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美丽而奇幻的世界。人类在这里就像广阔大海中的小小贝壳,不光是毫不起眼,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欠缺。
中央一座昆仑神山高高耸立、直入云霄,是山海之主——帝江神君的下都,那里名门望族、异兽神禽、能人异士、三教九流众集。在这一众庞杂势力间,三大家族成三足鼎立之势:陆吾一族多威猛神兽,掌管城防;钦原为鸟族,联络天下诸禽;沙棠一族为草木,性温和,擅医术。除此之外,吴林也算是顶尖门阀,尤其是吴林之女,有山海史以来便嫁在各家大族,是以此族地位万年以来,都分外牢固。
四周便是东南西北四组绵延万里的山脉,其间崇山峻岭交织错杂,神水神林星罗棋布。
东山临近广阔无垠的大海,气候总是温暖又潮湿,多的是一些海鸟一般的神禽,邻近大陆的深海中,有许多体型硕大的深海巨兽,有些甚至《山海历》中都没有记载。
西面却总是干燥的,连绵成片的沙海连着光秃秃的戈壁滩,在这里生活的异兽数量较少,但个个都不是好惹的角色。
南荒气候极为炎热,也比较多雨,经常有着绵延万里的热带雨林。其间异兽繁杂,有讹兽一般可爱的小兽,也有很多体型大、魂力强的凶兽。如果不是武艺高强,很少会有人故意来这里找麻烦。
北面离着昆仑神山比较近,是一片广阔的平原。人类聚落较多地分布在这里,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命短暂而平淡。在山海诸兽眼里,可能只是时间长河中几朵小小的浪花。
再向外便是帝都势力较为薄弱,却也环境恶劣的东南西北四大荒,地域辽阔但人烟稀少,仍有许多异兽未能为人所知。
这片大陆存在了多久,大陆上种种异兽就存在了多久。时间在这里仿佛没有了意义,大家都活了太久太久,久到有很多精彩的故事可以讲上一讲。比如说,在无尽的时间长河中,可能有这样一个小小的片段:
“你可知,你犯下的是何等的滔天罪恶!”
“我不知。”
“冥顽不灵!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若你再放不下那些可笑的执念,便会被抽去全身仙骨,受世间最残酷的刑罚。”
“呵,你们要送我去阿鼻地狱了吗,不怕我把那地狱搅个天翻地覆?”
“你还是太无知,谁说最痛苦的去处是地狱。”
“你们还有何手段,尽管使出来吧。”
“任你现在嘴硬吧,你可知,你会历经人世间最深的苦楚、遭受人世间最大的悲痛,你爱的人会为你而死,爱你的人也不会存活。”
“这不就是人间吗。”
“你说什么?”
“我说,若我屈服了,这就是人间的明天。”
正是风雪漫天。
纪琯纾已经在茫茫雪地里走了很久,却连衣角都没有沾上半片雪花。天地皆一片沉色皑皑,蔓延到远处便连成一条模糊不清的线,风力并不强劲,却寒凉刺骨。在无际的素淡中,只有这一抹青色,使天地突然有了色彩。
一步步都毫厘不差,每个脚印是轻轻浅浅,刹那间被风雪染去。纪琯纾似不是世间人,不带走任何俗物,也不留下半分痕迹。劲削挺拔的身姿,冰砌玉琢的眉眼,凉薄凌冽的唇线,也美得不像这世间所有。尤其是那双点墨一般的眸子,像一面墨玉造出的镜子,反射着一切却毫不入心。
耳边是单调的风雪呼啸,如此寂寥,像蔓延过千年的时光。
突然,有什么细微的动静闯入风中,让纪琯纾的脚步略微顿了一下。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加清晰,纪琯纾这次听清了,那是一阵虚弱的“咪呜”。
猫?在这样的暴风雪里?弹指间他已笃定,这猫没有丝毫的活路。但他不在意,只是大步向前走。此时若是人类婴孩躺在雪地里,他尚且不会动半分怜悯之心,更何况只是一只不通人情的畜生。
只是那猫仿佛听到了人的动静,叫得更加急促,也更加可怜:“咪呜,咪呜,喵——”
纪琯纾脚步未停,脑海里却突然出现了一幅画面:也是这样漆黑的天色,也是这样刺骨的寒风,男孩跪在雪地中,眼里是满满的苦涩。他只穿着一件破烂短褂,因为长期饥饿面色发黄,几乎挡不住寒风的侵袭。而不过百步开外的宫阙间,烛火显得那么煦暖,隐隐有欢声笑语穿透夜色,在男孩听来却是无比刺耳。
这猫也是被抛弃的吧。纪琯纾想到这里,却突然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把那个瑟瑟发抖的小毛团子拎了起来。小家伙的眼睛还睁不开,只感觉了到他指尖的一抹温度,便努力把自己攀上他的手指。这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居然比他的手指大不了多少,冻僵的舌尖轻轻舔着他的指腹,传来阵阵令人心痒的麻意,让他的唇畔显出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
