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时光在儿时是漫长而静止的,在瑞峰苑八年,对于钟琪来说,也就苑子澜来山中算是一件大事了,也许曾经暗潮涌动过,但都悄声默息的淹没在来往的信鸽中,大人们的忙碌在孩童们的眼里只是一次次无人管束的偷懒。

    自大姐钟捷入宫为后,为贵妃,圣上便加封钟胥为瑞王,为本朝第一异姓王,位极人臣,政事处理皆无不是出自瑞王,朝臣对日后谁继任瑞王的世子多有猜测,不免有些投机取巧的人想早早站队,跟随未来世子。

    钟阙是长子,今年会随父亲参加祭祀大礼,年后也安排一些事务处理学习,忙碌了不少。他少年时便随丞相南征北讨,多得军中支持,母亲梁夫人又管理后院,已是当家主母,在一众儿女中,自然是更有资格继承世子之位,也是最看好的一位。

    但钟阙亲弟钟玮,自上书院后,文采斐然,每每丞相要求众人写诗作文,钟玮总能拔得头筹,深得丞相欢喜,屡屡说出“此儿肖我”,只是性格有些文人的狂放不羁,不够稳重,朝政军务还需历练。余下众子,有将才之相的,有聪慧灵敏的,但综合起来,离世子之位比起钟阙和钟玮还是稍微远了些。

    世子人选迟迟未决,朝臣揣着明白装糊涂,表面异口同声瑞王裁定即可,实际是各有打算,钟琪越来越少见到大哥人影,三哥来看她也常常走神、笑容勉强,终于感受到了生长于权臣之家的氛围。

    钟琪十五岁生辰回到瑞王府后,到了议亲的年纪,便没有像以往返回瑞峰苑。外面对她的流言甚多,一说瑞王家的女儿并不得看重,所以才被弃养瑞峰苑多年,又说是因为得瑞王看重,才会送往瑞峰苑的,因为瑞峰苑是瑞王的秘密势力。有些歧国旧臣知瑞王有心大位,虽不满但又无力对抗,不屑于与之结为姻亲。朝中新贵见瑞王已将两女嫁入宫中,摸不清瑞王对这女的打算,也不敢贸然求娶。一时求亲之人寥寥,瑞王也有考量,便搁置下来。

    钟琪身在王府,倍感无聊,梁夫人,哦,现在是瑞王妃了,不停带着她参加一些夫人姐的聚会,想多露露脸,破除外面那些受宠郡主和不受宠庶女的传闻,表明钟琪就是瑞王家堂堂正正的郡主,没有备受宠爱,也没有不看重,跟其他子女都一样。

    钟琪最近参加多了宴会,觉得甚是无趣,便在冯侍郎家后花园的遇水榭中发呆,躲清闲,一身着鹅黄衫的明艳少女向她的方向招手,边叫“钟琪妹妹,钟琪妹妹,看这里。”

    钟琪抬眼一看,原来是二叔家的三姐姐钟宜,随三哥一同上山过几次,交谈下来很是投缘,每每下山回府也会去拜望。这次回府,得知要选亲,内心实在提不起兴趣出门,除了随王妃出门实在推脱不掉也无理由推脱。这次意外遇见,心中欢喜,提一口气,脚点石栏,飞身而起,旋即来到钟宜面前,抱着钟宜转圈:“早知道见到你心情这么好,应该早点去见你。”

    钟宜笑道:“你在侍郎家后院用轻功,不怕吓坏那些金贵姐们。”

    “外传不就说我是野丫头吗,看到了正好正名了,没人求亲了才好呢。”钟琪苦笑。

    钟宜道:“瑞王家的姐不是为后就是为妃,你这个郡主还能没人求亲,你痴心妄想吧。”

    钟琪靠在她肩上,轻声问:“听说二叔家也在为姐姐选亲,姐姐愿意吗?”

