的一个姑娘照顾一二。
那姑娘唤名秦梨,是个孤女,无怙无恃,靠着屋后父母留下的一片梨园子过活。梨园子的水土不错,梨树长势喜人,只可惜平日里镇子上的孩都是翻了栅栏去偷,她追过去讨要钱财,孩子的父母却乐得贪了这个便宜,非但不肯承认,还将她打了出去。于是镇子上谁也不肯正经买她的梨,只有往的商客偶尔买一两斤,日子过得很是艰辛。
正因为如此,花婆婆见她可怜,平日里时常接济她一番。她作为回报,也会来花婆婆这里做做洒扫,为她早晚做饭吃。
花婆婆是有能耐的巫女,同那些骗人钱财的江湖术士不同,所以镇子上的人对她很敬畏。但对秦梨就没什么好脸色了,说她命太硬,时候就克死了双亲,长大了或许要克死全村人!
可谁知这秦梨时候瘦骨伶仃像个吃不饱的鸡雏,年纪渐渐大了,模样竟出落得比梨花还美,于是她这梨子生意一下子好了起来,不光外面的客商过了要买,镇子上的男人打破了头,也抢着买!
如此一来,镇子上的妇人难免心里泛酸,开始明里暗里地骂她水性杨花,说:“爹娘都死了的货,成日里扭着那屁股给谁看!”时日一久,想着她不过是个没什么靠山的孤女,便动辄掀了她的摊子,踩烂她的梨子。若是不幸遇到彪悍的,扯着她头发打也是有的。只是遇到这种情况,反而是过往走货的外乡人看不过去出言说两句,但女人打架,又不好过去帮手,至于镇子上的人,只是冷眼瞧着。那些献殷勤的男人,巴不得她被人扯开衣服,露出点便宜来看。
一日半夜,花婆婆正要睡觉,突然听到隔壁秦梨的屋子里传来一声尖叫,她起身才点起灯,就听到院子里门被冲开,紧接着,秦梨衣冠不整地冲进了屋来。
她头发凌乱,衣衫都被扯烂了,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印着一个红红的掌印。
花婆婆听到外面似乎有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她会过意来,愤怒地迭声道:“这些人越发过分了!梨!你别气,我去帮你教训他!”
可秦梨却突然跪在地上缩成一团,咬着衣服袖子无声地哭了起来,她哭得那么用力,全身都纠集起来,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几乎是成串得流下,却没有一点声音,宛如一出压抑至极的哑剧。
第二日,秦梨便拿出所有的积蓄来,赁了个马车,拉了一车冻梨去玉都卖,顺便在那里再找点活计,不想再回平安镇了。
花婆婆知道她过得不开心,还为她凑了点钱。
秦梨去的时候,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快活和轻松,眼中充满了对新的地方的向往。花婆婆虽然担忧,但是想到玉都那么大,她又聪明勤快,总能找到个落脚的地方好好过完这一生,也就不去想了。可谁知道,才过了半年多,她就又回来了,简直是梨花枯萎,海棠衰败。那满腹心事的憔悴模样叫人看了就心疼……
虽然神思恍惚,但秦梨刚回来那几日,还是会日日去花婆婆家里照看一番的。随后突然有一日,她又人间蒸发了。花婆婆以为她走了,谁知道,竟然是死了被人埋了起来……
等花婆婆看到天象异常,卜算了一番后,这才大惊失色,接连三卦,卦卦大凶。她找了一件秦梨常穿的衣服,游散出魂魄去找,这才知道秦梨已经死了,她是极阴的命格,又被埋在了极阴处,尸变极快。花婆婆的魂魄循着她的气息来到乱坟岗时,就看到她的尸体站在桦树下,一身红衣如血,神态狰狞,一嘴牙齿暴长了三四寸那么长!撑得下颌都变了形!她的皮肤上生着白毛,肢体扭曲间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紫色的怨气冲天而上、直入九霄。花婆婆纵然一生也见过不少邪物,却不曾见过如此可怕的尸变!
她吓得动弹不得,秦梨血红的眼却已看到了她,于是那獠牙交错的口中,冷冷迸出一句:“走!”
说到此,花婆婆哀叹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叫她去玉都,她定是惹到那里的什么人了,死得冤屈呢……我去祭拜她想为她消除一些怨恨,顺便帮她把坟移了,那些人看到了却以为我是她的家人,怕我闹起来,还想杀我呢!”她看两个姑娘听得动容,忙道,“两位官家姑娘行行好,我逃到这里不容易,就放了我这个老太婆吧啊……”
“花婆婆,您才要行行好!”苏茉正色道,“您一定知道怎么能够杀了那个旱魃对不对?您还有符纸,可以定住活尸!您帮帮我,帮帮永安县的百姓吧!”
