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七怔怔听罢,回首处却见厅外独立了一袭白衣,凉风鼓卷,斯人神色冷寂,仿佛昆仑山上的一尊雪人。
出门打量他片刻,她斟酌道:“你在吃醋?”
霄衡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道:“有自信是好事,过于盲目只怕不大妙罢。”
次日清晨,晓日初升。
霄衡推开房门,屋外笑盈盈站了个绿衣少女,手里捧了一个装满食物的木盘,散发着扑鼻的香气。
一缕阳光斜映在她的脸颊上,折射出斑斓迷离的光芒,他不由得怔了怔:“莺儿,你起得这么早?”
莺七进得房来,放下木盘,抿嘴一笑:“快来尝尝,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霄衡拈了一枚玫瑰香蜜糕,入口清甜酥软,赞道:“甚是美味。”
莺七嫣然道:“我想着你爱吃甜的,便跟慕府的厨子学了几味点心,你既喜欢吃,便多尝尝。”
霄衡见她说得轻巧,但木盘中的点心无不分外精致,知道她必是一早就起来准备,心下感动,握住她的素手,柔声道:“以后不要这样了。”
她闻言一呆:“你……你不喜欢吗?”
他摇头道:“不,我很喜欢,但并不愿意你以后常常如此。”
话音未落,赵伯雍斜倚在门框上,捂着腮帮子一脸龇牙咧嘴:“大早上的,谁吃酸枣呢,害得本公子牙酸得紧。”
他见莺七一插腰,师叔的眼神也凝聚成刀,顿觉情势很不乐观,忙转移话题:“师妹,萧前辈去哪儿啦?昨晚我和他拼了半夜酒,胜负未分,今儿还想找他一分高下呢,他房里却不见人影。”
莺七秀眉一拧,微嗔道:“我师尊是朝游北海暮苍梧的人物,一向潇洒惯了,一时半会儿不见,打什么紧?”
不料两日后穆长恭和慕沁大婚时,师尊仍旧不见踪影。
大秦城主迎娶日照城主之妹,这门婚事自然震动江湖,前来道喜之人乌压压装满了整个慕府,连南旷微也已派人送来丰厚的贺礼。
夜深时分,贺客散去,一双新人在庆贺声中送入喜房。
莺七见慕沁举止如同木偶一般,知道她实是伤心欲绝,又见慕漴满脸欢容地迎送宾客,似乎对这个曾经珍爱的妹妹完全不放在心上,不禁老大不是滋味儿,早早便回了房歇息。
月上中天,杨篁忽然在她房外轻叩窗扉,轻声相询:“师妹,可知师尊去了何处?”
莺七一个激灵,从床上跳了起来,推开窗,一张秀美脸庞顿染清亮的月光:“师尊……师尊当真不见啦?”
杨篁眉间愁丝缭绕,摇首不答,蓦地拉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别着急,跟我来。”
她不明所以,随着他快步在慕府之中穿梭,他似是刻意避开慕府中往来戒备的家丁,两人奔行如飞,不多时来到穆长恭的喜房,带着她跃上房顶,悄无声息地伏了下来。
莺七吃惊道:“咱们来这……”
话未说完,杨篁伸手掩住她嘴唇,随即移开了手,转过头去,传音道:“抱歉,失礼了。”
少女见他这种失态后立刻克制自我之举,同从前浑无分别,不由得思绪起伏,想起从前与他在太华山上相依为命的岁月,心下苦甜参半,却蓦地浮现出霄衡落寞如雪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
房中颇沉寂。
半晌才听穆长恭的声音微微冷笑道:“你既嫁了我,怎可不服侍夫君?”
慕沁稍一沉默,轻柔的声音忽的响起,居然带了几分娇媚惑人之意:“我知道你是我未来的夫君,但交杯酒未喝,大礼未成,我……我……”
穆长恭扬长了声调:“哦?原来娘子是怪我不曾与你喝交杯酒?呵,也怪的是,来,喝吧。”
他语气平平淡淡,毫无温度,房中随即响起窸窸窣窣的倒酒之声。
莺七斜睨了师兄一眼,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将此酒有毒的事说出来,救他那混账哥哥一命,正犹豫间,突听慕沁一声惊呼:“你……你怎么了?”
