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篆龙涎香降降的烧着,青烟便自那铜鹤的长喙之中袅袅飘出了。
那香非是寻常凡物,乃是香中极品。不仅嗅来甘甜,更有使人宁心静气之奇效。故而造价高昂,千金难求。即便是王侯贵胄之家平素也不忍轻焚。
然而今日,在这广成大殿内,这宝篆龙涎香却被焚得毫不吝惜。两只铜鹤的鹤腹同时被篆香填满,直把那天下第一名香当作了寻常火炭。
栖云子身后,那张平素以锦帷覆盖的九叠画屏,也在浓郁的龙涎香味中露出真容,那赫然是一幅崆峒山色图。
图中流云与峭壁相摩,清泉与白岩相激,汩汩流出一派生机。仿佛那图画不仅仅笔墨是在白练上勾勒出的幻象,而是真的有一方世界藏匿其中。
此“铜鹤衔香,画屏展翠”之景,正是崆峒派接见宾客的最高礼格。
坐在广成大殿的龙须席上,白羽微微有些恍惚。他不太明白,崆峒派接见人间帝王这等重要场合,掌门师祖为何会让他这个刚进山门的新晋弟子随侍。
广成大殿正中央,安置着一方茶案,茶案两侧,主客双方早已坐定。皇室一方,年轻的天子身侧,只坐着一位老宫监,正是曾经权倾一时的中常侍段节。
崆峒派一方,除栖云子之外,还端坐着两人,其一为萧绮云,另一即是白羽。
白羽的座次甚至只比萧绮云落后半个席位。
虽然白羽并不谙熟礼法,却也觉得掌门这般安排他的座席,似有不妥。
年轻的天子面色也有些古怪,看了看那面庞与自己一样稚嫩的白羽,终于轻咳一声,对栖云道:“朕今日前来求问仙长之事,乃朝中机密,咳……仙长……”
“陛下尽可宽心,贫道虽未曾君前奏对,却也不至于疏礼乱法,偕众面圣。只是,贫道身后二人与陛下今日求问之事有关,故而贫道斗胆将此二人带入大殿,还望陛下恩准。”
“仙长既如此说,朕复何言?不过,仙长方才说……呵呵,难道仙长已然尽知朕心中忧虑?”
“圣心广阔,贫道岂敢斗量?不过是近来六合之内骤生大变,贫道始得管窥圣心一二而已。”
“哦……”年轻的天子含笑端起了座席前的茶盏,“仙长大可一说。”
栖云真人再次双手一引,向天子揖了一礼,然后才淡淡道:“贫道以为,陛下所忧心者,当为……”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目光跃过了揖在眼前的手掌,紧紧地盯住正在品茶的天子。
“蛮荒妖族之事。”
天子端着茶盏的一只手顿时一僵,中常侍段节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仙长……果真有未卜先知之能。朕今日前来,确是为此。”
天子说着,放下了茶碗,不无忧伤道,“十九日前,周天星相大变,北辰乱轨,群星摇撼,经太史令殷超推算,竟是……竟是我中土至圣风野王殁了。”
再次听闻这个噩耗,白羽的面色还是不由得为之一沉。
天子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自顾自地侃侃而谈。
“我天翰内乱百余年矣,国力早已大不如前。全仗风圣一人撑持,才使得我天翰王朝气运不坠,令妖族不敢南窥。如今风圣身死,蛮荒之中更有大凶出世,南北气运已然失衡。据殷超推算,北朝群妖,已有南侵之意。”
“正值此多事之秋,偏偏又有许多诡谲人暗中搅弄风云。三日前,有西域妖僧入京,为朕献上一卷图画,呼为《地狱变》。并于朝堂之上大放厥词,言十三载后,中土神州即变作人间地狱,凄惨更胜图中景象。朕下令拿他,那妖僧竟化作黑蛟去了。临走前,还留下了一首大逆不道的歌谣。才不过一夜时间,满京儿便争相传诵那歌谣了。”
天子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侧过头看了段节一眼,恨恨道:“阿节,你将那首歌谣诵给仙长听听。”
老宫监伴圣多年,脸上似乎从未有过不平之色,总是那一副温润的模样。此刻听到圣上下令,也只是缓缓开口,琅琅诵道:
“乌海北,紫气萦,中有白王作鱼服,一入玉京便化龙,便化龙!十三载,天河清,鱼跃长空吞巨鲸,翰鸟高飞岂得生,岂得生!”
“传唱此歌之人,其心可诛!”栖云斩截答道。
天子冷笑了一声,“如今玉京城中黄口儿,个个能唱此歌,难道朕能将他们尽数杀掉?其始作俑者,不过是北国那些妖孽。若是高帝、武帝之时,哪里容得这些妖孽如此猖獗!”
天子说到最后一句,尤其显得激愤,一掌拍在几案上,竟将案上那盏茶碗震成了粉碎。
白羽倒吸了一口冷气,想不到这看似文弱的年轻天子,竟是一位功力深厚的武学宗师!
