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五,清明;四月廿日,谷雨)
徐有窈来徐府大约有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除了徐有娴和徐有莹偶尔来看过她以外,倒是没有别人再踏入她院中一步了。更别提霍氏,徐致誉等人了,他们就像是忘了她一样,一面不见,一句不提,也不管她。徐有窈觉得这样也好,她也不想应付这些事情,索性躲在自己的院里,绣着没绣完的《双燕图》,绣得累了就识识字、看看书。
自上次分别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杜蘅了,这倒也能理解,这京城里的深宅大院,自己出不去,他又如何能进来。只是她看起书来,就麻烦不少,想让他给自己指点一下不懂的地方。这修竹和幽兰两个人都不识字,且她还不了解这两个人的品行,故而也很少与之交流。
好在,有一次徐有娴来看她,见她很是吃力在读《秋兰赋》那篇文章,正好她也很喜欢《秋兰赋》隧主动提出要教与她,还言明今后若有不懂之处便去问之。有窈欣然应下,只是不愿意麻烦她,故自己先熟习,实在不明白了才问。
这日,徐有莹自上次听她讲述自己家乡的事情之后,便觉得颇有乐趣,又来找她问东问西了。徐有窈最近跟着修竹学了不少官话,就是磕磕绊绊,还带着姑苏味儿。但与人基本交流是没有问题的:“那,我今天就给七姐姐唱一曲姑苏的童谣好不好?”
徐有窈还挺喜欢这个七姐姐的,第一是年纪相仿,第二是这有莹着实活泼,带动的自己也没了前些时候的沉闷压抑,第三是她像极了自己的玩伴,那个活泼好动的玉雯。想到玉雯,有窈就特别惦念姑苏城,很想回去……一时恍了神,有莹等了半天不见她唱,就拽拽她的胳膊撒娇:“怎么不唱呀?快唱嘛。”
徐有窈回过神来,清清嗓子,吴侬软语,娇美软糯的姑苏方言听的人身上发酥:“月亮荡荡,姐妹双双。大姐嫁在上塘,二姐嫁在下塘。三姐无人要,一顶花花轿,抬到和尚庙,和尚看见甩虎跳,道士急得双脚跳,你养妮子我来抱。”内室里头熏着不知名的香,味道不是很自然,也晕了一片烟气,这气似只手般轻轻拨动着莲花漏里漫长又落不下的水流,即刻便又听见满室里都是滴答——滴的声音。
有窈有些忐忑,她不知道自己唱得好不好听,万一很难听,怎么办?她的小脸上浅浅的晕了点红,期待又紧张的看着有莹。不知为何,有莹突然红了眼圈,就像是一片桃红的花儿落进眼睛了。
小姑娘有些要面子,她瞪大了眼睛不愿意让眼泪流出来:“小时候,我娘经常抱着我用锦官城的话给我唱歌,也是这么温柔……娘,我想我娘了……”徐有窈愣在那了,没料到有莹会突然哭出来。她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有窈不知道有莹是隔房的,因为被三爷抛弃了所以徐老爷就给养着了,以为她是想哪个姨娘了,于是安慰道:“姐姐别哭,若是你想姨娘了,妹妹陪你去看看好不好?”