    “这是愿意不愿意的事情吗,你这个山中长大的野丫头,不也乖乖随王妃出来参加无聊聚会了,我这个王都长大的闺中女子还有更多选择吗?”钟宜笑容渐消,“不说不开心的了,苑大哥和苏公子怎样,他们好吗?

    钟琪回道:“我都下山月余了,走之前没有缺胳膊少腿的,能吃能喝,能弹能跳,至于苏沐顷嘛,你知道的,后面几年他都是山上待的日子甚少。”

    “嗯,苏公子近年在王都名气很大了,生得一表人才,近一年又是军中历练,更是向文武全才发展,据说他父亲朝廷诸事皆与其相商,大有超越其父之作为,你父王也是甚为看重他,王都不少女子倾慕于他。”钟宜来回踱步模仿外面传言,快赶上说书人了。

    钟琪凑到她眼前:“看来某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嘴上问苑大哥和苏公子二人,实则只是为了关心苑大哥今日如何。”

    “哎呀,你倒是会先发制人,是听到苏公子有众多贵女肖想,心里不舒服了吧,故意拿我打趣,我可不依。”钟宜作势要打她。

    钟琪正想反驳回去,突然听到夏秋叫她,夏嬷嬷老了,现在基本就在院子里照顾了,夏秋现在是瑞王妃的贴身侍候的。瑞王妃叫她到前厅去,与冯侍郎及其夫人道个别,就准备回府了。

    钟琪边走还不忘回头跟钟宜解释:“我和苏沐顷是兄弟。”

    嗯,是兄弟,是兄弟。

    与钟宜挥挥手,快走几步跟上夏秋。

    钟宜摇头,回了鬼脸给她。

    到了前厅,王妃已在等了,几人寒暄几句就与侍郎夫人作辞了。

    马车行至中街,钟琪便央告说要添置些胭脂水粉女儿家的东西,想去附近安香坊看看,王妃见她回府月余确实烦闷,叮嘱早去早回便让她下车了。

    钟琪一下车,神采奕奕,眼神有光,像换了个人,先去一家成衣店买了套男装换上,飒爽英姿,佩佩也扮成书童模样,一脸不愿:“姐,为什么要扮男装,根本不像啊,看起来还是女人模样。”

    “你懂什么,你以为我扮男人是为了去青楼听曲儿吗,我只是觉得男装方便,发饰也简单,出门随意逛逛不觉累赘,至于别人发现我是女子跟我有何想干,穿男装我是违了哪条律法不成。”钟琪忿忿不平,凭什么女人就要宽袖裙袍,满头头饰,如此麻烦。

    “当然不违律法,只是生得这么好看的俊生走在街上难免被人多看两眼,心一会儿大胆女子掷瓜扔菜的,你忘了看杀卫玠这个典故了?”一清冷声音插进来,门外正站着一玄衣公子,长身如玉,清雅俊朗,噙着笑,双手背于后,不是苏沐顷还是谁。

    “你还是心自己吧,别在本朝弄出看杀沐顷的典故,毕竟是本朝乘龙快婿首选之人。”钟琪反齿相击,抬脚便要出门。

    “首选?不知道这个首选是不是瑞王快婿人选之一?”自军营历练,苏沐顷也是自带了一身匪气,会耍贫嘴了。

    “自然,青梅竹马,一段佳话,何乐不为,就是不知道瑞王老人家知道苏公子龙阳之癖后还允不允?”钟琪上前一步作势要挽着苏沐顷的胳膊。

    君欲取之,必先予之,苏沐顷比她高一个头,大方伸出胳膊,居高临下,斜睨着她:“正好可以走下榜首之位,落得清净,还是师妹想得周到。至于瑞王,你想想你大姐二姐,便知龙阳之癖是否会成为你父王议亲的条件。”

