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了银子的苏锦禾木讷地坐在炕沿边,直到日头西斜,才缓缓起身去院子里拾掇木头。
入冬后的风像变了性子,甚是冷冽。
突兀响起的敲门声让她冻僵的手一抖,猜测会是何人时,门外的周娘子出声了。
“苏姑娘,是我。”
苏锦禾蹭了蹭手上的灰尘,将来客迎进门:“婉姐儿好些了么?”
“好些了。”周娘子半垂着头,满怀心事不知从何说起
。
“进屋喝茶吗?”她试探着问。
婉姐儿病中,若是耽误人家照顾孩子便是没分寸了。
周娘子点了点头,脚步沉重的进了屋。
堂屋里没什么家居摆设,一张低矮的桌子旁摆着同样低矮的杌子。
她局促不安地坐下,绞着帕子连连叹气,白皙的脸蛋泛红,迟疑半响道:“苏姑娘,我、我不知你和陈家的事”
原是为这事儿,苏锦禾浅浅地吁了口气,牵起唇角微微笑道:“无妨,先前我与陈家多有走动,误会也是情理之中。”
“陈家大少爷看着挺规矩的人”
周娘子的语气里多有唏嘘的意思,八成是替她觉得可惜。
“我只求这辈子平平安安。”她拿起茶罐,却发现里面空空的,连丁点儿茶叶沫子的都没有。
火炉上的茶壶里正翻腾着热水,苏锦禾双唇抿成一条线,只倒了杯水递过去:“姻缘良配,嫁人生子对我而言是虚妄的,不如多挣些银子来的实在,先前懵懂无知,如今独自撑起门户,方明白许多道理,陈大少爷固然优秀,于我却是不相干的人。”
周娘子的脸色愈发难堪了,颇有些无地自容的模样,她捧着烫手的茶杯,一鼓作气道:“不瞒你说,今日之前我也觉得陈大少爷是个好人,可实际却未必啊。”
苏锦禾敛容深思,目光淡淡地从她脸上扫过,佯作自然地问:“这话是怎么说的?”
周娘子撂下茶杯,蹙着眉头叹气:“婉姐儿生痘疮不假,我缺二十文钱也不假,但我从未想使你为难。”
她激动地身子前倾,信誓旦旦道:“昨儿在医馆正巧碰见陈大少爷,他卖可怜儿地说与你生了些不快,吃了几次闭门羹,想请我牵个引子,让你们见上一面,好把误会解释清楚,免得错失了这份好姻缘。”
一口气说得太快,不得不缓了口气,她回想起医馆里陈继业的德行,只觉得愤怒又作呕,重重地拍桌怒道:“今日听你一说,我心底便犯嘀咕,这陈大少爷分明是意图强娶,还叫你有苦说不出!我这个蠢脑子竟让他糊弄过去,险些当了阴险下作的小人。”
茶杯里的热水溅了些出来,落在周娘子的手背上,疼得她直吸气,如此还不忘义愤填膺地咒骂陈继业是个登徒浪子。
苏锦禾上辈子见识过陈继业的人品,他表面上是个温雅书生,实则徒有其表,若不是周娘子先拍案而起,惊了她一跳,没准儿她就摔了茶杯子,咒他猪狗不如的东西。
界限划清了,关系也撇干净了,陈家本就无意娶她过门,此时就该欢天喜地的老死不相往来,别再招惹她。
何必背地里鼓捣这些幺蛾子?
非要让她名誉扫地,生不如死?