花婆婆一听,眼神登时就闪烁起来:“我哪有那个本事!那是旱魃!我也从未听说过尸变如此快的旱魃,按照她如今的尸变程度来说,恐怕已经可以白日奔走了!她之前饶了我,是神魂未泯,看在往日的恩情上。但是我若是回去和她敌对,她绝不会放过我的!”
苏茉何等精鬼,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没说实话,也不再问她,反而拉着萧泠儿走去一旁的角落里了。花婆婆急了,大叫道:“别走!别走!先放开我啊!”
她在一旁嚎着,苏茉却悄声对萧泠儿道:“我觉得她有鬼,但是,她一定也有些能耐……而且她是平安镇唯一的幸存者,一定知道什么办法,可以把旱魃杀了。”
萧泠儿点头:“我听那卢县尹的语气,这个巫女,还挺有本事的,不如,我们分一队侍卫,把她绑回永安县?”
苏茉却欲言又止,咬着嘴唇沉默了。
“你怎么了?”萧泠儿问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紧张地攥住她的手,“苏花,我是离经叛道不假,可我还知道害怕,知道厉害!你忘了你那日是怎么教训我的?我们得赶紧回玉都!”
“我知道!”苏茉仿佛很焦躁,“但是那个老太婆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她要是路上尿遁了,逃跑了,再想抓到可就是大海捞针了!”
“你别和我说你要回去啊!”萧泠儿低低地尖叫了起来。
“你别急啊!”苏茉也不是个傻大胆,心里也会害怕,她颤颤道,“我……我把她送回去,第二天再回来!你先走!”
“你放屁!”萧泠儿几乎气晕过去,“你敢!你要回去,我陪你回去!”
“不行!你不许去,你听我说,”她飞快在脑子里缕出一条线来,“你先回玉都帮我个忙……你记不记得,木相的儿子木品兰,去年和一个姑娘不清不楚的那件事?我也不知听谁说起过,那个姑娘,仿佛就是个卖梨的!”
萧泠儿和她心意相通,一下子回过味儿来:“你……你是说,那个变成旱魃的姑娘,就是木品兰喜欢的那个姑娘?天底下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嘛?!”
“我也不敢肯定,但秦梨是被人杀了的,谁无缘无故地杀她这个孤女?她定是知道了什么,或者,有什么特殊的缘由……你既早一日回去,便去查查看吧。”
萧泠儿沉下脸来:“所以你就是非要回永安县不可!你叫我怎么和你爹娘交代啊!”
“就一日……”苏茉苦笑道,“明日晚上,你就见到我了!你回去别声张,明日我到了,再和我父母说。”
“那青悦呢,她绝对不会允许的!”
“那就给她绑起来,绑到玉都了,你给她关你家里,别叫她跑了……”
“你真是!”萧泠儿知道苏茉一向心性坚定,她若是决定了的事,自己根本劝不动她!她气得没奈何,“我反正也管不了你……那你还等什么!再不出发,天就要黑了!万一活尸跑出来伤了你,你要我死在你爹娘面前么!”
“好好,我这就走……”
“苏花!”萧泠儿突然拉住她,眼眶发红,哽咽道:“你就是个拴不住、没诚信的,我不指望你一日就回来!我最多……最多最多……等你三日,三日后你要是敢不回来,我就亲自去永安县抓你!”
苏茉喉咙发紧,冲上去抱住她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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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魃所在的坟地处,已经被挖了一个偌大的坑,被血浸透的泥土高高隆在一旁,露出底下劣质的棺木来,屠越见了,不免叹道:“极阴之地,又用这极阴的香杉木……”
崔源从坑里跳上来,对王行云道:“王将军!开棺么?”
他那双眼满是热情,直白的目光看得王行云很不适应,沉声道:“打开看看。”
几个神谕军撸起袖子,将棺木翘了起来。
棺木掀开,只见那棺材里红红的一片,在灰色的雾中分外分明!——竟然是满满一棺材的鲜血!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王行云跳下坑去,用一根粗树枝在里面拨动了一番。
浓稠的血浆里只有一些破碎的人体残渣,并无尸体。他丢下树枝,看着那一棺材的鲜血在空气中逐渐变得黑暗凝固起来。
“将军,怎么办!”屠越担忧地问道,“她肯定是跑了!”
王行云拍掉手上的泥土道:“跑了迟早也得回来,你可有办法坏了这里的风水?”
屠越想了想,指着那颗桦树道:“师父没教过太多这种邪魅破除的方法,但伐了这棵桦树,焚烧了这香杉木棺,或许那旱魃尸变会慢许多!”
在王行云的心里,国师虽然无限趋近于一个巧舌如簧的江湖骗子,但是倒也不是全然没有本事。屠越身为老骗子的徒弟,平日里倒是很细致,想来应该也有两把刷子,于是道:“好,两人在这里砍了这棵树,再有三人寻些木柴来,把这棺木烧了,其余人等,和我一起,把那些活尸斩首后再砍断四肢也烧了!能砍多少是多少,先开出条路来。”他冷笑道,“我看它再如何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