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尊_天蚕土豆_歪小说 > 其他小说 > 风吟记 > 山海起 一
    疾驰的马蹄骤雨般敲击着青砖路面,幽长湿冷的宫墙里一个快马加鞭的身影奔袭而来,穿过平原般空旷的广场,穿过两列钢铁般威仪仗仗的士兵,直入大殿。

    “报,”

    匆忙的兵士在殿口将佩刀卸下后冲入大殿跪下,道:“氏族首领及各家长以至函谷关,不日便可抵达咸阳。”

    “函谷关?”

    似乎让人有些困惑,用手抚了抚一旁的七尺长剑,低下头若有所思。

    幽深的大殿铺着漆黑的地板,上面回纹精细造型古朴,好似寻常富贵人家里的云彩锦缎才有的雍容华贵,而殿中立着九根撑起穹顶的巨柱,外面裹着同样精美的漆黑金属外壳,不反射光泽,却黑色泥沼一样透着阴暗。柱下火苗涌动,被处理过后早已乌黑的人鱼灯烛晃动光芒,张大的鲛人巨嘴弥留着最后一丝生气,两眼为盏,舌为灯芯,照亮了阳光泼洒不进的大殿。

    巨柱两旁的大臣们因兵士的到来而私语不止,脸庞在烛火的照应下阴晴不定。

    男人坐在大殿中央,王座高耸,一身绣着暗龙纹的玄色长袍在王座上垂帘而下,曳在地上。雕塑一般,静静等待着底下讨论权衡后给出的建议。

    他一般很少直接做出决断。

    “陛下,臣认为还是应该静观其变会比较稳妥。”一位煞是面生的大臣提步向前说道。

    “怎么,这天下都是我帝国的了,难道还要看他们的脸色吗?”丞相李斯不顾身在朝堂,回瞪了那大臣一眼,转身说:“陛下,臣认为应该,”

    李斯吸了口气,正要高谈阔论时却被男人一抬手打断。

    “你继续。”男人指了指仍然跪在殿前的兵士。

    “回,回禀陛下,氏族除奉旨前来的人外还带了各自的亲卫队,人,人数逾千。”

    兵士一路奔袭而来气息不匀,说话连带着喘了几口气。

    朝廷的线报向来都是加急快报,本就事关重大不能有半点耽搁,传信的士兵气息不稳这种事在朝堂上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李斯身后一位卑小臣却突然借此发难道:“朝堂之上,说话结结巴巴的成何体统!”

    兵士一惊,赶忙叩首不敢动弹,自己虽曾战场杀伐呼啸而过,面万千敌军在气势上也不放眼里,但当面对身边的这些人时,却是一个也得罪不起。

    蠢蛋,太过着急了。李斯心里暗骂自己的人鲁莽,忙笑脸说着前方将士辛苦,一点小的不注意其实无伤大雅。大袖向后一挥,吓得那小臣脖子一缩,再不敢有只言片语,活像只乌龟。

    大殿里一下归于寂静,殿外上空盘旋的巨鹰直击长空发出一声尖啸传入殿内,群臣无语,一瞬间兵士的喘息声被无限放大。

    其实是很小的事,自己刚刚不过是被有心人利用做了两派相争中众多细小导火索中的一条而已,兵士清楚,所以方才叩首时便早已强行收敛气息,定住了身形,但刚刚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却切断了他对自己身体的控制。那股力量自上而下的压向兵士,一瞬间仿佛有千斤重,原本就跪在地上的兵士直接被压弯了腰,两手扶地苦苦支撑,口中的喘息越来越大。

    “咳,咳。”

    兵士脸色发白,两口鲜血吐在地上,顺着地板上的纹路蜿蜒。

    殿阶旁一个锦衣华贵的阴诡男子无声笑着,眼睛狐狸一般微眯配合着嘴角弯起,无情摧残兵士的那股力量正沿着他嶙峋的指间流出。

    如此明目张胆的暴行下,没有一个人说话,皇帝也只是冷冷的看着即将被枯草般折断的兵士垂死挣扎。

    丝丝血水从指甲里渗出,骨骼发出战栗的声响,兵士两眼血丝通红密布,死一个人,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一声碎响,兵士整个人随着两臂折断瘫软在地,将要被压成肉泥时身上的压力却骤然减轻,另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突然出现干扰了原本的压力,把兵士缓缓抬起,接上了折断的两根小臂骨骼。