听响动,穆长恭似乎已倒在地下,颤声道:“酒……酒里有毒!”
莺七一慌,却见杨篁神色淡然,仿佛早已料到此事一般,不禁暗暗奇怪,瞧了他一眼。杨篁知她心意,传音道:“别急,稍等片刻。”
便在这时,房中有人嘿嘿冷笑,声音倏然间从远至近,却是慕漴的声音。
莺七轻轻揭开一片屋瓦,向下望去。只见慕漴从床后一个机关踱了出来,凝眸盯了瘫倒不动的穆长恭片刻,声音里仿佛压抑着极大的怒火:“姓穆的,杀父之仇,今日你逃不了了罢。”
穆长恭气若游丝:“你……你……”
慕漴毫不客气地狠狠踢了他一脚,森然道:“我爹爹去了大秦城议事,却闭了眼被抬着回来。你派人说我爹旧疾发作,可我爹的旧疾怎会致命?不过是你觊觎日照城,想方设法除去我爹罢了,如今你生死在我掌握之中,更有什么话说?”
穆长恭冷冷道:“你年纪虽,倒有几分奸猾。”
瞥了昏倒在地的慕沁一眼,脸色愈发阴沉:“素闻你珍爱妹妹,视若性命,没想到为了引我上钩,连她的性命也不在乎。”
慕漴刷的拔出腰间佩剑:“杀了你之后,我自会给她解毒。”长剑挺出,直刺他心口。
杨篁轻叹一声,身如鬼魅般直蹿入屋,在慕漴的长剑上一弹,清响不绝,那宝剑不由自主地荡了开去。
慕漴一惊,顾不得看清来人是谁,刷刷刷三剑急刺。
这三剑在莺七瞧来,令人眼花缭乱,但在杨篁眼中,却如缓声慢节,无不分明,信手挥洒,倏忽间随意而破,轻轻巧巧地将他手中剑夺了过来。
慕漴退了两步,变色道:“太华首徒,果然了得!”百忙里向穆长恭一瞥,脸上顿失颜色。
穆长恭不知何时,已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在桌旁施施然坐下,见他望来,唇边欲笑未笑,更增阴森冷酷之气:“你这么瞧本座作甚?本座若是能被你这种雕虫技瞒骗过去,便白在江湖上混了。”
他折磨对手,素来如猫捉老鼠一般,此刻见慕漴大失从容之态,愈发快意:“那毒酒本座虽没喝,你妹妹却一饮而尽,你若再不给她解毒,纵有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的命啦。”
慕漴脸现慌乱,急急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来,便要向慕沁走去。
穆长恭长眉一挑,冷笑道:“慢着!你瞧本座可是以德报怨的慈悲之人?要救你妹妹,你便得将日照城上下势力尽数交到本座手中,然后自废武功,退出江湖。”
慕漴不想他提出如此狠毒的条件,心念数转,咬牙道:“你在做梦!”
穆长恭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衣上灰尘:“你妹妹命在顷刻,你且好好想一想,到底是要妹妹,还是要本座志在必得的日照城。”
莺七早立在杨篁身后,闻言心中怒起:“穆长恭,这慕漴虽然和你尔虞我诈,不算什么好人,他妹妹却无辜得很,你凭什么拿她的性命来要挟人?”
劈手夺过慕漴手中的药瓶,便奔到慕沁身旁,扶起她来,将一枚淡黄色的药丸喂入她口中,怀中少女病骨支离,咽下那枚药丸,仍是闭目不醒。
莺七急道:“慕漴,你这药丸怎么不管用?”
