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七向下急剧摔落,远远听到崖顶上方传来水容遥不知所措的哭腔:“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万丈之上的狂风凛冽如刀,刮面生寒,无数冰屑簌簌地落在她眉间发上。
深渊极是黑暗,狂风怒啸如鬼哭神嚎,她三魂七魄已然悠悠,身畔忽然又有一阵凌厉的寒风倏然袭到。
黑暗中有人牢牢地搂住了她腰肢,清冷幽香扑面而来,悠远、熟悉而又陌生。
记忆里仿佛曾有这么一双手,在她幼年从太华山摔落的时候,将她稳稳接住,眼前当年,似梦如幻,她还未来得及想这幽香自何而来,便已彻底失去了意识。
那人奋力搂住她,足尖点在崖壁之上,想要跃起,但那坠落之势若有千钧,反带着那人一齐急剧坠落,掉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渊。
醒过来的时候,莺七眼前一片漆黑。
她愣了一瞬,还以为自己的眼睛瞎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处身于一片茫茫的黑暗之中。
恍惚记起来,自己是被水容遥带到伏羲崖顶,不心摔下了无尽深渊,但伏羲崖高万丈,她摔下来居然没事,这实在有些奇哉怪也。
她摸了摸身上,似乎真的没受什么伤,更是诧异,转头看了看四周,尽是苍苍茫茫的暗夜,伸出手来,也看不见五指,只有冷意弥漫,彻骨生寒。
她记得明明是夏日时分,怎么这里如此寒冷?
她胆子一向不算,但陡然之间,堕入无尽黑暗,仿佛远离了整个人世,而来到阴曹地府,阎罗大殿,也不禁有些害怕起来,叫道:“有人么?有人么?”
四壁空荡荡的,杳无人应,只有回声不久之后传来,在四周洞壁上来回激荡:“有人么……有人么……”
哀风呼啸,犹如鬼哭猿啼,说不出的惨厉凄切。
莺七一阵毛骨悚然,急急站起身来,摸索着向前走去,但只走了两步,就被一个柔软之物猛然绊倒,她吓了一跳,“啊”的一声大叫,翻身向后急退,那柔软之物闷哼一声,似乎是个活的。
莺七心子扑通扑通乱跳,叫道:“你是谁?”不见那柔软之物回答,又问道:“你……你是人还是鬼?这里是哪?求求你啦,告诉我吧。”
过了好半晌,她听见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回答道:“此处乃是阴阳交界之处,前去不远,便是忘川。”
传说中忘川终年黑夜,是冥界的一条河,魂魄通过忘川,就可以进入冥界,重入轮回,此处阴寒黑暗,果然和传说颇为相似,莺七只听得魂惊魄落,颤声道:“我……我已经死了?”
那声音道:“凡是来到此处的都是魂魄,你当然也死了,你快去忘川处过奈何桥吧。”
莺七心下惊疑不定,问道:“你……你又是谁?”
那声音道:“我是这里的孤魂,不愿忘记活着时认识的人,经历的事,只能在此徘徊,等待我想见到的人。”
莺七又惊又悲,牙齿上下格格相击,颤声道:“我也不愿意忘记,我,我不要去奈何桥!”
那声音轻叹一声,说道;“你是新死的鬼,是么?”
莺七蹲在地上抱紧双臂:“我……我也不知道我死了多久了,不过不久之前我还活着,与我师叔和师兄他们在一起。”
她说到这儿,心头酸楚再难抑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声音道:“你哭什么?是在害怕么?人都是要死的,也不必害怕。”
莺七哭道:“我……我不愿意死,我想去找我师尊他们,我死了他们会很难过的。”
那声音低低的道:“别哭。”
过了片刻,又道:“你死了,只有你师……和师兄会难过么?”
莺七想了想,道:“我认识的人不多,我的同门们也会很难过,还有我养的宠物狴,我死了,它一定会伤心得烤鸡都不吃了。不过最疼我的还是师尊,他要是知道我死了,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就……就像他当时看到我娘灰飞烟灭的时候……”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做鬼久了,会一点微末法术,你要是想回去见故人一面的话,我可以帮你,不过只能见一会儿,你就得回来这儿了,你最想见谁?”
莺七道:“我还想见见师尊,还有其他的人,你能帮忙吗?”
