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人均消费红茶最多的地方是横跨亚欧的古老国家土耳其,据说土耳其每个家庭每年要消费八公斤的红茶叶。红茶大约在150年前由东亚传入奥斯曼帝国,在上世纪30年代左右开始在土耳其境内开始进行大面积种植。并不算悠久的历史,却化为深入骨髓的习俗。
在土耳其,不论上班、聊天、会朋友、谈生意、闲余餐后,都得喝一杯红茶。喝红茶是建立人与人之间的社交关系,仿佛有些文化不曾随着奥斯曼帝国的衰落而从这片土地上逝去一般。北岛彰是这个国家的局外人,有些轻嘲他们的自欺欺人,可他也爱喝土耳其红茶,就如同他对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留恋。
伊斯坦布尔街头的咖啡馆喜欢用子母壶烹制红茶,下方母壶用于烧开水,上方子壶内煮浓茶,饮用时将母壶中的开水与子壶中的浓茶兑出比例合适的红茶。盛红茶的玻璃杯造型别致,中段如蜂腰,杯中的茶水呈红宝石色,因此又叫“兔子血”。
北岛彰喜欢在红茶内加几片柠檬,配上芝麻面包圈,坐在耶希尔街咖啡馆的天台,眺望博斯普鲁斯海峡,沉浸在这座城市特有的气息里。
六百年的奥斯曼帝国辉煌被西方现代文明冲击得七零八落,这里的人民内心深处有种沉重的忧伤,文人称之为“呼愁”。北岛彰也想过,大概自己心里也有种“呼愁”,才会留恋这座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城市吧。
北岛彰是在高校期间加入i的,那时“海老天”已接近歇业,一场经济危机戳破了日本人的天堂梦,梦醒遍地疮痍。来“海老天”的客人越来越少,父亲渐渐苍老而沉默。“除了炸天妇罗,我什么都不会,真是个废人呀。”北岛彰那时已经可以陪父亲小酌,微醉后的父亲总是这样说,“美雪离开是正确的选择,我无力守护她的幸福。”北岛宏很少参与北岛彰和父亲的谈话,他不太爱说话,画画便是他的语言。北岛彰和父亲并不会觉得北岛宏冷淡,相反他们都珍惜北岛宏身上的艺术气质,“这是一种珍贵的东西”,他们为此骄傲。多年后北岛彰回想起来,大概是他和父亲在北岛宏身上都看到了母亲的影子,对于父亲来说那是深爱过的人,对于自己,那是未曾谋面的圣洁母爱。
琴子是属于北岛宏那个世界的,北岛彰一开始就这样坚信,尽管他那么喜爱她穿着和服巧笑倩兮的样子。琴子出身富裕家庭,钢琴弹得很好,绘画功底也相当扎实,成为学校许多人的梦中情人毫不出奇。琴子喜欢北岛宏,尽管表现不算太明显,但瞒不过身为北岛宏双胞胎哥哥的北岛彰。北岛彰甚至知道,她喜欢北岛宏,是因为他比她看上去对这个世界更冷淡更高傲些。
而北岛彰呢,作为一个平凡人,是要对这个世界情不自禁卑躬屈膝讨好而活的。他爱笑,是因为他不得不笑。不笑怎么生活下去呢?至少看上去亲切一些,不至于遭遇更大的耻辱。平凡人活着本身就是耻辱了啊。
北岛宏已经提前被最好的艺术学校录取,家里却负担不起昂贵的学费,唯一的办法是助学贷款。i是在这时找上北岛彰的,“我们是一个国际性的官方军事组织,地位特殊而隐秘。现打算邀你加入,可提供北岛宏的大学学费以及你的新人生平台。”一封简单的邮件,轻易打动了北岛彰的内心。i最终以征兵的名义带走了北岛彰,留下了北岛宏的学费。
事后的结果证明,i选拔人才的方式,果然是顶尖科学的应用。当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还在议论大数据杀熟这种商业问题时,早在二战时便开始研究大数据应用的i已经掌握了世人难以想象的科技。北岛彰是i的大数据全球选拔出来的人才,经过一系列的专业训练之后,他在i已是大名鼎鼎的“瑰洱”,曾经的北岛彰恍若前世。
i是什么?北岛彰曾这样问过自己的训练老师帕夏,得到的答案是,“大概是柏拉图的理想国吧。”
第一次坐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对岸喝“兔子血”,北岛彰正是和帕夏在一起。他俩的对话,北岛彰永远不曾忘记。
“你喜欢人这种生物吗?”帕夏问。
“无法判断,因为我无法定义什么是人,你明白的,生物学上的答案太过于单薄无力。”
“没有一门学科可以给出能够说服我们的答案。”
“但是说服普通人足够了,反正,他们根本不思考。”
“我们替他们思考,所以我们有了他们所没有的权力,替他们做他们做不出的抉择,似乎很公平。”
“很公平,所以i正是我的信仰。”
“你本来就是i选出来的人,它比你还要了解你自己。”
“我希望有一天它能给我答案: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表述并不准确,你应该先问什么是生命。”
“或许生命就是一场幻觉。”
“那又是谁的幻觉呢?”
