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庆殿行刺事件发生后,宰相谢仑便一直想找一个机会,将调查情况禀告皇帝。
这日午后,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熙明殿。
二十多年前,谢仑随皇帝谢太平征战,骁勇善战,一马当先,杀敌无数,立下汗马功劳。
在一次战役中,谢仑为保护皇帝身中六箭,其中左腿伤势最重,导致其落下了瘸疾,再加上他身材瘦小,脸色蜡黄,苍老疲惫,动作迟缓,并没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的霸气和张狂。
谢仑低调务实,精明圆滑,是一个忧国忧民、殚精竭虑的老臣。
皇帝已用过早膳,过慈明宫向太后请过安,遂陪老夫人到丰华堂听曲,还观赏了关扑、蹴鞠游戏,赏了众人道冠、银绢、银子无数。
刚刚驾幸于此。熙明殿是皇帝读书、下棋、单独接见机要大臣的地方。
皇帝腊月刚过完五十六岁大寿,已近古稀,但依然精神矍铄,身材魁梧,肤色黝黑,方面大耳,浓眉大眼,神情肃穆,气势凌人。
今日他气色不错,早已叫大内总管郭太监摆好了棋局,哼着杂曲,等待谢仑。
谢仑行过君臣跪拜之礼,察言观色,便知皇帝今日心情舒畅。
但谢仑无心下棋,想趁机汇报行刺事件调查结果。
皇帝仿佛早已知道他要说什么,先开口道:“来,下棋。”
谢仑猜测皇帝并不想听,无奈,也只能先陪皇帝下棋。
前两局,皇帝惊险获胜,博至第三局半段,皇帝陷入困境,思忖良久,不曾执子。
“这棋局,非黑即白,非横即竖,简单明了,却是变幻万千,错综复杂呐。”谢仑叹息不已,隐晦地提醒着皇帝。
“此言差矣,官家看来,这棋局就是一堆棋子罢了,黑吃白,白吃黑,横竖都在官家手里。”
“皇帝是真龙天子,站得高看得远,做臣子的不仅目光短浅,而且心胸狭窄呀。”
“心无旁骛,顺其自然吧。”皇帝说得平淡从容。
正说着,皇帝执白子在左下角出棋,攻势凶猛,考验谢仑。
谢仑无奈,只有冒险抢了中腹的官子。皇帝立即在角上动手,谢仑官子大损,只得缴械投降。
谢仑自叹弗如,略带失望却敬佩之情溢于言表,恭维道:“皇帝棋术高明,博大精深,老臣是越来越敌不过万岁了。”
皇帝很高兴,笑道:“以前下棋,十局你最多让官家两三局,官家也输多赢少。后来,十局你让官家五六局,官家赢多负少。近来,你十局让官家十局,到底为何?”
“微臣哪里敢让?无奈老不中用,有心无力啊。”
“下棋就是人生,并没有什么高深的学问。官家告诫过你,静观其变。”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谢仑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皇帝推了棋盘,撩起龙袍,站起身,将手就着炉火烤了起来,说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启禀万岁,禁军副都指挥使方若弼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大尧国使臣行刺是受铁图尔汗指使。”
皇帝问道:“为何是方若弼的调查结果?你不认同这个结果吗?”
“其中有蹊跷,可是已经说不清楚了。”说罢从怀中掏出刘光复的供状,想要呈给皇帝过目。
皇帝摆摆手,叹口气,道:“不必了。”
“老臣明白。”
“手心手背都是肉,以后不要再给官家出难题了。”
谢仑忙跪在地上,道:“老臣该死,请皇帝治罪。”
皇帝哈哈大笑,上前扶起谢仑,说道:“皇族一脉,没有人罪可致死。”
谢仑心想,皇帝真是太过仁慈了,殊不知,你不想致人死,却有人想让你死,虽然你们是亲兄弟。
他心底琢磨着,皇帝说的“手心手背”,到底谁是手心,谁是手背?我谢仑毕竟不是他一家人,难道除了瑞王爷,这皇宫里面的权力斗争,还另外有人?谢仑本姓汪,后皇帝恩赐其改姓官家姓氏谢。
“大尧国那边有何消息?”皇帝突然问道。
“启禀圣上,大尧国铁图尔汗已派南枢密使李在龙和郡主铁珊珊来我大康国议和,不出意外,七八日后便可抵达京城。”
皇帝沉吟片刻道:“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说着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谢仑,嘱咐道:“谢仑啊,此事便由你全权负责,不要让来使出意外。”
“请皇帝放心,老臣一定处理好此事,确保来使安全。”谢仑明白,皇帝担心会有人会暗中作梗,破坏议和,甚至暗杀来使。
皇帝瞅了一眼身边的郭总管,道:“听说恒儿今日要来见我?”
