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亭在武威城外三十里外,历来是送客饯别的胜处,每逢出游盛日,必定人群熙攘,水泄不通。可是到了夜间却冷清异常,皎白月光之下,偌大的石亭显得空空荡荡。
白羽抵达折柳亭时,青衣人已经在亭中等候多时了。月光之下,只见他青衣落落,遗世独立,恍若谪仙。
“你果然来了。”青衣人轻笑,“你既然许下‘不乘驷马高车,不过汝家门下’的誓言,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我这里。”
白羽大惊,不由得追问道:“上仙怎么知道……”
青衣人却淡笑着斜了他一眼,“还叫我上仙?”
白羽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立即双膝下跪,对着青衣人一连叩了三个响头,“弟子拜见师尊!”
“起来吧,我也不喜欢这些俗礼。我是从圆光镜中看到你家中情景的。呵呵,你父亲心肠还真是够硬。”
白羽刚刚直起身来,还沉浸在拜师成功的喜悦中,心中澎湃异常,可听到青衣人提到他父亲,目光瞬间便黯淡下来了。
“我且问你”青衣人转过话锋,一双眼紧盯着白羽,“驷马高车,衣锦还乡,便是你的心愿了吗?”
白羽沉思片刻,开口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待弟子挣下一场功名后,自然是要还乡的。”
“你会错了意。”青衣人淡然道,“我是问你,你此生所求仅仅只是功名利禄吗?”
白羽怔了怔,才像是终于明白过来,答道:“长生仙术太过缥缈难求,弟子不敢奢求。”
“长生仙术缥缈难求?”青衣人冷笑,“何以见得?”
“除却传闻,弟子在尘世生长十七年,只亲眼见过师尊您一位仙人。由此可见,即便真有仙人,也绝非易求。”
“哈哈哈哈”青衣人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仙人若是随处可见,还叫什么仙人?世人拘于目见,未睹仙人行迹,便嗤笑仙人之说为谵妄,真是一叶障目,不识泰山!白羽,你自是见识短浅,可为师却曾在北荒之中,亲眼见过十万剑修,际天而来!”
“什……什么!”白羽几乎惊得不能言语,“十万……十万剑修!”
“白羽,你可知为师缘何要收你为徒?”
白羽懵然摇头。
“因为你身上有荒神血脉,乃是修仙一道天纵奇才,上上之选!”
白羽如被一记重锤狠狠击中,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十七年了,他第一次听到有人称赞自己是天纵奇才。这个素昧平生的青衣人告诉他,他不是废人,他是天纵之才!
突然间,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面对眼前的一切,似乎早已心安理得的接受自己是废人这一事实。
自己明明是一个废人的,练武八年没有练出一丝真气,比武之时被人一棍打下台去,不是废人又是什么?怎么可能会是什么天纵奇才,自己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不……”他喃喃出声了,慌忙别过脸去,不敢再去看青衣人的眼睛了。
“白羽!”青衣人蓦然大吼出声,“你还在逃避什么!你抬起头来,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因为他人的看法而否定自己!”
白羽心中一震。
“世上身怀荒神血脉之人,数以万计。他们都是上古荒神后裔,是仙道上的奇才,是天生的炼气士,他们几乎每一个都有成为仙人的潜质。可他们在血脉激发之前,就是十足的废人!习文从武皆不能精,无一丝一毫出众之处。于是一辈子只能任人驱使,老死于贩夫走卒之列。”
“白羽,你很幸运,你遇到了我。我可以激发你的白虎血脉,我可以让你有叱咤风云的一生。可是,即便我激发了你的血脉,你不肯相信自己,又有什么用?白羽,你凭什么认为自己一定是废人?!你忘了你昨夜对我说的话了吗?你忘了你父亲对你说的话吗?”
往事历历滑过心涧,父亲的轻蔑,教习的呵斥,同宗子弟的鄙夷与白眼,此刻全都在白羽脑中涌现出来。
悲戚,羞愤,然后是骤然膨胀到无以复加的争胜之心!
“砰!”白羽再一次重重跪下,这一次下跪的力度远远超过了前一次,双膝传来的剧痛几乎要让白羽眼前发黑,可他却已顾不上这些了,只抗声高叫道:
“弟子愿求仙道,恳请师尊激发弟子血脉!”
青衣人的嘴角缓缓漾起了笑意。
“走!”
青衣人断喝一声,攫起白羽,身形一跃便飞进玄黑色的夜空。
“为师乃玄阙宗第七代传人风野王,此次先带你回宗,再论其他。”
……
厉风呼啸,卷得东方天际墨云飞流,将新生的曦光提前透了出来。
苍莽大地,杳杳远山。因这一线曦光的映照,渐渐显露出粗犷的轮廓来。
那龙行蛇隐,巍巍凌跨万顷霜原的巨山,便是北荒第一大山,玄阙。
那山,果真有如玄黑色的城阙。
那一袭青衣快如电闪,裹挟着那白衣少年,瞬息间便至峰顶。
山风浩荡,直刮得两人衣袂猎猎翻飞。
北荒素来以罡风强劲著称,北狄诸部目之为天魔吼,足见其可怖。玄阙山巅之风,较诸草原更胜十倍。白羽这平凡少年又哪里经得住如此风力?此刻,若非风野王死死抓住了他的肩头,只怕他早已被飓风卷入重霄,死于非命了。
饶是如此,白羽仍然感到剧痛难当,北风中似乎裹挟了千万钢刀,正在狠狠地宰割他孱弱的躯体,直痛得他五官都扭曲了。不过他倒是有骨气,竟是生生忍着痛,一声不吭。
风野王脸上仍是那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听他淡笑道:“昔者素王有言:‘登东山而鲁,登泰山而天下。’时人以为豪壮无方。呵呵,不知素王登临我玄阙大山,又该做何感想?白羽,你又有什么感想?”
白羽早已痛得龇牙咧嘴,此刻听到师尊发问,拼尽全力只从牙缝挤出了“徒儿”两字,却再没有下文了。
风野王哈哈大笑,“也对,我现在问你这个,的确是操之过急了。但愿三十年后,你能答出此问吧!”
说罢,风野王蓦地仰颈清啸一声
“咄————————”
啸声方起,四野风声一时并寂,那如刀的北风犹如飞鸟惊弓一般瞬间消泯得无影无踪。
白羽终于松了一口气,瞬间瘫倒在乌黑的山岩上,大口喘息起来。
“欲激荒神血脉,必引天雷淬体。徒儿,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天……天雷淬体?”
“不错,引九霄天雷淬体,方能使你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这……”白羽犹豫起来。
“你要说你做不到是吗?”风野王冷冷讥笑道。
白羽不说话了。
“那么你是想一辈子做个废人是吧?”
“我当然不愿,可一道天雷下来,只怕我连废人都做不了了!”
“既然你不愿做废人,就该听为师的。为师在此,保你性命无虞。”风野王顿了顿,继续道,“不过,雷劫之痛却是世间极苦,比之刚刚的厉风摧体之痛更甚千百倍。你若是不愿受苦,便及早下山去吧。我玄阙宗,同样不收废人!”
白羽听他以话语相激,不由得愤懑起来,只见他跳将起来,对风野王大叫道:“你将我带到这莽莽大荒来,不就是为了逼我?此地距武威城也不知千里万里,我此刻若下山去,哪里还有活路!”
“不错,你能想到这层,还不算愚笨。天雷淬体尚有活路,下山必死无疑。你做好抉择了吗?”
白羽嘿嘿冷笑两声,“我还有得抉择吗?我当然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