“我去哪看呀,她已经不在了。而且我娘才不是姨娘呢,她是三房的夫人。”徐有莹哽咽着解释道。有窈这才知自己说错了话,一时间很是尴尬,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徐有莹见她这样,抹了一把眼泪,颇为豪放的拍拍她的肩膀,反过来安慰起了有窈:“九妹妹才来不知道这些,我不怪你。反而是我还像个孩子一样,哭鼻子要娘亲。”虽然徐有莹每日嬉嬉闹闹的笑个不停,但是她心里一直都没有忘却过自己的娘亲和弟弟是怎么死的,她恨那个人,那个害死娘亲弟弟又抛弃了她的人。如今她寄人篱下,又是个姑娘,除了将内心的悲痛和愤恨掩藏住,别无他法。自从娘亲去后,就再也没有人给她唱过歌了,刻意压制的思念随着有窈温柔的歌声就像是疏通堵塞已久的泉眼般,水流争相涌出。
“姐姐就算不是小孩子。哭一哭,妹妹也不会说什么的。”徐有窈冲她眨眨眼,打趣道。有莹已经缓了情绪了,刚才失态了,这会可不能再那样了,就笑着上去挠有窈:“你可不许说出去让别人笑话我啊。”
两人正笑着,幽兰从外面打了帘子进来:“二位小姐。孙管家让人过来说,大夫人刚从锦官城回来了,老夫人近来又能下床走动了,老爷说让少爷小姐们一起去三槐堂用膳。”
“好,知道了。马上就去。”徐有莹先说道,然后推了推有窈,示意她快去换衣裳:“等会祖母她们都在,可是大场面,不能失了一分规矩,快去换身衣裳来。”近来徐有窈得了几身颜色清淡的襦裙,就换了身淡雪青色的,簪了支婉怡当时给她的月上桂树照喜鹊簪。跟着去了三槐堂。
三槐堂是苏轼写的铭词,在此被徐致誉用来警谕自己,平常不许人进。这会大夫人和杨老夫人从锦官城回来,老夫人又身子大好,徐致誉甚是高兴,故而开放三槐堂,叫上所有的儿女在三槐堂一迎杨老夫人,二庆老夫人身子。
徐有窈进来得时候,徐致誉、霍氏、大夫人、杨老夫人和老夫人都还没有来。徐有仪、徐有娴和徐有惠按着序齿已经坐好了。左边一排的几个少年郎,徐有窈倒不认识,她坐下后,悄悄的打量了几眼。左边第一个身量很高,剑眉星目,身著白锦绘墨竹的袍子,看着一派正气。他手里端了杯茶,用茶盖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里面的茶叶,这是二少爷徐有琋,她上次回来的时候见过一面。
左边第二位一直低着头,头发松松垮垮的在脑后束着,有些都散落在额前。身上穿着玄青色的锦袍,露出的脖颈和手腕异常苍白,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见有莹先进来了,他才抬头看了一眼,隧又低下头把玩着手腕上的檀木串珠。刚才那短暂的抬头,徐有窈看清楚了他的面容,苍白到病态,不过他却男生女相,是徐有窈见过的人中最俊美的,但眉目间却是与之不符的阴郁。察觉到有人在打量自己,这人抬起头来,漆黑深邃的眼眸里冷若冰霜,淡淡的扫过她,徐有窈顿时打了个冷颤,只觉这人十分危险,不可招惹。
左边第三位却是个与众不同的,一直看着她,还冲她笑个不停。他看起来像个玩世不恭的登徒子,而穿着却像个江湖人士,腰上还别了把短剑,坐姿也很随意。徐有窈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对自己,索性就不去看他了。
没一会儿,徐致誉他们就进来了。杨老夫人和老夫人先落座,徐有仪先站起来隧其他人依次而站给她们见礼。徐致誉进来就看见老四和老六这样不体面不规矩的装束,心下暗气,碍于长辈在,不好发火,又怕杨老夫人看了觉得自家没有规矩,隧注意着杨老夫人的脸色,也好及时赔罪。
而杨老夫人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的应了礼,让他们坐下。虽然都是一品诰命夫人,但是杨家是老牌世家,杨老太爷的官位资历也比徐致誉深,故而老夫人就得退杨老夫人一阶。