他突然起了些玩心,以惯常的冷漠语调道:“累赘,还是扔掉。”那小家伙却像听懂了一般,更加激烈地开始了攀爬的动作,翻上他的手掌,拿小下巴蹭着他的大拇指,似乎在说:“看我多乖,不要扔我。”纪琯纾万年不变的眼神里荡起一丝笑意,收起掌来捏了捏这小毛团子。没想到小团子居然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纪琯纾抬眼望去,竟有几分震惊。
素皑的雪地已经是天下之至洁,这小家伙漆黑的眼眸却纯过最洁白的雪花。纪琯纾在各色各样的眼睛里看过那么多种欲望:喜、怒、哀、乐、爱、恶、惧唯独没有过这样的纯洁。就是为了这双眼睛,他也无法再把手中的小团子扔回雪地。
纪琯纾拽着小家伙的后颈毛,在剧烈的挣扎里把这个小毛球塞进前襟。小家伙拱了拱,似乎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柔软的皮毛擦过他的皮肤,就像扫过他的心尖。纪琯纾的心里好像有什么最柔软的地方塌陷了,在这寂寞风雪里,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归人。
带着这小家伙继续向前走,纪琯纾突然想起这些年自己的经历。
刚开始的时候,自己依旧改不了一身的武夫气质,辗转在各个人类的国家,也有了些大将军之类的职位。打仗的生活他是最习惯不过的,看着千军万马击戈相交、看着士兵们奋力拼杀浴血而战,他总是能保持冷静,用最大的成功换取最大的胜利。
将军做久了,功勋也就攒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这是帝王理所应当的就该猜忌你了。既然手握我帝国重兵,便拥有了逼宫造反的实力,毕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谁不想坐上一坐?
纪琯纾真的不想,他是个不怎么勤快的人,懒得费那些心思。在十个国家中,他遇到了七次赐毒酒、三次赏白绫、还有一次帝王直接拔剑砍他。他一般的选择是照着原样弄死那个皇帝,然后换一个国家从头开始。
只是久而久之,这样的生活他也就厌烦了。既然寻思着改行,他便选了走出国家遇到的第一个人的职业——商人。
商人好啊,商人不用打打杀杀,但说实话,他真的不是什么当商人的料。从南山运料玉到北山,或者冒险深入西山捕点什么到东山去卖,他倒是不嫌累或者繁杂,但是奈何他总是算不过账来。在做了几年生意之后,他把前几年卖命换来的钱都亏了个干干净净。在发现自己连肉炙都吃不起了的时候,他就又决定改行了。
后来他成了一个卫士,虽然时不时会弄死自己的雇主,但总得来说还算称职,因为毕竟没有什么人能在他手里走过第二个回合;他也做过农夫,但是要是问他种出过什么庄稼,他也不可能答得出来,只能告诉你邻居家偷来的鸡总是非常好吃;于是他考虑转行做了小偷,偷遍天下至宝之后,他就又没有了人生追求。
如果你也在这人间度过了几百年的光阴,你也会这样感叹一句:人生真是太无聊了。
当生命看不到尽头,永恒的时间就成了一种刑罚,在纪琯纾早就已经不会痛的心上,依然一道一道慢慢地割着。纪琯纾原本并不把这些伤痕当做一回事,只是不会爱也不会恨,人生不是照样的过。
只是当遇到小团子的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有烟花在雪地上炸开,有血滴从心尖上滴落。以前受过的那些伤好像都有了鲜活的生命,叫嚣着找他要讨个说法。他感觉到心间有绞痛的感觉传过来,眼中也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滴下。他感受着这些新奇的感觉,突然有些高兴:他难道是在活着吗?
抱紧了怀里的小团子,不管泪珠在脸上结成冰球儿,他突然在这一刻决定了剩下的人生该怎么过:他一直是孤身一人,还没有养过宠物,在接下来的时光中,他就要为这只小猫活。这只猫有一年的寿命,那么他纪琯纾的人生也就只剩下一年了。
只是可怜了雇主——哦对了,忘记说了,纪琯纾现在是一名杀手,正要去执行一场刺杀——只收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将军终下马,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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