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锦瑟珠帘一前一后回了春华堂来,却见小丫头都退去后堂,那一水的贺礼全都放在西墙下的暖阁之上。
而小姐段云笙又坐回案前拿起最细的小狼毫在那娟纸上一笔一笔勾勒出那美人的根根毛发。
此时落日西沉,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锦瑟点起两只大烛,一左一右高悬烛台之上,照得大屋里梨花木的案头,书架,笔山等一应器具乌黑发亮。
屋内一片寂静,小姐作画时,是不许人说话的,这是春华堂的规矩。
却说有小丫头见最得宠的大丫头回来了,急忙上前对珠帘耳语道。
“小姐刚才说让你把东西都收拾了。”
珠帘点头,将这些侯爵王府,诰命贵人所赠贺礼一一登记造册,再收入盒中。
每收一件。便先拿到小姐眼前,请小姐过目后再装点。
却说此时段云笙画了一天也是乏了,撂下笔去,站起身来,说道。
“我也累了,不画了。你把那些东西一件一件都拿过来看吧。”
一旁自有丫头为小姐送上茶水,又端来热水香巾,为小姐净手。
那云笙日里因二嫂子在,并未好好看那些礼物。这会子珠帘一样一样捧了过来,反而觉得这些贺礼之中,有些精巧可爱,极是有趣。
却说一时小丫头为小姐卸下假发头饰,笙姐儿顿时觉得轻快了不少。正轻轻按压太阳穴,却见珠帘捧来一对和田玉玉兔从那面厢房走了过来。
那对玉兔通体雪白,憨态可掬,实在惹眼的很。笙姐儿看得实在有趣,不由得捧在手中把玩一会儿,又不禁问道。
“这是谁送的?”
一旁为笙姐儿红袖添香扇着扇子的锦瑟道。
“这是春遥小姐送来的呢,奴婢也瞧着这对兔子可爱的紧。”
那段云笙听了“春遥”二子略微一愣,还未说话,却听下面捧玉的珠帘冷笑道。
“亏她还有脸给小姐送东西。当年和小姐好的像一个人儿似的,那年咱们二少爷卫将军兵困灵州城下,三个月没有消息,全长安城都在谣传卫将军投敌了。那时候她爹爹是中枢省兵部的侍郎,咱们小姐吓得几夜没睡,叫我去他家打听消息。不想她竟让人紧逼大门,连我面儿也不见。我回来给姐儿说,姐儿哭了一夜。后来范阳将军冒险从灵州南面山区插入敌后,奇兵天降,终于解了咱们二公子的灵州之围,也救了全城百姓。她听说了也几年不敢来见小姐。这么多年既然不来往,今儿咱们小姐要成王妃了,她又吧嗒吧嗒觍着脸来给小姐送贺礼。这种人看人下菜踩低捧高,连咱们做奴才的都看不起。”
珠帘说得很是气愤,锦瑟在一旁泯着嘴不出声。
珠帘又道。
“要我说,咱们把这贺礼原封不动的给她退回去,也叫她知道咱们小姐的厉害。”
那段云笙坐在贵妃榻上,抚着秀发只是沉吟不语,好一会才道。
“撂着吧,当年咱们家是落架的凤凰,过街的老鼠,那通敌的罪名,怕她一个小姑娘也担待不起,只不过这人做事太绝。她毕竟是我母家的远房亲戚,母亲虽去的早,可是我也不能太不给她面子。如今她若愿意走动便有这么门亲。不愿意走动,便没这门远亲。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何况这世上的人呢?”
那珠帘听了还是极其不忿,小嘴动了又动,可终没再说出其他话来。
收起了这对玉兔,珠帘回暖阁捧来几匹南海绡纱。
那锦瑟笑道。
“这是伯爵府吴大娘子送来的冰绡清纱,如今京城最流行的样式,最难得的是这纱轻薄柔软,又银光点点,用来做幂篱又或者披纱最为合适。”
那云笙小姐抬起头来,珠帘急忙递上前去。段云笙伸出芊芊玉收,在纱绡上细细抚过,眼中露出赞叹的神色。
“确是漂亮,那天我听竹影丫头说如今这种南海来的冰绡清纱是千金难求,可是真的?”
