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长安城西市中最有名的春意楼前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这春意楼本是个正经茶馆，因前楼主经营不善，便把它卖给了一位波斯商人。这波斯商人自然搞不懂中原人的饮食习俗，于是标新立异，引入外族元素，将原来古朴的茶馆推到重建。于是便有了如今这座巨大的圆柱形的建筑。

    那波斯商人极会揣摩长安城中达官显贵的心里。楼中引入各种大乾少有的珍奇猛兽，又多养胡人娼妓，每晚进行舞蹈杂技表演。因此在长安城中一炮走红。

    于是这春意楼便和另一座勾栏院天香楼如同长安夜宴上最夺人眼目的两颗明珠，一左一右矗立在长安西市最热闹繁华的地段，引得路人纷纷回首啧啧称赞。

    此时已是夜里酉时三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

    五光十色中春意楼的夜宴渐渐拉开了序幕。

    只见巨大的楼梯前，几位衣着暴露，身材姣好的女郎正引着春意楼前面的几只猴子翻着跟头，廊檐下的一尺高的彩色鹦鹉用滑稽的口吻一遍一遍叫道。

    “客官来看杂耍～”

    当然，这里虽是耍马戏的地方，酒乐舞色却也不能少的。几位面容姣好的姑娘依在二楼栅栏上懒懒叫道，

    “客官来嘛……”

    而他们身后的铺着厚厚毡毯的楼梯上，一个厮弓着腰，正将两位头戴毡帽，身穿翻领胡袍的西域胡人往二楼引。

    自从大唐天宝年间安史之乱之后至本朝二百来年时间里，中原和西域之间的贸易往来越发频繁。而这期间的军事征战，宗教传播，也促使了文明的融合。到了本朝天光年间，长安城不再是汉人居住的集聚地，反而成为了各民族各文化汇聚的大舞台。

    因此在像长安这种经济高度发达的国际化大都市见到这种深鼻高目，头发卷曲，满脸胡须的胡人，尤其是操着蹩脚汉话，浑身一股子羊骚味的西域商人那是再普通不过。

    “客官，您这边请，您慢走，这间便是咱们这位置最好，装饰最华丽的雅间——春水晴岚！”

    虽然这春意楼的厮心中对这两个土得掉渣、没见过大乾灯红酒绿繁华街景的西域胡人心中充满了鄙夷，可是面子上却恭敬得紧。

    谁知道呢，这些西域商人跋山涉水走南闯北，有些精明运气好的运筹得当就成了富可敌国出手阔绰的大富翁，有些不会算计初来乍到不精于计算的也许千里迢迢来一趟长安便赔的裤子都穿不上。

    所以别看他们都胡衣胡帽，满面尘色，一副乡巴佬的痴呆样，可是若他伺候得当，说不定还会给他一笔不菲的费。

    可是这个厮的愿望很快便落空了。

    却见这两个胡人不紧不慢的看了看墙头“春水晴岚字样”的木牌，又向那雅间望去。

    却见雅间正中是一张用金银绘制的案几。那案几上面放了四样点心，四盘菜——这是雅间里统一赠送的。

    为首那位胡人嘴角一直擒着笑容，大摇大摆进了雅间。一屁股坐在案几前，拿起点心来一一品尝。

    那人身后，跟他一道来的仆人模样的胡人却四下打量了一翻这层楼的布置与摆设，然后用生硬的汉语冷冷道。

    “好了，你下去吧。”

    说罢进了雅间，砰的一声关了门去。

    那厮心中骂到，奶奶的，预订了全楼里最豪华的雅间，却一毛不拔，只吃赠送的菜？夜里妈妈算账问起来，我岂不是要挨骂？

    于是脸上又挂上职业的微笑，上前敲了敲门。

    只听“执拗”的一声响声，大门被人打开。大门里却是一张没有一丝笑容的脸孔冷冷看着他。

    那厮在那杀人的眼神注视下，不禁心中有点慌，可是仍然硬着头皮问道。

    “客官来咱们春意楼看戏耍，要不要尝点咱们楼里酒水？咱们楼里的酒水很多，刚烈的有庐陵醉，温软的有美人泪，除了酒水，咱们楼里还有长安城都闻名的蜜饯菜。不说别的，就说酥骨香，哈哈哈，客官，您是没尝过，那酸爽……那甘香……那……”

    厮一面说着，一面将脸缩在一起，好像正在品尝自己推荐的酥骨香，整个人都陶醉在又酸爽又甘香的滋味里。

    可是话没说完，便被一个又冷又硬的声音打断。

    “不要不要。”

    说罢砰的一声又闭上了门去。

    “妈的丑穷鬼，连壶茶水也舍不得点，还敢来全长安最贵的酒楼，包全长安最豪华的包间。这俩家伙他奶奶的难道只是为了看斗鸡不成？”

    厮一面悄声骂到，一面伸着头从两个雅间间隔中短短一截子栏杆向楼下看去。

    花鼓响起，今日最大的节目斗鸡赛马上要开始了。

    之前介绍过，这春意楼并不似一般中原建筑，而是吸纳了西域建筑风格的一座三层高的圆形建筑。

    春意楼内装修的精巧绝伦，美轮美奂，整个楼体以十二只巨大木柱为支撑，每层楼板都以建筑中心为圆心，形成同心圆的形状。而面向圆心的边界，却不建砖墙，而是修建装订木栅栏，方便观众在空中每一个角落都能看到中心斗兽场上的表演。

    而此时在春意楼的一层，一个高高堆砌起的巨大圆形木台，便是今日斗鸡的场地所在。

    那厮虽心里被气炸了，可那两个胡人完全没空理他。正在厮将脑袋伸出栏杆向下看去的同时，与他一墙之隔春水晴岚的雅间内，两个胡人一坐一立，一松一弛。

    “放松，放松。”