那声音轻轻叹了口气,并不回答,莺七生怕他不肯答允,急忙求道:“求求你啦,你就帮帮我吧,我会永远感激你的。”
久久听不见他的答复,莺七心中焦急,伸手前去摸索那声音发出的所在,却触碰到之前的柔软之物,她只觉触手冰冷,宛如千山暮雪,吓得一声惊叫,回声跌宕起伏,仿佛遥遥传来的巫峡猿啼,更增凄切。
莺七睁大一双俏眼,追问道:“你肯不肯帮我啊?你不是会法术么?我很想见见他们。”
那声音反问道:“见完之后又如何?你就肯安心去忘川了?”
莺七思考一阵,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不去忘川!我陪你守在这儿,等上一百年,等师尊他们来,我不要忘了他们。”
那声音怫然道:“我不要你陪!”
莺七忽听他大有不悦之意,忙软声求道:“求求你啦,我愿意一直在这陪着你。”
一阵阵的寒风呼啸而来,莺七身上寒冷,缩了一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黑暗中那声音所发之处递过来一件衣袍,闷声道:“你是新死的鬼,怕冷不足为奇,披上这件衣裳吧。”
莺七见他忽然和善起来,又是感动,又是高兴,接过来披在身上,急忙说道:“谢谢你,你真好!”
那声音道:“不必言谢,我适才算过,你师兄不在日照城,不知道去哪儿了。”
莺七微微一怔,说道:“是么?那我师尊呢?”
那声音说:“令师云游四海八荒,行踪飘忽不定,我只是一个法力微薄的孤魂,推算不出他的具体所在。”
莺七奇道:“师尊不见了我,应该四处找我才是,怎么会去云游四海八荒?”
那声音顿了一下:“我怎么知道原因?”
莺七焦心如焚,想了一想,急道:“你……你能找到我师叔么?我师叔在人世名声很大,你带我去找他吧,他一定知道我师尊和师兄去哪儿了,行吗?”
那声音蓦地微笑道:“你还是叫我名字,比较顺口。”
声音一改冰冷低沉,变得清润悦耳起来,恍若子夜鬼哭突然间转化为昆山凤鸣,将整个阴寒的气氛都驱散了大半,仿佛在寒冷凄凉的忘川河畔,突然有春暖花开。
莺七愣住。
黑暗中有人伸手过来,敲了敲她脑袋,悠然道:“到最后才想起我来,我在莺儿心里,当真这么不值一提么?”
莺七反应过来,一把搂住他脖子,欢然叫道:“师叔,霄衡哥哥!原来是你!”
她又惊又喜,双眼在黑暗之中闪闪发亮,此时心境,不啻于绝境逢生,眼泪滚滚而下:“霄衡哥哥,原来你也这么坏,居然扮鬼吓我,刚才真是吓死我啦!我还以为我真的死了。”
她触摸到霄衡脖颈处的肌肤寒冷如冰,又是一阵狐疑:“你……你身上怎么这么冷?咱们……咱们不会真的死了吧?我,我在黄泉路上,遇到你了?”
霄衡咳嗽了一声,没好气道:“咱们没死,我只是受了点伤,很快就会好的。”
莺七破涕为笑,嗔怪道:“谁叫你扮鬼吓我?受伤也是活该,我摔下来就没受伤,足见还是我人品好,老天爷都不忍心伤我,不过你扮鬼的声音也真像,一点儿都不像你平时的声音,真是吓死我啦。”
霄衡慢慢地道:“从万丈高崖上摔下来,身上又压着一个不算很苗条的姑娘,要想不受点伤,实在不容易。”
莺七愣了一下,道:“啊?”
霄衡恨不能立刻驱散黑暗,让她看看自己的白眼:“你压在我身上,自然没受伤!”
莺七这才醒悟过来,她在晕过去的前一刻,曾经感觉到有人紧紧搂住了自己腰肢,一齐向万丈深渊之下急速坠落,当时只觉冷香幽幽,分外熟悉,却不知是谁。
醒过来之后,她就被霄衡所扮的孤魂吓坏了,神思不属,一直没来得及想到这里,心下好生感动,柔声道:“好哥哥,是我错啦。你真好,为了救我,还害得你也摔下来受伤了,你伤在哪儿了?你放心,我来照顾你。”
霄衡哼了一声,但声音里听来,明显很受用。
莺七跳了起来,左顾右盼半晌,只觉四周皆是黑沉沉的,放眼望去,分毫也看不分明。
她知道霄衡一身白衣,原本十分明显,但此刻却连他的半点影子也瞧不着,心下不禁又有些害怕起来,急忙伸臂向四处摸索,叫道:“霄衡哥哥,你在哪儿?”