“他当真如此说?”苏锦禾略思忖了片刻,清澈的眸子里添了些愕然。
“千真万确。”周娘子盯着她的眼睛,生怕她不信似的。
“这就奇怪了。”她抿了抿唇,故意咽下许多话不说,垂下眼睫遮住了眸底的光亮。
“是呢,陈大少爷好歹是个读书人,真是给读书人丢脸。”
周娘子的愤怒多半因为自己被愚弄戏耍,苏锦禾愁眉不展地吹了吹茶杯里的水,自怨自艾道:“过往陈家帮我的,我都折了银子还回去了,就怕旁人误以为我同陈大少爷有什么,连我祖母的遗物都当了,陈家何必逼我这个孤女呢。”
“孤女”二字听得人心底一颤,果真是可怜见儿的。
“不瞒周娘子,我以为陈家是因家父的缘故,才对我多加照顾,丝毫不知陈大少爷的心思,苏陈两家虽有姻亲,但亡父膝下无子,苏家不可断了香火,承祠当前,结亲其次,身为长女,我怎会眼睁睁看着苏家断后,自当撑起门户,苟延残喘也罢,起码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亲与祖母,百年之后不至愧不敢见。”
她说罢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强忍下抽泣又道:“他分明中意唐家姑娘,怎么又、又对你说出那番话,今日若是此着了他的道儿,不知会用什么法子逼我妥协。”
周娘子的身子晃了晃,扶着梁柱站稳,眉心突突的跳,如此说来,她险些害了如此忠孝的姑娘,真是造孽。
此事若袖手旁观,良心难安,她低声叹道:“陈继业是个伪君子,我也对不住你,苏姑娘放心,我会尽我所能帮你,还有那二十文钱,不出十日我必连本带利的还上。”
苏锦禾再三推辞利息,奈何周娘子态度坚决,她亲自送客出门,回屋时又长又重的吁了口气。
此番没叫陈继业得逞,他定会再想旁的法子,不得不防。
本是打算卖掉草棚里过冬的柴火凑齐赎银的,但那日饭馆放工钱,她试探的提了句能不能预支工钱,饭馆的老板娘竟爽快的答应了。
那日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她捧着五十文钱将祖母的遗物赎了出来,前所未有的轻松,踩在湿漉漉的长街上,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溢满的喜悦让她由衷的笑了。
此时她心底是无所畏惧的,哪怕陈继业虎视眈眈的想把她纳入囊中,她仍有法子不让他得逞。
上辈子她有口难辨,苦于没证据,今生就未必了。
瑞雪兆丰年,整个冬日的雪覆盖在田地里,只等开春滋养大地。
出了年关就是春,湛蓝的天不知何时多了分春意,阳光也不似冬日里肃厉,软绵绵的能将人融化。
苏锦禾在饭馆后厨洗了碗,勾起帘子朝大堂里瞥了两眼。
晌午时,县衙来了两位官爷,交了三锭银子,楼上楼下全都包了。
不多会儿,县令大人亲请两位衣着不凡的衙差进门,大人物在楼上的包间,一楼大堂都是凑热闹的小衙役,此时兴致正浓,酒意正酣。
她放下帘子,咬得下唇发疼,县令大人以礼相待的两位衙差是从盛安来的,盛安是天子脚下,养活的都是金尊玉贵的人。
他们之所以会来如此偏远的平阳县,是要押解一个犯人,流放边境的犯人时常会经过这儿,偶尔会在县里落脚休息。
苏锦禾用帕子仔细地擦着每根手指头,半垂的双眼露出些许笑意,如春波一般荡人心。
今日衙役们会喝的酩酊大醉,疏忽或有意地让陈家钻了空子,明日一早她会光溜溜的在马棚里醒来,身旁躺着同样赤条条的男子。
盛安的衙差将苟延残喘的流放犯抽打半死,而她被围观的人指点唾弃。
无论今生是否如此,她都得做万全之策。
她特地挑了这家饭馆做工,等的就是今日。
日暮时分,屋内点了灯,摇曳的烛火下是一群放浪形骸的衙役,他们纵情酒肉,又寻了胡姬作乐,好一片热闹。
她从碗柜里掏出一把斧子,悄默声地溜到后院,夜里的风凉飕飕的,她紧贴着墙壁移到马棚边。
守人的衙役正来回踱步,她不敢动,但前生的场景浮现出来,她就什么都豁得出。
“官爷,您辛苦了。”
冷不防的听见人声,吓得苏锦禾咬紧了嘴唇。
“是谁?”警惕又威严的询问。
“官爷您受累了,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人的声音有点耳熟
是陈家的管家!
今生她已同陈家毫无关系了,但他们压根没想放过自己,上辈子的事再次发生了,她若是疏忽大意,明日就要再受污蔑构陷。
两个人影走远了些,从隐约传来的交谈声判断,此时是她靠近马棚的绝佳机会。
管家的出现,在苏锦禾的心上狠戳了一刀,若说先前她尚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多此一举,当下却是半分犹豫都没了。
她贴着马棚绕进里面,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平稳呼吸,斧子是派不上用场了,敲打的声音会引起衙差的注意,她得另想别的法子。
耳边是近在咫尺的喘气儿声,看来那人就在不远处,她伸出手在枯草上寻摸。
蓦地触到一个人的身体,因受冷而僵硬,她怕这个流放犯不识好歹的发出些声响,便先悄声道:“我是来救你的,你若出半分声响,我就杀了你。”
不知此人是否答应,总归没发出任何异响,她双手胡乱摸着,直到碰到冰凉的铁链,明知白费力气还是扯了两下。
她本可以不救他,但记忆犹新的画面让她软了心肠,当初这个流放犯口含铁球,四肢被捆,晚她一步醒来。
即便蓬头垢面,她还是看出那诧异惊慌里的无辜。
被衙差抽打的浑身是血时,仍尽力用身子护住她,不叫鞭子落在她身上,不叫她更难堪。
身陷绝境的两个可怜人,前生他帮了她,今生就算是报答吧。
纷乱的记忆涌来,又处在当年令她难堪的马棚里,面对纹丝不动的铁链,苏锦禾闷声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