郭总管回道:“启禀万岁,这个时辰,太子殿下应该到了。”
谢仑很知趣,拜了皇帝,先行离开了。
果然,谢仑前脚刚走,太子谢恒后脚就进来了。
太子年方弱冠,身材修长,五官精致,美若少女,却形色匆忙,眉头紧锁,怒气冲冲,跪拜完父亲,便赌气似的说道:“父皇,大尧国如此嚣张,您怎么不下令用兵呢?儿臣还想着去北国打仗呢?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皇帝沉吟一声,面露不快,训道:“毛毛糙糙的,什么时候能有个皇子的样子!”
太子急道:“父皇,儿臣……儿臣……唉!”
“我自有主张,国家大事,你关心可以,不要插手。”
太子叹口气,一脸孩子气,说道:“父皇,孩儿已经虚岁十八了。”
看父亲面露不悦,忙过来抱住他的胳膊晃了起来,撒娇道:“父皇莫生气,儿臣知错了,儿臣知错了。儿臣今日过来,一是向您请安,二是想请您关心一下潇潇公主。”
潇潇公主为淑妃娘娘所生,皇帝不喜欢淑妃,所以一向不关心这个女儿。
皇帝被太子晃得有些不耐烦,只好问道:“公主怎么了?”
“公主近来生病,卧床不起,滴水不进,十几个太医都是没用的东西,竟然束手无策,连到底生的什么病都诊断不出来,唉……”太子满脸忧戚。
皇帝哦了一声,叹息道:“改日我去看看吧。”
“太好了!父皇驾临,扫除一切牛鬼蛇神,公主必然立马痊愈。”太子高兴地跳了起来。
皇帝沉思片刻,说道:“儿啊,你已长大成人,我跟你母后商量一下,早该给你找个太子妃了。”
“父皇,我才十八岁,还没有玩够呢,我才不娶。”
“胡闹!你是太子,延续皇家血脉是你的责任,也由不得你!”皇帝愠怒道,看太子被训得泪珠在眼圈里打转,便有些心软,语重心长地说:“恒儿,以后,不要再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天天跟潇潇公主粘在一起,惹得一身胭脂气,多少还招来闲言碎语。”
太子无比委屈道:“公主可是您亲生女儿啊,我和她是手足之亲,我爱妹妹,妹妹也爱我,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你好自为之吧。”
父子之间的谈话并不畅快,结果还是不欢而散。太子说要去看望潇潇公主,便匆忙离开了。
皇帝看着太子慌慌张张离去的背影,心想:我这儿子谢恒,年少时聪慧过人、知书达理、文韬武略,自被册封为太子后,逐渐变得鲁莽、浅薄、幼稚,甚至一身女儿气质?到底为何?是本性使然?还是故作如此?那演给谁看?皇帝再想想他那个心机深重的弟弟瑞王爷,眉头锁得更紧了。
太子刚从熙明殿出来,远远看见太子少傅陈汤和太子少保李承宪匆忙迎上来,跪在地上:“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本宫去探望潇潇公主。少傅、少保可随同前往。”
少傅和少保慌忙起身,跟在太子身后。
太子目光坚定,表情凝重,脸上布满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忧虑。
方才在父皇面前那种鲁莽和幼稚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子深知这皇宫内早已不是他父皇和太子所能控制,宰相谢恒和瑞王爷一个权倾朝野,一个一手遮天,他这太子之位都岌岌可危,遑论继承皇位?四年前,太子被人行刺,差些命丧黄泉,便是因为自己过于锋芒毕露,不懂隐藏,展现出了治国之才,让那些觊觎皇位的人感受到了威胁。
暂且韬光养晦,装疯卖傻吧,只待谢恒和谢太平之间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再出手也不迟。
太子问少傅道:“先生,昨日贡院锁宿的那些个举人中,查没查到有个叫席慕云的?”
