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四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左骁卫副都指挥使秦子牧、步兵校尉李达各率一队人马从山海关通顺门出,乘天微亮光暗之掩,于炎军封锁最薄弱的西南角开始突围。乐军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直打得炎军猝不及防,一路退守回城。
两军交战之初,消息传抵回山海关内,引得营中一片哗然,主副二将脸色骤青,震愤之气填膺,皆是怒不可遏。
十万禁军人人震惊不敢信,私道这秦子牧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无令擅自出兵,占着朝中有云陌劫撑腰,简直胆大妄为到目无军纪,不顾国法的地步。
帅帐内火气弥漫,怒吼震天,不满讨伐声此起彼伏,二将胸中之火不比座上人少一分,额头亦是青筋直跳,当即便要问秦子牧的罪。
也不知哪方先开的头,夹棒带棍皆是辱人的话,矛头直指云陌劫。起先沉默在旁自知理亏,憋住一口气强忍不开口的左骁卫旧部再不堪忍耐,纷纷加入劝阻行列。
两派各执己见,不过几句便吵得不可开交,正在这当头,帐外传来些微响动,女子轻柔低语裹风飘进充斥怒火的帅帐,一触即发的火爆顿消。
吴英不由皱眉,“何人惊扰?”
帐帘向两侧撩开,风净洛面带微笑地出现在帘后。她不顾各方投来的异样目光,敛袖轻揖,态度谦和有礼,红唇轻吐却是讽意,“诸位将军好雅兴,两军在城外激战正烈诸位竟还有闲情坐帐论罪。”
吴英似未听见,定定看着她,淡问:“风大人何事?”
风净洛柳眉轻扬,心底暗赞吴英气度,欲要开口已被庞荣含怒打断,“帅帐议事,岂容你肆意进出。女娃娃若明事理且速速离去,否则莫怪老夫不留情面。”
风净洛眸子一闪,垂在眼帘上的卷睫轻颤,水袖下的长指悄悄攥紧。她突然低笑出声,柔语藏刀直令在座众人面色大变,“庞将军可知秦指挥使为何会连夜领兵突围?”
话落吸气声接连响起,帐内死寂如坠冰窖,冷月透帘斜落映出一室煞气。
庞荣胸口气血上涌,涨得双眼通红,扭过头狠狠瞪住她,额际两侧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道:“原来是你在从中捣鬼,挑唆秦子牧擅自出兵意欲何为,还不从实招来。”
风净洛静站不语,连头也没抬。
庞荣见她不为所动,气得眼中迸出血丝,全身不可抑制地发抖。他猛地从椅上站起,一拳重捶在案,以压抑无处可发的滔天怒火,“老夫曾有言在先,女娃娃莫要妄想掺和军政,你竟当作耳旁风便休怪老夫,来人……”
盛怒之下,只听吴英高声阻道:“庞将军,且慢!”
庞荣眸色一暗,嘴角撇开冷笑,“吴将军若怕陛下怪罪,老夫自当一力承担,绝不牵累你。”
吴英眉宇之间满含歉意却不解释,起身绕案朝风净洛走去,“风大人若有破城之计,还请如实告之。”
众人皆诧,齐唰唰的目光直扫二人。
“荒谬!”庞荣身躯遽僵,忍不住低斥。
吴英停步在她身前,双眼紧锁俏颜不放,不顾周遭窃窃私议,执意要等到她的回答。
风净洛缓缓抬头,眸里光亮璀璨摄人。她唇角忽而一扬,掠出一朵笑花。在众人不解的惊呼声中一把扯下束住长发的步摇,青丝如瀑飞落,淡淡幽香漫开。
两人站的稍近,发尾轻刮过颊,惹得吴英一怔,眼底盈满女子秀丽清颜,思绪竟有片刻恍惚。
风净洛握住步摇的手一顿,指尖情不自禁滑过摇身勾住缀有珠玉的一头轻缓摩擦,心底柔软之处微痒。脑里闪过兰台诗会那夜,云陌劫将她紧紧压在门扉肆意亲吻,大掌穿发摸到固定云髻的步摇扯落,青丝裹身浓情暗浮。口里酒香透过唇齿漫进她心底,竟有醺意,脸颊不禁微染晕色。
珠玉冷凉透指袭身,暖意顿退。她握住步摇的手紧了紧,瞬间敛去思绪。避过吴英探究的眼神,手腕用力一掷,步摇脱手朝前飞出不偏不倚地扎进高挂在帐侧的布防图上。
吴英回身,视线被步摇所落之处吸引。
风净洛微微一笑,绕过他上前猛地扯下步摇,又往图上几处用力插下复又毫不留情的拔出,徒留几个突兀大孔。
步摇所留之处,孔与孔之间通过径诡异的连成一线。
