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卧在药炉的烟雾之中,气息已经很微弱,身边有一个木盆,里面装的是吐出来的血块。
她微微睁眼,见身边围着两三个军医在给她号脉,她抬了抬手道:“不必看了,我命数已尽。”
军医鼻端蒙着层白布,固执得扯过她的手道:“将军不要说这些丧气话!”
她笑了笑,心里异常的平静,嗫嚅着嘴唇,说道:“原想助陛下一统中原,却不料才才拿下个尤曲就不行了,你们说我死后……陛下还能达成夙愿吗?”
军医鼻子有些酸,说道:“将军!下官求你了,别说这些话了。”
她仍自顾自说道:“该是可以的,他有范琢,还有徐麟,韩昌……他们都是了不得的将军,相信值得陛下委以重任。”
她忽然想起什么,抽回手挣扎着半坐起来,军医赶紧扶着她。
“我还有些话要对陛下说,你们替我准备笔墨!”
笔墨来了,她却发现自己已不能执笔,便请军医代笔。
“将军!”
“哎呀,不要磨叽!趁着我还清醒!赶紧的!”
军医身后的药童研好了墨,将笔递给七七,七七放空了思绪,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陛下敬启,臣,霍慎,于博野染病,自知气数已尽,但想陛下将来兴许会有左右为难之刻,留书一封,望替陛下使决进退之疑:如今虽收服尤曲,但燕除了扩大领地之外,国力仍是虚弱,还不足以与大兴抗衡,可与姜连盟,兴强连姜,姜强连兴。方能换来陛下修生养民恢复经济的时间。若姜国不肯,大可远效当初的秦国,远交近攻,兴国之后还有游牧人玉鞑氏侵扰,可与之共图大兴。鹰扬将军韩放、左积射将军赵恭,越骑校尉韩昌,尧城守将西禄,此皆贞良有能之事,有他们从旁佐之,可报陛下大计有望,望陛下切莫猜忌外臣,使戚氏寒心。而徐麟,也是一员猛将,身手远胜于臣,愿陛下亲之信之,一统中原指日可待。家父霍衍,恐难以接受臣的离世,还请陛下替我关照一家老。微臣之子戚怀师……尚且年幼,如果将来犯错,微臣在这里先替他求情,如果他不成材,陛下不愿用之,还请陛下将他归还给我的姐姐。今当辞世,涕零不止,万言不知所以。臣……永祝陛下安好,早日达成宏愿。”
说完,她看向军医,见他在流泪。
她和军医从前并不熟识,若无这场瘟疫,她可能连他叫什么也不知道。缘分真是妙不可言,这样不相识的人,却是替她收尸的人。
“行了,别哭了,咱们又不熟。”
“那是将军不知道您在我们这些人心中的分量!元帅走时,下官一度恨自己没有起死回生之术!如今再历这样的情景,下官真的恨自己无用。”
她笑了笑,带着微笑说:“你倒说了件开心事,我终于可以去见师父了,原以为还要个几十年,没想到……也好,也好。”
“将军……”
“行了行了,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可……”
“我保证活到你下次进来的时候!”
军医这才带着药童下去了。
她觉得累极了,再度合上眼睡去。
人到了快死的时候吧,每次睁眼都会庆幸自己还活着。她再醒时,已到了晚上,肚子已经很饿,人却没什么胃口,她勉强翻了个身,看见军医在案前翻看着什么东西。
她笑道:“我说能活你再进来的时候吧?我从来不骗人的。”
书案前的人转过头来,七七不可置信的擦了擦眼睛:“公…陛下?!”
司马恪拿着她的遗言走近榻边,抖了抖手上竹简道:“这些话,你还是该亲口跟孤说。”
司马恪未做一点防护措施就进来了,她吓出一身冷汗,不知哪里来的劲儿,居然坐了起来:“谁放您进来的!您不能进来!快出去!”
司马恪瞟了一眼她的遗言说道:“你气数尽了,孤的可还长远着呢!”
司马恪渐渐走近她,她往后躲了躲:“陛下有所不知!这瘟疫厉害得很!很容易就传染了!”
眼见司马恪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甚至越走越近,她只得一边退一边推搡着他,说道:“别靠近!”司马恪却一把控住她的手腕,末了将她拥入怀中。
她赶紧捂住头上的伤口和口鼻挣扎,但如今她没有多少劲儿,也便挣扎不开。
他的下颌轻轻放在她头顶说道:“没事了,你会好起来的。”
她一动换出了一身虚汗,此刻正虚弱的伏在他胸口,说道:“臣听陛下这话,像是在安慰将死之人。”
司马恪挑眉,正欲说话,被外面的军医打断道:“陛下,外面来了个方士,自称能调出解药!”
她抬头看他,眸中跃起一点希望。
司马恪将她扶着躺下说道:“孤去去就来。”
她连连点头。
司马恪出了账外,吩咐晁典道:“好生伺候着。”
“是!”晁典进了帐来,问她要不要喝水。
她挥挥手说:“你快出去,这病传染人的!你们主仆二人都是脑子里长石头了吗!不怕死的吗?”
晁典走近递给她一杯水说:“将军放心吧,您已经没事了。”
“什么玩意就没事了?”
晁典深深看了她一眼,将今天的经过娓娓道来:“陛下来的时候,您正睡着,怎么叫也叫不醒,陛下只身过了淮江,去了兴营。”
“他不要命了?!”