“回殿下,的确有。属下方才拜会了礼部尚书明谨大人,他给我看了举人名单,里面果然有个叫席慕云的,而且,昨日一早便到贡院住下了。太子殿下真是神机妙算,竟能算到他来参加省试。”
“如此甚好。四年前,他可是救过本宫一命呐,本宫自然记得这个名字。明日晚间在丰采楼,本宫要见见他。”
“属下定会安排妥当。”
少保李承宪不等太子问,便上前一步,道:“殿下,属下连夜将胜华佗请了过来,就在宫外。”
太子停住脚步,冷冷道:“快去把他请来。”
少保领命就要离开,太子突然又道:“回来!告诉胜华佗,医不好公主,砍他项上人头。”
少保说了声“喏”便施展轻功,转眼消失在宫殿深处。
太子带着太傅,三步并作两步,赶往西宫。
从东宫到西宫,足有二里之距,但这位太子平日便很少乘轿,喜欢步行。
太子穿过文德殿,绕过福宁宫、延福宫,路过明悦池、长生阁,便来到了西宫大殿,过了前院,穿过静轩门,便是后院,公主的寝宫凤阳阁便位于后院东侧配殿之中。
这里早已失去了潇潇公主生病前的风采,里里外外药味浓厚,气氛凝重,宫女、侍婢、宫娥、太监各个愁云惨淡,大气都不敢出。
淑妃本就不讨皇帝喜欢,没两年便失宠于后宫,皇帝两三年也不来临幸一回,淑妃倒也送了郭总管不少金银珠宝,竟也不抵用,郭总管把牌子放到皇帝习惯翻的位置,谁知,皇帝偏偏改了习惯,翻了别人。
后来,郭总管将那六个牌子都写成淑妃的名字,皇帝翻了一个看是淑妃,再翻一个还是淑妃,皇帝便觉得其中有蹊跷,将六个牌子都翻了过来。
皇帝龙颜大怒,将郭总管大骂一顿,关了淑妃半年禁闭,说再也不想看到淑妃。如此以来,淑妃就再无念想,也不想折腾了,便自暴自弃,任了这悲苦的命,于是便信了佛祖,天天吃斋念佛,不问世事。
如今,眼看女儿长大成人,熟料不明不白地就生了这怪病,后宫为此议论纷纷,互相争宠弄权的那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各怀鬼胎,幸灾乐祸,冷嘲热讽,落井下石,竟有人说淑妃前世造孽,生了一个怪胎,也有人说公主六根不正,导致恶鬼缠身。
淑妃信了佛祖,每天为公主烧香拜佛,但并不见好转,想起这些,也是心如刀绞,痛不欲生,终日以泪洗面。
淑妃本就是个柔弱内向之人,平日便不常与人走动,这下哪里还敢出来见人?更可恨的是,公主生病,竟也没几个人来探望,都是狗眼看人低的贱货,不就是因为自己失宠,皇帝也不待见公主吗?淑妃想起那些非议和冷眼,心生委屈,再看看奄奄一息的女儿,不觉又泪如雨下。兀自转着念珠,念起了咒语。
还好有太子殿下惦记她们娘俩。
淑妃见太子进来,像遇到了救兵一样,立时停住了念经,露出了笑容,忙行了礼,擦干眼泪,请太子殿下入座。看到太子那看公主温柔、痛苦而真情流露的眼神,淑妃觉得十分感动,也特别知足。
太子并不入坐,走近床前,蹲将下来,默默盯着潇潇公主看了半天。
只见那潇潇公主静静躺在那里,皮包骨头,苍白无力,毫无血色,气若游丝。
太子心痛不已,生怕公主那微微起伏的胸口突然没了动静。潇潇公主和太子同年,虽不是同一个母亲所生,但互相倾慕,互为知己,无话不谈,尤为亲密。
两人从小一起在宫中长大,一同晨起早读,午后游船,月下练剑。
十五岁之前,太子不顾母后劝阻、旁人议论,常常留宿凤阳阁,爬上潇潇公主的香榻,两人嬉嬉闹闹,说半夜贴己话,然后互相抱着就美美的入睡了。直到大了些,宫里太监、宫女教习了男女之事,才有了忌讳,不再同床。