    “没劲。”钟琪讪讪收手,走向人流中。

    “喂,带你去个好地方散散心。”苏沐顷紧走两步赶上,并肩而行。

    “好啊,难得放风。”钟琪来了兴致。

    “你还真能想开啊,不愧与我师出同门。”苏沐顷摸摸她的头顶。

    城外河,天色将晚,晚霞铺满,树叶绿橙交错,层层叠叠,阳光透过,光阴斑驳,洒在脸上,让钟琪产生了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时间游移其中,虽世间多纷扰,我犹自恬静。

    与苏沐顷告辞回到瑞王府,夏秋姐姐已等在门口,看见钟琪一出现一把拉住:“我的郡主,你可算回来了。快去王妃那里一趟。”她神情慌张,对着钟琪摇摇头。钟琪力做镇静,但见她如此不免心有如沉了一块石头,院中仆役来往,不便问询,也知夏秋姐姐能做到王妃的管事,必不会众目睽睽下随便告知内情。只能默默跟上,猜测可能出现的处境。

    因为封为瑞王,院中又比之前的丞相府扩大不少,回廊九曲,末端是茶亭,平日走过觉得甚为风雅,此刻倒觉得繁杂,时间有时候一瞬十年,此刻却如此漫长,一折又一折的回廊,一个又一个的茶亭,好像走不完似的。钟琪终究年少,故作的镇定再也端不住,一手拉起夏秋,一脚斜蹬,跃上亭尖,借力飞身,几个起跃,便到了汀榭楼,略施过一个女儿礼,在一旁站着。

    瑞王妃深深叹了口气,这些年的内院打理,已让她变得更加雍容不失威严,因为两个儿子与钟琪交好,她也是格外优待一些,比之亲生虽还有些距离,但比之其他庶女庶子又要好太多。瑞王妃牵过钟琪的手:“你父王今日遇刺了。”眼见钟琪惊讶得要叫出来,又一把按住:“不过无事,琪儿无须担忧。”

    钟琪听说无事,松了一口气,父女相处日子并不多,说父女情深未免有些虚假,但毕竟血脉相连,又靠瑞王府蒙阴,适当关怀也是责任所在。但转念想,父王权大如此,何人敢为?

    瑞王妃不等她问,又接着说:“是你二姐所为,竟鬼迷心窍说你父王是窃国之臣,不愿与之为伍,也羞于为之子女,想你二姐如今身为贵妃,除了你大姐,也算得母仪天下,这都是因为姓钟才得来的荣耀”钟琪的震惊不比刚听到父王遇刺的感觉少,竟然是二姐!

    “母妃叫女儿过来,是女儿可以做什么吗”钟琪知事无挽回,父亲必是震怒,又不能天下惩治这行刺之人,不然天下人必趁乱说父亲窃国,有亲生女儿言辞在先,定给予有心之人“清君侧”的借口。

    “你父亲很是震怒,皇上随后赶来,也是震惊贵妃竟如此大胆,做出弑父之举,按律当斩,弃尸乱草。你父王终是念及父女之情,特请保留贵妃之位,留其体面,但已不想父女再见,故对外宣称贵妃近日病重,安排家中姊妹侍疾,家中姊妹也就剩下你了。”

    钟琪只觉堵得慌,皇上不知情,真的吗二姐有父王靠山,又是贵妃之位,为何铤而走险要弑父,灭掉自己最大的靠山,除了枕边语谁还有这样蛊惑人心的能力。可怜二姐,以为夫君真心待己,以为父亲德行有亏,参与这场争斗,只能提前了结自己身为棋子的命运。

    “虽你与二姐相处时日并不多,但好歹姐妹一场,明日便入宫去陪她最后一段时间吧。”

    “是,一切谨遵父王母妃意思。不知母妃可有话要转告。”钟琪戚戚然。

    “我也无甚话,只愿她来生托个平凡人家。”瑞王妃终究有些不忍,“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可容不得思虑一点点的不周全,性子太刚烈终是苦。”

    钟琪内心冰凉,君臣、夫妻、父女,这些在权力面前都是那么不值一提,随手就能拿来利用,人人都只看到成王之荣光,谁看到背后亲情的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