慕漴得她相助,心下大慰,答道:“须得等上一个时辰,舍妹就会醒来,林姑娘,多谢你,还请带我妹妹远去,此处恩怨,慕某自会解决。”
莺七对他本无好感,也不想见他和穆长恭彼此争斗,哼了一声,抱起慕沁,便欲叫了师兄一起离去。
穆长恭凝视着她,唇畔那抹阴森之意愈扩愈深:“阿篁,你若再不管管这女孩子,我便杀了她。”
杨篁立在烛光之下,衣袂翻飞,虽是青衫如画,但脸色苍白,被那如霞烛火一照,仍是毫无血色:“长兄,你已遂了心愿,便将师弟妹们还我罢。”
穆长恭神色变幻,嘿然道:“你对太华山上的那群人倒甚尽心。”
莺七听他提及师弟妹,顿生警觉,扬声道:“穆长恭,果然是你抓了我们师弟妹,快将他们交出来,否则我师尊来了,要你好看!”
穆长恭的声音里满是凌厉之气:“你师尊?呵,他来得了么?”
杨篁蓦然截住他话头:“你说什么?”双眸中寒光暴涨,一刹那之间,他温文之态尽敛,神色倏然冷厉如刀。
穆长恭凝视着他,目光蓦地柔和起来,叹道:“阿篁,萧君圭的神通实在太强,若非他受困于情,就算是须弥幻境也困不住他,我也是迫不得已。”
他说到这儿,自嘲般笑了一笑:“我自负智计无双,但于武功神通一道,总是难得进展,世上有我穆长恭,只容得下阿篁你身负莫大神通,绝对容不下萧君圭和霄衡。如今萧君圭已被我诓入须弥幻境,至于霄衡,我已打听清楚,此刻他不足为……”
杨篁惊怒交迸,打断他道:“你敢骗我师尊进入须弥幻境?”
莺七心念电转,想起师尊曾提及的一个上古传说。
相传人世有四谛:苦、集、灭、道,众生莫能逃出此中蕃篱,上古神帝以此设立须弥幻境,横扫十万群邪,虽安定了天下,但也造下不世杀业。
上古至今,浩浩荡荡何止千年,若论凶险,九幽绝域阵当居魁首,然而推许天下奇境,仍以须弥幻境居先。
只因若具惊神泣鬼的神通法术,硬闯九幽绝域阵并非不可能,而须弥幻境则是挑逗起人心中最深处的渴望和隐秘,令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是以穆长恭处心积虑,将师尊骗入须弥幻境之中。
她想到这儿,又惊又怒,喝道:“穆长恭,我师尊在哪儿?”
穆长恭但笑不答,眼角眉梢,隐隐露出狠厉煞气。
杨篁凝眸瞧了他片刻,叹息道:“阁下以我师弟妹的性命为要挟,要我陪在你身边,此刻又欲害我师尊,如此行径,请恕杨篁不能苟同,兄弟之情,请从此绝。”右手一振,那把从慕漴手中夺来的长剑顿时断成两截。
穆长恭双眉一轩,目光闪烁,杨篁长袖拂处,将他和慕漴的经脉一齐封住,一沉吟,从穆长恭的脖颈中取下一枚的物事,状若一枚钥匙,但光华流荡,在他手心里宛如萤火。
杨篁凝视那物片刻,淡然道:“你从来信不过别人,所以定会将须弥幻境的开启机关藏在自己身上,这才放心。”
他见穆长恭口唇微颤,似欲说话,一拂袖,封住他的哑穴,十指翕动,口中念念有词。
刹那之间,莺七神识清明,眼前仿佛有一片深广无匹的天地正徐徐展了开来,天高地迥,宇宙无穷,万物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之状呈现在她面前,周天星辰,朗日皓月,自然之中,一切都须毫毕现。
她心头恍恍惚惚,耳边杨篁声音清朗:“师妹,咱们去救回师尊。”
她应诺一声,迷迷糊糊地随着他迈入那片天地,两人衣衫飘舞,倏然隐没,片刻之后,天穹沧海,万千繁星,尽化为一粒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