近年,太子曾多次带着公主微服私出皇宫,游遍京城,两人同骑一匹马,悄悄住同一间房,外人皆以为是情侣夫妻,其实两人之间并无肌肤之亲。对于太子来说,那都是美好的往事了,太子长大了,潇潇公主却生了怪病,生死难测。
命运是公平的,皇室宗亲纵有黄金万两、生死大权,面对病魔也是无可奈何。
正在此时,下人报曰:“少保大人李承宪和神医胜华佗求见。”
“宣进。”
须臾,李承宪和胜华佗快步进来,见了太子、淑妃,就要行跪礼,太子一张手,道:“免了。”
胜华佗忙作揖道:“小民胜华佗,见过太子殿下、淑妃娘娘。”
太子还以为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先生,没想到胜华佗居然如此年轻俊美,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却已救人无数,名满天下。胜华佗身穿白衣,头戴青色丝带,从容冷静,气质儒雅。
太子道:“先生,请。”
胜华佗点头称喏,快步来到公主床榻前沿,仔仔细细观察了一刻钟,询问了公主得病以来的各种症状。随后,便蹲在床边,轻轻抬起公主的左手,施以切脉。完毕,换作右手,又毕。胜华佗紧紧皱起了眉头。
太子忙问:“怎么样?”
“殿下,对症下药才能治病,恐怕公主殿下吃了那么多药,并不对症。因此,小民有个请求。”
“讲。”
“小民须查验公主凤体,方能确诊。”
少保听罢,怒目圆睁,恶狠狠道:“大胆!公主尊容比天金贵,岂是你一介草民所能瞻仰?”倘若不是因为皇宫禁止携带兵器出入,恐怕他早就抽出宝剑,砍了胜华佗的人头。淑妃亦是又惊又怒,嚅嚅说不出话来。
胜华佗并不慌张,道:“正是这宫中的陈规旧习,才导致公主殿下的病一拖再拖,未能及时找到病因。”
太子将胜华佗叫到一边,低声问:“你要查验哪里?”
“先查验胸口以上。”
太子冷冷笑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发现什么情况,还要查验其他地方?”
胜华佗并不觉得难为情,坚定地说:“对。”
太子想到公主冰清玉洁的身体即将被一个江湖郎中亵渎,他心中翻江倒海。思忖片刻,心一横,也罢,查验完,救治后,不将胜华佗碎尸万段,也要把他的眼睛剜出来。
太子叫下人全部下去,只留公主的贴身丫鬟令人鸣翠、胜华佗、淑妃和自己。
太子命令道:“你且查验吧。”
鸣翠便掀开大红牡丹金丝被,将公主的头发盘起来,将其上身红玫瑰紧身高领袍袖解开,再轻轻脱掉,露出了里面一层粉白罗沙衬衣,再将衬衣往下拽拉,恰好盖住胸脯,露出了胸口以上雪白的肉体和细长的脖颈。
胜华佗并未发现异常,便示意鸣翠将公主的头转过来。鸣翠照做了,胜华佗弯腰看了看里侧的脖颈,突然两眼放光,盯着脖颈处,观察了良久。
查
验完毕,胜华佗示意鸣翠帮公主把粉白罗沙衬衣拉上来,但不要再穿回那件高领的上衣。
太子回过身,急急问道:“怎么样?”
胜华佗轻轻叹口气,道:“公主殿下中了血毒。”
“什么是血毒?”
淑妃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惊慌失措,虽然她并不懂何为血毒,单听名字就知此病难医,于是慌忙念起了佛经。
胜华佗道:“公主殿下右侧脖颈处被咬破了两个细小的孔,如果小民没有猜错的话,应当是血魔所为,乃为血毒。”
众人皆轻轻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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