    如果说之前的那股力量给人感觉每一寸都渗着毒液,那么现在这股就像是透着清风。

    尽管仍被压着跪坐,兵士还是怀着感激的眼神转动已大汗淋漓的头颅看向高高王座旁,那个灯烛也找不进的角落。

    是那位先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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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股力量在兵士头顶交错盘旋,相互缠斗,分不出上下。那衣着华贵的男子笑容更甚,配合着脸上浓重的胭脂活像是墓室壁画里爬出来的死人,白骨一样的拳头捏紧想催发更大的内力把士兵置于死地。

    “够了。”

    皇帝缓缓说道,眼睛盯着那男子,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男子微眯的眼睛睁开,笑着对着那个阴暗角落里的模糊身影看了看,把手缩回了宽大的衣袖里,对着皇帝双手作礼微微一躬身,道:“微臣顿感身体有些不适,先行告退。”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迈出了殿门口,快步离开。脚步之果决,丝毫不把巍巍皇权放在眼里。

    对此,皇帝没有说什么,只是闭上了眼睛仰头靠在了坚硬的座椅上,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听着下面大臣的争论不休后默不出声。自赵高的离开和兵士被抬走,大臣们的声音就越来越大,李斯他不想阻止,而自己也累了,却又不想这么早的结束,只等着争论停止下来好让他能用已经老态龙钟的心去慢慢思考。

    可就这么一点事总也完不了。

    “都下去吧。”他挥挥手,连宫女太监也被示意离开,“朕想一个人待会儿。”

    “臣等告退。”

    众臣见状纷纷后退几步,转身离开大殿,一时间衣料摩擦鞋履覆地,巨柱穹顶间回响着轻微简约的嘈杂声。

    片刻后,安静了下来,广场上游走的清风吹进殿门,皇帝终于不施一分力气的瘫软在了金玉王座上,感受着久违的放松。

    “毕之,你觉得这件事情该怎么办?”皇帝依然闭着眼,语气间的慵懒完全不似平日威严。

    “臣觉得,此事涉及的是陛下的江山子民,还当由陛下亲自决断,臣不敢妄言。”角落里的身影缓步走出,在皇帝身侧不远站定。

    身影文弱修长,一席绢布素衣好似手无缚鸡之力,没有武将们的阳刚雄壮,却也与赵高那般有本质区别,给人感觉就像晚风里的昏黄阳光一样隔着不可及的距离,又十分舒适。

    “我让你活下来,不是让你说这些废话的。”皇帝没有因为这一句敷衍而生气,虽是责备却没有像往日对其他人那样的口气,甚至带了一丝娇纵。

    可毕之从没有什么过分之举,最多与他谈论时的口吻随性些,行为举止间的君臣礼仪则是一点都没曾少过,两人之间也总保持着疏离感。

    隔着生死的疏离感,像冰一样永远暖不化。

    “那是当然,我能活到今日,那是陛下赐给我的福分,自然不会说一些没有用的话,只是关于今天的这件事以我的立场来说,恕我无法回答。”

    “我知道,你九岁师从吕氏,在宗支里待过几年,和氏族里的人关系很好,这些没什么,”皇帝顿了顿,“我之所以让你活下来,是因为你看事透彻直接,不总是权衡利弊后而言其他,还有,”

    皇帝微微睁眼,大殿门外广场上禁军旗帜猎猎作响,风愈发的大了。

    “你可以让我看到自己内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不知道这次你还能不能做到。”

    说着那微睁的眼睛突然剑一般锐利,纤薄的锋芒划过人的脸颊直入心房。

    还是那般锐不可当啊。

    毕之不禁感叹,只希望自己能帮氏族各部逃过此劫,尽管很大可能上只能是螳臂当车却也希望可以尽一臂之力。

    “陛下你善修德政,屡创功业,却不断遭世人构陷,不曾想是为何吗?”毕之略过皇帝的目光,踱步殿中,继续道:“横扫六国解救天下百年的水深火热,统一度量连接各地商旅的贸易流通,上击匈奴,下御荒夷,北筑长城,南修驰道,甚至规定文字开通水道,完成了中央集权制的漫长积累,这等程度的功业,哪怕是几个,几国,乃至几代帝王相加都无法比拟,但你又可曾觉得如此震古烁今的功绩,这本该由几代人来完成的功绩,仅在你在位的这几十年里完成,真的对天下,对你好吗?”