落座后,杨老夫人一直板着的面容上带了几分笑意,对亲外孙徐有仪招手:“来,仪儿,叫外祖母看看。三年多没见了,小姑娘越发的漂亮啦。远胜你母亲呀。”徐有仪乖巧的走过去,让杨老夫人拉着手打趣,徐有仪严肃的脸上难得有了几分晕红。大夫人坐在杨老夫人旁边笑道:“母亲说的极是。仪儿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呐。”杨老夫人又说道:“仪儿如今也及笄了,可有给她说人家。”大夫人摇头:“还不曾,我也是想让她再留一留。就这么一个明珠,哪里舍得给别人呀。”
杨老夫人爱怜的摸摸徐有仪的脸,说道:“再留一年也不是不可。只是琦儿你这个做母亲可别太锢着孩子,留得太久反倒不美。”大夫人点头附和:“女儿晓得。”杨老夫人又问:“怎么不见大郎致宁?”大夫人解释道:“长恩殿郑妃娘娘近来身体多有不适,相公在宫中为娘娘调理身体,不得空回来见您。等他回来,女儿便叫他向您赔罪。”杨老夫人摆摆手说:“无妨,既是关乎娘娘贵体之事,我也不可逾了娘娘去。”
杨老夫人只顾着和自己外孙寒暄,也没理会底下坐着的其他人。而老夫人坐在那也不说话,静静的看着他们。徐有娴倒是没什么想法,眼观鼻鼻观心的端坐在那。徐有惠心思可不安分,一直想让这几个大长辈注意她,见她们一直和徐有仪说话着,基本不理会别人,心下恼得不行,手里拽着绣帕像要撕烂似的。徐有窈和徐有莹两个人跟透明似的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心里惦记着午膳。徐有琋、徐有璋和徐有珩也都没有什么反应,坐在那该喝茶喝茶。
看着她们寒暄了好一会,时候也差不多了。徐致誉给霍氏使了个眼色,霍氏领会后开口道:“大嫂和杨老夫人一路奔波劳累,不如先用膳吧,用了膳,您可休息一会,我让人已经给您安排下了。”
杨老夫人点头:“也可。用膳吧。”徐致誉便让孙管家传话下去,让人摆菜吧。不一会儿,数道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上桌,令人食指大动。大夫人和霍氏在一旁为杨老夫人、老夫人和徐致誉布菜。小姐们和少爷们则分开座,由丫鬟们布菜。
众人落座皆食之有味。可是,相对于徐有窈来说,就是另一番滋味了。这京城菜呀,着实让她吃不惯,不仅咸辣又腻得很,还是姑苏偏甜的菜味好吃。徐有窈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索性放下筷子,拿着碗舀了甜汤。这本应由幽兰为徐有窈舀汤,可是徐有窈习惯自己吃饭了,就不愿让丫鬟代劳,隧让幽兰不必动手,自己去舀。
却不想,甜汤如此之烫,似指尖被火燎了一样。徐有窈小心翼翼的端着下面的碗沿,不敢碰碗壁,正准备放下碗时,右手边的有莹突然拿起了筷子,胳膊肘不小心碰了她一下,徐有窈的手指直接碰到了最烫的地方,烫得她一时间没端住碗,直直的泼到了没来得及躲的有惠身上。只听啪一声,碗被摔碎了好几瓣,继而伴随着有惠的尖叫声:“啊!好烫!你干什么呀!”旁边的好几个侍女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有幽兰一个箭步冲上去为被烫到的有惠擦着手背上的东西,有惠见是有窈的侍女,一把推开,跑到徐致誉身旁哭道:“父亲,父亲。”
事出突然,徐致誉也没有反应过来,只见有惠抬起手给他看,那白嫩的手背上红肿了一大片。伤势严重,徐致誉立刻让人带她下去赶紧抹药,请大夫过来看看。徐有窈站在那一个劲的赔罪道歉,又想要上前帮忙,却被有惠狠狠的推到了地上。徐致誉是疼有惠的,心里担心着她的伤势,又看见杨老夫人那惊讶又质疑的脸色,只觉颜面尽失。压下心里的怒火,赶紧给杨老夫人赔礼:“属我的疏忽,没管教好小女,让您见笑了。”
杨老夫人也没想到徐府竟这般失了规矩,面色不好,也吃不下饭了,隧让大夫人扶起:“琦儿和有仪,扶我去休息。”老夫人见场面闹成了这样,忙上前去给杨老夫人赔罪。
见两位大长辈都走了,徐致誉这下彻底沉了脸色,手往桌子上一拍,怒喝道:“还有没有规矩?用个饭,都能把你姐姐伤着!你可真是在乡下长大的野丫头,饭都不会吃!”
