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丝细雨流过屋檐翘起的一角,顺着屋檐下挂着的铜铃滴落在青石板地上。
甘毕之淋着小雨站在一处破败的小院中间,呆呆立着不动,水珠连成线从他鬓角的发丝滑落。
这小院废弃已久,残砖破瓦散落一地,花园深处的杂草落叶层层叠叠堆积,内部高度腐烂的茎叶在小雨浸润下散发出轻微令人发晕的气息。满院的残枝败叶,如不是身处其间很少有人会发觉在如此雄伟繁华的帝都里居然也会存在这么一处衰败景象。
但毕之却很喜欢这里,曾经的境遇让他处在越加繁华的地方就会越加不安,这种萧瑟反倒让他安心。
“你说,怀青他们真的会没事吗?”
这样一个问题困扰着现在的他,而且已经困扰了一整天。
姜怀青是他最好的朋友,落难时被救助接纳,氏族也成为了除家以外他最有归属感的地方,以氏族里众人的实力本不该怀有任何的担心。可他了解氏族的同时,也同样了解这位皇帝,做了那么多的实事却仍旧被世间的儒家、学者们诋毁,所以早就不再关心自己在后世书评中的名誉,他现在就怕这位皇帝做出那个对他自己最不利的选择,因为一旦发动便覆水难收。
倾国之力啊,氏族怎能相挡。
希望世事不如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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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渐渐变小,沥沥小雨化作了蒙蒙细丝,糊在脸上让人无法睁眼,毕之伸手,自怀里掏出了一块小木牌。
木牌是用阴沉木做的,时常抚摸后包浆乌黑发亮,上面刻着两个飞扬的小篆:罗青。是姜怀青在他生辰时送的,当时还吓了他一跳,毕竟不论阴沉木的珍贵,一小块就价值连城,光看这质地便可以肯定是从氏族后山的青潭里取出的。那青潭里的孽龙为天地所化,暴躁无常,就连氏族几位长老也不敢贸然靠近,怀青居然为了给他过生辰就偷偷潜入,在孽龙身边的巨木上硬取了一块然后照书连夜刻好。
但因为他死过一次,后被师傅收集血脉花了漫长时间再造的原因,当时的他年龄上虽比怀青年长整整三十岁,可两人看起来却是一般大小,所以总是他把怀青当叔侄,怀青却把自己当兄弟,经常为他做许多觉得很仗义的事。所以为他取阴沉木时姜怀青才刚满九岁,尽管已经比族里大部分未成人的孩子强上不少,还是差点被孽龙沉睡时的鼻息卷进潭底漩涡,背上淤青了一大块儿还不敢给别人说,强忍着好一段时间。
于是啊,他就原谅了怀青擅作主张把两人名字刻在一起的行为。
慢慢也就成了朋友。
想到这毕之微微一笑,把木牌塞回衣中又摸了摸确保不会在剧烈运动中掉出。
“呼——”
好像清风一吹的声音,毕之指间燃起了一缕火焰,宛若一条赤黄幼龙般在指缝手腕间来回缠绕,蒸发了周围的细雨,水气形成一片白雾。其实自小毕之便擅长操纵火气,甚至可以说是他的本命术式,可惜后来肉身被毁,重塑的再好也无法与天生躯体的相比,自然身子骨弱了些,无法承受住火性的燥热最后只能改修其他,但身体改了脾性难变,总是会技痒重新小小操练一番。
“不知道大家可还安好。”毕之轻声道,手中的火焰化作了几个人形,随着火焰的腾跃不断跳动。
“还有他。”
火焰在操控下分散又重聚,一个眉眼清澈的面孔出现眼前,嘴角带些跳脱顽皮。
火焰变化间,一幕幕回忆涌上心头,正当沉浸美好时光中时,毕之手腕却是一抖,火焰不受他控制的不停跳动,最后骤然散去,点点星火拼成一座高耸的关隘,中间一条窄小的道路通行,是函谷关。
这么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毕之一惊,急忙将散出的火气收回掌中,没了火焰的高温细雨重新淋在身上,不禁让人打了个寒颤。
雨天的阴云铺满整个天空,一只棕黑色苍鹰反常的在雨里翱翔,不断迎着雨丝高高升起,又突然落下。
毕之攥紧拳头,疾步走出了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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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漆黑,注定漫长的一夜。
战马迎着寒冷的夜风摆头,粗大的鼻孔喷出长长的鼻息水气。
火把上火焰顺风燃烧,火把下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士兵踏弯了整片平原的麦草,好像地下阴兵所穿般的冰冷甲胄掩住士兵的表情,只留提供视线的两条缝隙闪着亮光,像两点浮在空中的鬼火。而将领则骑着高头大马立在大军最前方,不时扯动缰绳来回走动,四只马蹄交替点在地上的声音被风声隐没。
此战的最高统帅,秦国内史大将军,禁内军总司,蒙恬。
“报,函谷关要塞内尚无变化。”前方侦查的斥候匆匆赶来。
一炷香前,函谷关在承受近半个时辰的剧烈猛攻下化作了废墟,大军准备充分,在第一波远攻攻势尚未开始时就等候在此,从那时到现在报信的斥候来了有六七人,却都说尚无动静。
“将军,末将愿领兵前去探查。”蒙恬身边的副将年纪尚轻,有点急不可耐。
“不可。”蒙恬摆了摆手,否决了这个请愿。他深知,虽然刚刚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也就到这了。以氏族的手段,就是方才那滔天攻势再加一倍也只能对他们进行非常有限的消耗,伤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卒,砸坏几辆车马,对那几个真正的强者根本造成不了危害,如果现在这个时候便耐不住性子出击就太过草率了。
今天攻击并不是第一位。
自己带领这只军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守住这函谷关附近由几十万人站桩所结成的大阵,以防对方出逃,任何情况下这大阵都不能有所闪失。
“嗯?”