    “是想,让我休养生息吗?”皇帝道。

    “我很多年前就说过。”毕之背过身,抱着一点卑微的希望。

    “我也曾想过啊,”皇帝又一次闭上双眼,仿佛脑海里闪过无数缤纷五彩让人流连的美好画面,道:“可我花了那么多年荡平左右,又花了这么多年来稳固疆土,为的就是创造一个平衡,在我有限的年月里可以把心中的完美河山全部勾勒出来,时间日复一日,我的时间已然不多了,江山社稷却还没有稳固,所以现在每存在一个可能会让我多年心血毁之一旦的隐患,便会像刺一样的扎在我心上让我寝食难安,必须除之而后快。”

    “氏族,就是一根刺。”

    “所以必须要拔掉吗?”毕之质问。

    “至少要为我所用。”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外面的风停下了,飘扬的旗帜耷拉下,一角垂向地面。殿里没有了微风穿过缝隙的声响,变得更加冷寂。

    “我只是不想让那些儒生再有胡说你的机会啊!”

    毕之有些难受,说完就没有再继续,背手看着高远秋天发呆。

    自己初见他时九岁,那是他就已经是这个国家的王,自己也所算是名满帝都的小神童,王座上的他意气风发的同时又怒目圆睁看着自己,尽管惹他生气的事并非由自己造成;后来再见是三年后,自己凭一己之力瓦解威胁帝国的利益联盟被他拜为上卿,光耀一时,王座上的他看着自己笑,自己见状也想笑却笑不出;再见,便是山河巨变的很多年后了,才发现能活下来竟全靠他仁慈,王座上的他虽年龄不大眼角也是平添皱纹,自己却仍停留在从前模样。

    他对自己很纵容,自己却从未曾报答他的知遇、救命之恩,他的宽容与其说是仁慈,不如说是怜悯。但自己也从没有在他面前讨到过便宜,纵使幼年时便已在敌帐里穿梭往来,口若悬河,打着唇枪舌战,但一到了这个男人面前就连一句像样的话都变得难以出口,说出的话分量也自然变轻,这就是师傅所谓的王霸之气吗,自己不愿承认。

    殿堂里空声回响,人鱼灯烛火焰不断拉长,这样下去,这种两方都不说话的次数,只会越来越多。

    “徐福有消息了吗?”皇帝打破僵局,语气轻松。

    “没有,估计是跑了。”毕之没有回头,依旧望着前方,语调一成不变的平稳,不夹带感情。

    “唉,早该想到的。”明明是一件很让人生气的事,皇帝却皱着眉头摆出一副孩子般的懊恼表情,似乎只是被骗了一颗糖果,“一件本来就不可能的事为什么还要去期待,真是老了,还是你们方士好啊,能活那么久。”

    说完,偏头看向毕之的背影,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半点痕迹,这么久过去了,仍旧是满头青丝不见一缕华发。

    自己呢,垂垂老矣,只盼着凋零的那日来的晚点。

    “你也退下吧。”皇帝轻声呢喃,梦呓一般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看着毕之行礼后一步步往那个角落走去。

    “走正门。”

    皇帝突然开口,毕之一怔,转头向久违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迈离中心的皇帝。

    一声金属机括响动,与毕之的步调尽量保持了一致,皇帝不断用拇指用力把他沉重的七尺巨剑从剑鞘里拨出寸许后缓缓放下,一次次尖锐的利剑出鞘分割着空气,分割着万千的思绪。

    “北筑长城,也不过是把别人建的连起来罢了。”

    皇帝叹声。

    毕之也没再回头,迈出了沉重的殿门,身后的皇帝艰难的在坚硬的王座上坐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