不仅徐有窈没想到这个父亲居然会这样骂自己,就连其他人也没有想到。一旁的徐有珩看着情势不妙,又怕亲妹妹被罚,赶紧拉着她跪下来认错:“父亲,是我这个兄长没管教好小妹,让她失了规矩。请您别动怒。”
徐致誉看着他就来气,喝道:“给我滚回去。你的事情一会再算!”继而又对霍氏说道:“你这个主母怎么当得?这丫头来了几天了,别说用饭,就说她那一口的方言,到现在都没有改掉,真是不成体统!从今天开始,给我好好教导她,把身上的乡下陋习改了!我不希望再看见今天这样子!”霍氏无辜被骂,她本就心情烦躁,这下更是火冒三丈,狠狠的瞪了徐有窈两眼。
徐有窈抬眼看去,围绕着她的目光带着讽刺,不屑,蔑视,愤怒和幸灾乐祸。这些目光伴随着他一口一个的乡下人像一根一根小针扎在她身上,没有多痛却难受极了。她只想对他们这些把姑苏污蔑成粗野之地的人说,姑苏不是乡下!姑苏比你们的京城还好!可是,徐有窈说不出口……她太懦弱了,以前也没有多胆大,但是在姑苏这个温暖柔和的地方,她却是从未受过这些辱骂。
徐有窈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心里却是很不好受,她好想回去啊!回姑苏,回好婆身边。这个地方,不合适她,她在这里就是个笑话……
“徐有珩!为父说过你多少遍了?你怎会如此顽劣不堪?今天是什么场合,你也不看看?还是如此装束!你一事无成,什么都做不好,为父都不骂过你。而你,看看你现在,还有个正经样子吗?”徐致誉这会正在气头上,逮着谁骂谁。徐有珩心下不快,欲与之争辩,徐有琋摁住他的肩膀,上前说:“父亲,儿子会代您看管六弟,不让再他如此失了规矩。请您,勿再动怒。”
这火一时堵在心口,不上不下的,发不出来,也顺不下去:“你们两个,给我去静思堂面壁思过去。”说罢,徐致誉甩袖而去。霍氏厌恶的看了他们一眼,说了一句:“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罢了,扯着徐有娴回了淑慎院。
徐有琋拍了拍徐有珩的肩膀,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有窈,摇摇头也走了。徐有璋本来也想离开,却回头看了一眼正扶起徐有窈的有莹,张了张口,还是被小厮扶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见他们都走了,幽兰赶紧上前查看徐有窈被烫伤的指尖,都已经起了个泡了。徐有珩也看见了,担忧的说道:“妹妹,怎么烫成这样了?我那有药膏,等会我给你拿过去。可别让姨娘瞧见,她又得哭了。”徐有珩还不知道她至今还没有见过戴姨娘。
徐有窈垂着头,手指纠着衣角,面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哥哥,小心翼翼的说道:“可不可以把这个药先给五姐姐……”徐有珩见她这般疏离的样子,叹了口气:“我这就让人给她送去。别太自责了,你也不是故意的。我不方便去有惠那,改天你自己去看看她,可以吗?”徐有窈点点头应下,他便转身去向自己的院子,给她去拿药。
徐有窈回了题画院,修竹显然已经知道了事情,什么也没问,按着幽兰的吩咐拿来徐有珩给的药,为她擦着烫伤的地方。指尖因为被烫了个泡,上药的时候肯定会有些疼,徐有窈“嘶”了一声,缩了一下手。修竹倒是不敢下手了,徐有窈把手放好说道:“继续吧。”
铜制烛台上那支新换的蜡烛才燃了一点,就被替换到了最靠近床榻的青白釉莲花灯台上。被替换的时候,因为侍女的不上心,本应一点一点随着内芯而燃尽的蜡身顿时被燃掉了一大块。化成水状的部分蜡块像止不住的眼泪似的,缓慢的滴流着,一点一点将原本干净的烛台堆积的狼藉一片。没了蜡身保护的内芯,被火苗吞噬的极快,随之下面的蜡身也融化的极快。形成了一个因果轮转,很快这一支蜡烛便燃到了头,此时的烛台就只剩下一堆残落的蜡块。像是快要被什么东西抓住似的,微小的火苗呼得向上高高蹿起,映到垂帘上的火影摇晃又缩瑟。随即又渐渐化为一堆蜡块里的那个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