“本体论可以讨论三辈子……不如简单点,就当是上帝的幻觉吧。”
“你是说i吗?”两人相视一笑,在这座历史悠久东西方文化交融的城市月色下,“兔子血”分外妖娆。
北岛彰终于不必再对这个世界讨好般地微笑,他渐渐蜕化为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男人。以前北岛彰觉得自己长得很普通,北岛宏才是异性眼中的美少年。可是如今,他对于大部分女人来说,或许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英俊、富有、头脑与身手绝佳、掌握着许多人的生死大权,最重要的是,他成为了世界的局外人,因此而形成的清冽气质才是他与父亲曾经说的“这是一种珍贵的东西”。
北岛宏并没有成为画家,他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与琴子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北岛彰在北岛宏脸上看到了自己曾经伪装出来的亲切,应该说对于世界的谄媚,弟弟更甚于自己,毕竟他是个小商人。公司的效益很一般,北岛宏并不太擅长做生意,有段时间靠着商业贷款才能坚持下去。出身富裕的琴子在经济形势不好的时候不愿意降低生活质量,她需要维持在朋友圈的体面。北岛宏也不好意思责怪妻子,只好与父亲商量卖了京都的祖屋,才撑过了困难期。
这一切北岛彰都看在眼里,像在看一出只有自己一个观众的戏剧。后来父亲得了癌症,北岛彰才回到京都,陪伴他度过最后的一个月。父亲不愿意待在医院受罪,父子俩便开始了一场环游日本的“天妇罗之旅”。北岛彰带来了最好的止痛药剂,父亲那段日子看上去像个健康的人。他们走遍日本出名的天妇罗店,温上一小壶“醉心”,畅谈人生。
父亲从没有问起北岛彰的工作,倒是北岛彰在长野县的温泉村里同父亲主动聊了片刻。“这个世界是一座分了无数层的金字塔,塔底的人只求生存,从不问为何生存。于是世界里充斥着复杂繁多的欲望,欲望又幻化出五彩斑斓的世界。当分层越来越多,人人都成了孤岛。不过最孤寂的永远是金字塔尖的人,他们想的问题没有人懂,他们有责任与义务去做其他层的人不会做的事,否则这个金字塔就可能倒塌,人类文明也不复存在。虽然,他们也不知道这种存在本身有没有意义。”
穿着温泉服的父亲沉默了许久,将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对北岛彰轻声道:“辛苦你了,孩子”。然后父亲就闭上了双眼,仿佛喝醉了,醉倒在儿子的怀抱里,睡得很沉,再未醒来。
返回京都之前,帕夏曾经问北岛彰:“你确定不把你父亲的癌症治好?这点私权你还是可以使用的。”
北岛彰淡淡道:“他活着时烦恼比较多。我们并不是真正的上帝,干预人的生死总需要点信仰支撑,否则又与希特勒有何区别?”
父亲去世后,北岛彰再也没有回过日本。直到刚刚收到消息,目标在日本出现,他终于又有了回日本的理由。
“那就去会会那个女人吧。”北岛彰心想,风吟选中的女人总该有点特殊之处,说不定,还会发生点什么有趣的事来排遣这无趣的人生。
北岛彰望着不远处詹苏曼妙的背影,摇了摇头,“有趣的事,必然是与爱情无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