晁典没有被她打断,接着说道:“以城池相易,换来了解药。”
“城池?!什么城池?”
“潮州的博野、芳甸、大东。这三座城池,换来了一副解药,您还在睡着的时候,军医给您喂了药,服了药后,您的病便不再具有传染性。”
“一副?!三大三座呀!换了一副?那其他将士怎么办?”
晁典继续又说:“这还不算什么呢,您这病,若要根除,需要连服七天,而兴兵极其狡猾,每次只给一天的量,还都是煎好了的,连药渣都找不到,每天的药方又不尽相同。是以,明天陛下还要再去兴营,再以三座城池换药。”
“那七天可不就得是……”她掰了掰手指头:“二十一座?快抵上大半个并州了!我还是死了吧!你知道我拿这些城池多辛苦吗?”
晁典安抚她:“知道知道!您息怒!陛下这不也没办法吗?总不能眼瞧着您去死呀!”
她没有感受到半点生的喜悦,就光感受到心痛了。
“刚才不是说来了个云游的方士?说能治这瘟疫,走,咱们去瞧瞧。”她扶着晁典起身,刚一走到门口,司马恪就回来了,眉头一皱不悦道:“回去躺着!”
“诶!”她下意识应了声,又扶着晁典重新躺下。
不一会儿进来个胡子花白的道士,手里拿着“悬壶济世”的幡子,来到她榻前,示意她伸手,末了往她手腕搭上条白绢,号起脉来。
她愣了愣,在民间,是不会有这个习惯的。只有王宫之中御医给后妃把脉,才会忌讳这些,她抬眼看向那方士,方士却对她眨了眨眼睛,她不禁喊出口:“温……”
司马恪向她看来,她连忙改口:“瘟……疫有得治吗?”
他的声音也是苍老,没有回答她,而是转向司马恪:“可否让草民看一看今天陛下自兴营拿来的药?”
司马恪示意晁典,晁典便把她喝过得碗递上,一边解释道:“药都给将军喝了,还剩一两滴。”
“够了够了。”方士腰弯得极低,连连应道。他嗅了嗅,又拿指尖沾了尝了尝,又重新过来给她号脉,然后面色凝重的说:“草名还要去看看那些没喝过解药的病患,便可开方子了。”
“这么容易?”七七问:“我营中的军医日夜辛苦都未有办法破解,你就这么看了看,就又办法了?”
司马恪也皱起眉说道:“你如果真能治好,孤重重有赏,如果不能。孤要你给那些将士陪葬。”
方士被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草民不敢欺君,定当全力以赴。”
司马恪吩咐晁典道:“带他过去。”
那方士走了,军医也跟了去,晁典也去了,帐中只余下司马恪。
她打了个哈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困倦的对司马恪道:“陛下,臣乏极了,想睡一会儿。”
司马恪道:“睡吧。”
然后她闭上眼睛,过了会儿听见些衣料摩擦的声音,却是司马恪正在脱衣,俨然一副要与她同榻的样子。
“陛下?”
“嗯?”他应完,上了榻,缩进她的被窝,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另一手将她搂在怀里。
“陛下!!”她推搡着他,吓了一跳,内心很是慌乱,虽然从前也与他有过肌肤之亲,那都是因为自己被司马恪抓住把柄不得不委身于他,隔夜就望,是他们之间的默契,而今他已然娶了心头的那个人,有了真正的婚姻,楚楚看起来也是个不错的姑娘,她自是不愿再横在二人之间,更不愿去拥着别人的丈夫。
司马恪却忽然道:“这是孤第二次得知你的死讯。”
她皱了皱眉。
司马恪:“第一次是在蒲城,孤收到天下崇月的秘报,说羽林中郎将霍慎,于西市口刑场,被腰斩。”
她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些,却是渐渐放软了身体,他接着又道:“你知道吗,孤来的时候,军医说你已经咽气了。”
她愣了愣,不知道说什么。
司马恪将她往怀里一按,柔声道:“孤希望以后再也不要听到这些。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嗯?”
她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说道:“陛下万金之躯还是不要呆在这帐中了,免得过了病气给您。”
司马恪未语,只作没听见。
七七又道:“今日陛下不该支身去兴营,多危险呐!要是兴兵不答应,还……”
司马恪以手指按住她双唇,低声说:“你以为孤和你一样冒失?孤既然去得,自然也回得。”
她叹道:“三大三座城池啊!臣打都得打好几天,您倒好,说句话的功夫就给送出去了。”
司马恪并没怒。反而笑着。胸腔微微震动,抬起她的下巴与她对视说道:“只要霍将军活着,迟早能再拿回来。但霍将军死了,岂不是把孤的心也挖去了?”
“陛下!”她嗔了一句,脸色才微微有点泛红。
除却害羞,还有一种偷了别人丈夫的羞耻。
“好了!”他拍了拍她的背,说道:“孤跋涉千里而来,可不是来听你数落孤的。”
他的声音柔软极了,像是会抓人一样,抓得她心痒痒,居然就不再赶他走了,她慢慢放松下来,寻了个舒服的地方枕着。
司马恪抬手刮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最后经过脖子,到达她里衣上的纽扣。
她僵了僵,司马恪却转而替她掖了掖被角,拍了拍她的背:“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