栖云真人没有答话,静默的等着天子的下文。
“朕八岁登基,御宇一十七载。深知祖宗创业不易,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未尝有一日懈怠,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想不到,还是招来了北国的那些狼崽子的觊觎!敢问仙长,倘若妖族大举南侵,朕当何以应对?”
“兵戎之事,非贫道所能蠡测。”
“倘妖族南下,若非崆峒剑仙,孰能抵挡?”
“贫道岩栖已久,山野懒人,不堪驱策,难预庙堂之筹。仙门流派众多,非止崆峒一派,陛下……”
“栖云仙长!”天子猛地站了起来,声音激昂。
“朕既已亲至,仙长应知朕心。望仙长以神州苍生为念,再勿推拒!”
说着,竟是对着栖云真人深深一揖。
中常侍段节也紧跟着天子长揖为礼。
白羽亲眼看到,天子低下头去的那一刻,掌门的嘴角有冷笑一闪而过。
“陛下折煞老朽了。”栖云真人“慌忙”起身,将天子重新按回了座席。
“陛下置腹推心如此,贫道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还请仙长赐教。”
“蛮荒之变,贫道早已知悉。窃以为,蛮荒妖族不过是疥癣之患,不足为惧。”
“妖族带甲三百余万,修士不可数计,胜我中土神州数倍,仙长何以不惧?”
“妖族固然势大,我中土神州亦非俎中鱼肉。聚我神州豪杰,未尝不可与北虏一战。关隘只在于……”
栖云真人顿了片刻,才饶有深意的吐出四字来:
“君臣一心。”
“君臣一心?”天子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不甚解意。
“贫道以为,如今陛下的心腹大患,只在玉京之中。”
“还请仙长明示。”
“交浅言深,人之大忌。然,君上有问,贫道不敢讳言。若非……若非沛水过盛,我天翰江山何至于汹汹扰扰,沦丧至斯?”
段节的眼中猛地射出了冷光。
天子也盯着栖云倒吸了一口冷气。
“仙长……还真是语出惊人啊。”天子蓦地冷笑起来,一边摩挲着腰间蓝田玉璧,一边道,“处江湖之远,不忘庙堂之忧,说的便是仙长这样的人吧。朝中形势洞达若此,可见仙长用世之心不浅啊?”
中常侍段节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很清楚陛下这句话的分量,这是真正的诛心之语。
“用世之心不浅”,换句话说便是热衷权柄,汲汲名禄,甚至还可以等同于预谋已久,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哪怕是世间最平庸的帝王,都会对这些词语无比敏感。
权柄,是帝王永远都不会与他人共享的东西,他们只会紧紧抓着这样东西,直至身死。
广成大殿内一时变得落针可闻,中常侍段节的指节微微曲动,真元暗运至掌心劳宫穴,只待天子一声令下,他立时便将这道人毙于掌下。
若这道人说的别的朝廷积患倒也罢了,可他竟敢隐喻那人!
莫不是陛下对他客气了些,他便真以为自己可以放言无忌了?他……当真不想活了吗?
萧绮云玉额上也涔涔沁出了一层细汗,她想不明白,师尊今日为何如此糊涂?!
看着栖云镇定自若的背影,白羽的面色倒是无甚变化,他隐约猜到了,今日发生的一切,只怕都在这道人的计算当中。
他原本还以为,崆峒这千年古派的掌门,必定是不染尘虑的出世之人。如今看来,这道人的心机竟远非常人可比。
即便是自己这样的寻常少年,也知道,那个人,说不得。可他却说了,如此不加掩饰地在当朝天子面前说了。
他一定很清楚那句话说出的后果,所以,他一定也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话。
栖云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
“在君为君,致诚而已,贫道不敢曲言隐事。处江湖之远,不忘庙堂之忧,乃古贤士赞语,贫道难当此誉。贫道方外之士,岂敢怀廊庙之念?只是沛王声誉之隆,遍彻四海,贫道栖居崆峒,亦时时听路人传诵矣。天翰上下,只闻有沛王,不闻有陛下矣!适才陛下有问,贫道所以一再婉言推拒者,实为贫道九族谋一生计而已!伏惟陛下明鉴!”
说罢,栖云再也顾不上什么“方外之人,不跪王者”的祖训了,一颗白头狠狠地磕在猩红的蜀缎地衣上。
“大胆妖道!尔何人哉?竟敢妄议朝政,蛊惑圣心,攀诬我国中重臣?陛下,老奴恳请恩准,立毙于此妖道于掌下!”
大殿内立时变成了死一般的沉寂,辰光仿佛都被凝固。
篆香游丝成了殿中唯一的灵动之物,铜鹤长喙中,那青烟仍在不紧不慢地往外冒,却在不经意间冒出了些许燥烈的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