她握紧步摇,尾端指住布防图,轻声细解:“秦指挥使领军突围出去后,兵分两路至缙禾,一队按兵不动,一队翻越南梁山,绕过平阳,出现在缙禾城后。待两队归位,即刻从前后攻城。缙禾乃炎军屯粮之地,丘去平万不敢掉以轻心定然会派大军回援,我军趁此时机攻城。秦指挥使烧毁屯放在缙禾的粮草后自会避开炎跋回援大军,按原路穿径绕回山海关配合我军从后方进攻。经此一役誓要夺回孟焦。”
众人眼底之惑逐渐散去,不由朝布防图靠拢,目光如狼不肯轻挪。
吴英看着她的眼神颇为复杂,只觉热血冲脑,胸中激荡火热,后背衣衫全被热汗沾湿,全身控制不住激颤。在座众人亦同他一般热血沸腾,眼里满是血色。就连庞荣也压抑不住心底激涌,压在案上的拳头隐隐发颤。
帐内议论声又起,没人再提秦子牧擅自出兵一事,更无人再出言赶她。
她心底暗松,趁没人注意之际软下身子挨在案侧轻喘了口急气。耳听众人布阵破敌,偶尔不动声色地插上几句,却总能点到要处。
待议毕,吴英一掌拍在案头,扬声吼道:“传令下去,全军集合待命,听我令破敌攻城,今日一役誓要夺回孟焦。”
风净洛悄然退出,寒风迎面扫来,冷得她经不住打了个激灵。低垂的水眸里反盛暖意,只需十日,只需再忍十日。
便能相见。
※※※
元和四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秦子牧、李达突围后兵分两路至缙禾,李达一队入山藏避,按兵不动。秦子牧一队翻越南梁山,绕过平阳,出现在缙禾城后。
十一月二十三日夜,缙禾城外突燃焰火,漫天火光下冲天喊杀声,战马踏地声遽震,乐军前后夹击,奋勇直攻。血战一日一夜,缙禾城破,秦子牧率军攻入城内,夺下缙禾,依风净洛之策下令烧毁炎跋粮仓。丘去平闻讯,惊怒缙禾失守,急令副将谭安然率十万大军回援。
十一月二十五日,吴英闻及炎跋急调大军回援缙禾心下暗喜,待大军出城往南,他立即下令全线攻城。同日,秦子牧在放火烧毁粮草后即刻启辰,一路绕山路避开炎跋回援大军火速赶回山海关,与吴英前后夹攻,将炎军困死在孟焦城内。
十一月二十七日,血战两个日夜后,炎跋十万大军仅剩不足五千兵马,拼死护得丘去平杀出重围,逃往缙禾。
山海关一役,乐军重夺孟焦,杀敌九万余,不留活口。
苍山深处,烈阳高照,枝头细雪渐融,偶有风拂过却无暖意。
林间树叶晃动,遮盖其下之影如惊鸿掠过,瞬行间一双白眉若隐若现,沾惹日晕映出淡淡金光。
况老三懒洋洋地靠在石上假寐,嘴里叼草轻嚼,昏昏欲睡的眼里模糊轮廓逐渐清晰,他忙直身迎上,一口吐掉被他嚼的碎烂的草,掩不住焦急道:“出去这么久可算回来了,打探的怎样?可有消息?”
陆见离撇他一眼不答,绕过他直抵云陌劫身前,“公子。”
况老三耸了耸肩,抖落一身细雪。他识趣地跟在身后,没再开口打扰。
云陌劫闭眼不睁,半响才道:“说。”
其余几人见陆见离回来,全聚拢过来。
陆见离淡望了眼远方,嘴角微扯低道:“不知所为何事,遍布苍山境内的炎军全被遣返回山脚。”
况老三双眼一亮,咧嘴笑道:“我说陆老大,这还能为何。定是那群兔崽子,久久寻不到我们的人,便只好夹着尾巴打道回府了。”
众人听后皆松了口气,脸上亦有笑意。
云陌劫缓睁眼眸,内里暗黑渗墨,隐隐有火光闪过。他双膝轻蹬挺身站起,微皱长袍松松垂落,掩不住一身孤冷。
况老三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公子柳看了眼天色,挨近他道:“还有三个时辰便是戌时,大家稍作休息,养足精神好启辰。”
云陌劫看着他,眸里含笑,“不需等到天黑,诸位就此别过。”他往前疾走,黑眸转瞬已揉寒芒,“老三,陆先生,走。”
二人也不多问忙快步跟上,余下几人面面相觑,竟不谋而合地一同追赶三人的脚步而去。
闷烧火光一跳,终漫压过墨黑灼满眼底。云陌劫忽而轻笑一声,阖眸似看见胀满心头的女子。
腹背受敌,助其脱围,你总归是懂我的。
※※※
元和四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六,炎军于山海关遭受重创,折损九万精兵,失孟焦一城,缙禾城内屯粮尽毁。主将丘去平在五千兵马的护卫下杀出重围,逃避缙禾。
十一月二十七日,丘去平求援屯守黄岗县的十万大军前往缙禾支援。主将岳珉令包围苍山的精锐之部即刻回返与留守黄岗县的兵马会合。整军待发之际突遭暗袭,囤积粮草被烧毁大半,损失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