轻微声响。
蒙恬深厚修为加持下的听力,让他听到了千米外的废墟内一下不同寻常的石块翻动。
立马挥手示意大军前进,大军顿时迈开整齐的步伐,百万步履下大地震颤,但没走两步,蒙恬却是猛的举手握拳,士兵立刻停止向前,盔甲碰撞发出一阵清脆声响。
大军所在地距函谷关甚远,但不光蒙恬,这次所有人都能清晰看到一个身影从废墟里翩然走出。关隘被毁,生生让巨石砸进了地面,只剩下满眼残垣断壁和插在上面仍在燃烧的箭矢,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可那人轻快如幻影,步履悠闲。尖利的碎石没有划破他的长衫,灼热的火焰无法沾染他的衣角,腰间一朵白色野花随风摇曳,整个人好似三月暖阳,与森然的大军鲜明对比。
千百米的距离,转瞬间便到了眼前。
“姜怀青?”
蒙恬看到只有他一个人时,眉间挤出了深深纹路。
“对,蒙叔。”姜怀青双手背后,笑着点了点头。
“其他人呢?”蒙恬声音低沉的询问。
姜怀青不回答的看着蒙恬,后者将左手抬起,催发内力粗暴的把周围的空气全部吸入掌心细细感受,一时间在周身形成了一股小小的风暴。随后,一颗米粒大小的黄色光芒悬于半空。
“乾坤袋。”蒙恬咬牙说出这三个字。
“是姜常吧。”
姜怀青仍不作答,看着面前的蒙恬开始不断挠着额前碎发,神色焦虑。
“小青,万事已成定局,不要再无谓挣扎了,你现在告诉我其余人的动向然后自裁,我还可以尽力保下氏族里大部分人的平安。”
“蒙叔啊,小时候你抱过我,现在这算是最后一点关爱吗?”姜怀青开口,语气放松却带着不可质疑的气场。
“我做的一切事,都将会以皇帝陛下为尊。”蒙恬语气平缓,没有受姜怀青的影响。
“包括错的吗?”姜怀青厉声质问。
“自皇帝陛下登基以来御六合,统天下,修订律法,土地多而徭役轻,让天下过上了真正的太平日子,可就是如此功德却还有人莫名诋毁、强加罪名,”蒙恬抬手把巨刀直插入地面,道:“在我的眼中他没有一件事做错,天下人误解他,那是天下人的眼拙!”
“那为何要降罪于这些方士,我们有做错什么吗?”姜怀青接着问。
“如果想要天下永世太平,就必须铲除所有隐患,一切有能力推翻和平却不效忠于国家的,不论人还是物都要消失,集团化的氏族根系庞大、散居的方士又遍布天涯海角,你们现在是想与世界和平相处,那如果百年之后下一任族长有什么不同的想法呢,那如果它兴起了灭世倾向你又叫天下百姓该如何来抵抗,所以要扫清后患,我们现在所做的,不过是为了子孙后代着想。”
蒙恬略有激动的解释完后将刀拔出,重新缚在背上。
姜怀青在原地点着脚,当初尚且年轻的父亲与孝公交好想要结束百年纷争时,氏族里是多少人在反对,但父亲还是力排众议表明坚定立场,帮助逆转了秦国的数年颓势到最后力保当今皇帝登基,完成统一大业。那么多年里替这个国家挡了多少暗箭,筑了多少基业,最终还是落得个染疾暴毙的下场。
面前已延伸到了视线外围的庞大军队,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得有五六十万,个个都是制式寒铁着盔甲好像用分身术复制的一样。精弓良马,盾坚矛利,放在六国统一前足以对任何一个诸侯国产生致命威胁,而高高在上的皇帝现在却用这么一支彪悍军队来对自己人挥下屠刀,真是可笑。
自古君王薄寡义,自己今天是亲身有了体会,回想父亲临终的眼神里,应该尽是说不出的凄凉吧。
“怎么,不说话,铁了心要走一条走不通的路吗?”蒙恬说的有些犹豫,他想事情简单的结束,不想和姜怀青刀兵相向。
姜怀青想到父亲有点哽咽,正了正嗓子。
“对。”
“莫非你真的想以一人面对我这百万雄师。”蒙恬打马侧身展示后面的大军。
“您不是一直说我天赋好吗,也许我真的可以呢。”
姜怀青面朝蒙恬呲牙一笑,说着将先前的白色野花从腰间取下。手臂伸直注入内力,野花花茎顺着内力一路延伸变粗变长,花瓣逐片合拢为花苞的同时也不断变大,渐渐有了金属特有质感,一阵彩色光晕中,姜怀青两手握在一起揉捏几下后猛的分开,登时两杆银白长枪抓于手中,枪尖挥舞过处映下金色流光。
这一幕蒙恬很是熟悉,是他教会幼时的姜怀青如何运用此术。
他自己不熟练也不适合这类术法,在姜怀青面前练起纯属一时兴起,可当时还没他半柄刀高的小姜怀青却对这术表现出了异常兴趣,也很是上心,每天想出各种鬼点子逼族里的长老指教,到如今,已成了看家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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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杆长枪如手臂般灵巧绕着身躯转动,姜怀青一抬右手,七尺的长枪直指蒙恬眉心。
姜怀青没了之前的嬉笑打闹,面如沉水,“我只问你一次,那天围攻我父亲的人中有没有你。”
冷风忽起,吹的比之前更加透人形骸。
“有。”蒙恬默默低头沉声。
刚说完蒙恬便本能的举刀一挡,一股狂暴的力道穿过手臂直入心肺,蒙恬整个人到飞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