无边黑暗中,霄衡闷声哼了一声,声音里带了些莫名的羞恼和怒意:“喂,你别乱摸!”
莺七正摸索着碰到他的胸膛,顺势而上,扯定他衣袖,略微放心些心来,闻言不解道:“怎么啦?这里这么黑,我害怕,我要拉着你,你可别扔下我一个人呀。”
霄衡见她适才不分青红皂白,伸手便向自己身上游移,本来又羞又恼,正想发火,忽听她这般说,心想黑暗之中,她害怕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不由得欲言又止,蓦地一拂衣袖,伸手拉住她手,冷声道:“你牵着我就可以了,手别……别乱动!”
莺七只觉他手掌渐有暖意,不似方才他肌肤那般如冰似雪,心中欢喜,紧紧握着他的右手,兴高采烈地高声应诺。
但四周寒风呼啸不绝,回声跌宕回旋而来,将她一声清脆的应诺扭曲得如同鬼哭神嚎,她吓了一大跳,情不自禁向霄衡身边靠去,颤声叫道:“霄衡哥哥,咱们快走吧。”
霄衡只觉她手不断发抖,知道她实是害怕到了极处,嗯了一声,伸手搂了搂她肩头,难得地安慰道:“好了,我带你走。”
莺七见四周黑暗无穷无尽,心下恐惧,想了想,说道:“霄衡哥哥,我师尊会一种法术,捏诀成火,不知道你会不会?”
霄衡左手一挥,碧光鼓舞,真气流荡,倏然凝作一簇的火苗,在他指尖跳跃飘舞,灵动如飞,这火苗一亮,四周扑面压下的黑暗登时被冲淡了大半,这时看清了四周所在,竟是一个极大的古洞,怪石嶙峋,满地冰雪,雪水融化之处,一条羊肠径向着外面延伸了出去,火苗摇曳,却看不清径那畔是什么。
莺七纵声欢呼,喜道:“霄衡哥哥,你真是了不起!”
但凝目瞧了瞧那一束火苗,忍不住咯咯笑道:“看来你还是年纪轻,功力赶不上我师尊,师尊举手成火,亮可及丈,你这火苗可就得多啦!”
霄衡哼了一声,默然不语。
当时伏羲崖上,莺七不慎掉落深渊。他疾冲而至,堪堪搂住下落的她,抱着她飞速摔落万丈高崖之下。
在半空中莺七晕迷过去,雪屑簌簌,狂风刮面,他一手搂紧了她,一边极力在下落之途寻找悬崖支点,减缓两人惊人的下降速度,最后数十米时,他将莺七抱在自己身上,砰然摔落在深雪之中,下落之力势有万钧,身上又压了一个姑娘,以他惊世修为,也被震得晕了过去。
待得醒转之时,四周竟是黑漆漆的难辨事物,他一惊之下,忽听见轻微的呼吸之声,知道莺七便躺在身旁,伸手一探莺七脉搏,平稳沉实,知道她并未受伤,心中大为喜慰,但随即便察觉到自己体内真气冲荡四溢,受伤着实不轻。
之前他在九幽绝域阵里拼尽全力,封印了古神旱魃,神魔之力远非凡人所能想象,他虽得胜,却也受伤极重,虽得萧君圭医治,毕竟并未全然复原,又为了救莺七,而从高可摩天的伏羲崖摔落,五脏六腑皆受到极大震荡,虽然醒转多时,但自知内伤严重,亟待找个僻静之处修养调息,方可复原。
此刻勉力聚集真气成火,要维持这么一朵火苗,已是勉强之极,如何能像平常一般,挥手可燃数丈火光?
他性情冷傲,听莺七如此说,却不肯为自己解释只言片语,只冷哼一声,牵着莺七的手,顺着那条羊肠径走出一程,沉吟道:“我记得咱们是跌下了伏羲崖的深渊,伏羲崖底满是冰雪,怎么却来到了这等黑暗无边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