    那坐着的胡人便是一脸兴致率先走进春意楼的那位。

    此时的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马皮酒囊，轱辘轱辘给自己灌了两口酒轻用匈奴话笑道。

    “休也脱，你自己不喝酒，也不让我要酒，和你出来来了这样花红柳绿的逍遥地方，竟然让人坐在这里枯等——你可知道，你这样正襟危坐的样子，哪里像逛欢场子的，明明就像有所图谋——我要是老板，我就偷偷把你报上官府，先查一查你的身份再说。”

    那个叫修也脱的胡人却毫不理会。此时的他正挥动自己的弯刀刀鞘检查着这间屋子中巨大奢糜绣着金花的罗帐中是否有藏有心怀叵测的敌人。

    刚刚说话的那位又道。

    “修也脱，你弄完了没？别疑神疑鬼的……你再不说话我可是要酒了。”

    那名叫休也脱的男子这回终于有了反应。他瞥了一眼要酒的男子，冷冷道。

    “世里没里，今夜咱们有正事做，误了正事咱们俩谁也逃不脱。这事办完，咱俩一拍两散，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休也脱觉不管你。”

    那世里没里也不和休也脱辩驳，好心情似乎一点也没被影响，吟吟笑着又灌了几口皮袋中的酒水，眼睛却被楼下那两只昂着头互相振翅示威的五彩公鸡吸引了。

    当当当，恰在此时，又有人来敲门。

    休也脱以为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酒楼厮，一脸不耐烦打开门去，正要斥责。不想门外却站着一位苗条纤细，柔媚入骨的美人儿。

    却听那美人儿娇滴滴道。

    “客官可是点了姑娘为二位助兴？”

    休也脱冷冷道。“没有。”

    说罢正要关门，可是那姑娘轻抬玉臂，只听啪的一声，那门却生生被这娇滴滴的姑娘按住了。

    “客官，”姑娘笑得更加娇媚，粉巷里那只下等脂粉味道便直往休也脱的鼻里钻。

    修也脱十分不喜欢这样的味道。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虬髯的胡须跟着他皱眉的动作不由得微微颤抖。

    “咱们妈妈还让我问问客官，现下咱们有上好的北海碧玉珠子，都是京城里名贵的东西，带回家乡，不管是送人还是自用，都是极好的，不知客官可有兴一看？”

    那休也脱一愣，和世里没里交换了一个眼神。

    世里没里笑着站了起来，将酒囊塞在腰带间，向着姑娘走了过来。

    “北海碧玉珠子是很好，不过咱们买卖人讲究“挣钱”二字。光花钱不挣钱的事情可不是咱们愿意干的。不如姑娘看看咱们从科布多山带来翡翠珠子，姑娘若是看上了，咱们一对一的换。姑娘若是看不上，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再商量。

    那女子听了这话，忽的捂嘴一笑，慢悠悠走了进雅间。

    修也脱头伸出门外，极其警惕的观察了一下过道来往的醉醺醺的客人，见并没有什么可疑之人，这才侧身关了门去。

    那女子径直来到世里没里的身旁，两只手风情万种搭在市里没里肩头，身子柔若无骨，几乎钻到世里没里怀中。

    “客官，你的翡翠珠子呢？快拿出来给人家看看呗。”

    那世里没里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郑重从怀中摸出一枚透着翠绿颜色的翡翠珠子。

    那珠子晶莹剔透，莹澈如冰，一看便知必是价值不菲的宝贝。

    姑娘拿过珠子，在手中掂了掂，又放在春意楼正中那个巨大吊灯下看了又看，末了笑道。

    “果真是绿珠。”

    说罢，自顾自收起了那珠子，收起轻佻的表情，正色施礼。

    “客官你们好。”

    修也拖冷冷道。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的珠子姑娘看了，姑娘的珠子我们没看，姑娘让咱们怎么相信姑娘？”

    听了这话，那女子格格笑了起来，原本正经的神态一下子又变得妩媚异常。

    “客官要的绿珠就是女子，女子就是客官要的绿珠。”

    说罢，那女子摇摆着腰肢极其妩媚的向那修也脱靠去。

    修也脱皱了皱眉头，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退。

    那绿珠也不介意，又正色道。

    “帮主说久未见王爷，王爷如今身体安好？”

    女子顿了顿，又道。

    “帮主还说，下月王爷要过大寿。要两位带我们帮主向你们王爷问好，祝王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世里没里这两人本是绿珠口中的王爷介绍来的，听这绿珠的帮主能轻易说出王爷的生辰，必是王爷极为亲近之人，当下放下心来。

    “好说，好说，在下若有幸还能回王庭，必将贵帮帮主的问候带给王爷。”

    那绿珠格格笑道。

    “客官太谦虚了。绿珠这些年见过的达官显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像两位客官如此精明强干又心细如发的英雄，想一路回到王庭并不是什么难事。”

    世里没里冷冷一笑，对着那巨大吊灯的眼光有些晦暗难懂。

    “世事难料，谁又知道？”

    绿珠不再和两位多说，只笑道。

    “那么，公子今日要买谁的命？”

    世里没里看了看修也脱，那修也脱从怀中掏出一卷薄薄的纸张，推开纸卷，一个十一二岁稚气未脱的女孩的画像跃然纸上。

    “姑娘可认识她？”

    那女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脸色沉沉看了一眼世里没里和修也脱。

    “长安城高义巷段府二姐，卫将军段宝宏的妹妹，成都王的准姨子！你们要她的命？”

    世里没里的笑容别有深意。

    “不，我们不要她的命，我们要买她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