那锦瑟抿嘴笑道。
“千金那到不至于,只是如今这纱要的人太多,因此是有市无价,很难买到。”
段云笙笑道。
“郑家大妹妹最爱热闹,杜夫人又持家勤俭。她想好久,又不敢开口给她母亲要。如今咱们既有了,就将这几匹都送到她那吧。”
自家小姐最是温柔敦厚,平日里对于那郑家的大丫头郑竹影,更是亲如姊妹,没有舍不得的。可是丫头珠帘一听这话,倒有些不愿意了。
“小姐,这是吴大娘子专专给小姐送来成婚的贺礼,如今又转送出去,被吴大娘子知道了可就不好了?再说了,这冰绡清纱如今这样难得,拿银子怕也买不来,小姐就这样大方全送了出去——好歹给咱们留上些呀。”
那段云笙沉思片刻温婉道。
“吴大娘子都送我了,再送给谁还不是我说了算?再说了大哥哥二哥哥因我要出嫁,给我准备的好料子我怕是这辈子都穿不完,颖姐儿和我是什么样的情分?她既想要的,我便送入给她,又有什么不合适?”
段云笙说到这里,不由得顿了顿,看着珠帘仍然不情愿的表情道。
“况且颖姐儿又不是外人,说起来,她便是在咱们段家长大的,小时候我们一同在颖川那个时候,郑伯父伯母都回了京城,是我每日抱她睡喂她饭吃。说起来,这个妹妹,竟是比二妹妹抱得还多呢。”
话说那段家与郑家本是世交,段父更在颖川老家任过一段时间公职。那时段家到了颖川没有来得及租房子,便在大衙后收拾出一院子房,那房子虽久未有人住,可毕竟是县衙门的公房,很是坚固宽大。因此段家一直到段父调离颖川便一直住在那里。
偏那房子靠近郑家老宅,郑家又是颖川的高门大姓人家,段父初到此处,少不得多多依靠当地世族人家扶持。因此两家来往频繁。两位年龄相仿的小姑娘更是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笙姐儿既如此说,珠帘也不敢再辩驳,只得将布料打包收起,待次日遣人送去郑家。
却说余下的贺礼,不过一应的金银宝器,奇木异石,段云笙这两年也见多了,并不以为意。
主仆几人说着话不觉将至戌时末刻。有外面巡夜的婆子上来催着姐儿屋里熄灯。
那锦瑟急忙应了,上前去关了春华堂的大门。一旁自有丫头上前为小姐换上亵衣,又有小丫头端来盆罐水盂,锦瑟亲自伺候小姐梳洗。珠帘早已将被褥铺就好,为小姐点上一把安息香,又熄了两盏灯,卧房中的光线随即柔和起来。
一时锦瑟从外进来,捧着一把鲜花插在卧房中八宝纹粉彩蝴蝶戏水的花瓶之中。
段云笙坐在床头抚着乌发问道。
“这花是哪里来的?”
那锦瑟笑道。
“是咱们院子前那株秋海棠开花了,我知道姐儿喜欢,刚才专专去采了来伴小姐入眠。”
段云笙平生最爱院子中那一树秋海棠,花朵开时,一树的花儿随着枝叶从高处旖旎延绵垂至地面。微风吹来,满院子便充斥着透入脾肺中的清香。
段云笙心里高兴,一时起意,趿着鞋子来到窗前,素手掀起竹帘,透过那轻纱看向院子中海棠。却见枝间袅袅,点点藏红,那香雾空蒙,几透轻纱,确是海棠吐蕊,春桃红熟,那是挡也挡不住的人间美景。
段云笙看的高兴,一旁珠帘道。
“这株海棠,每年都到九月才开花。可如今才不到八月,竟开了一树的花来。想来这海棠最有灵性,这么多年经小姐悉心照顾,小姐临出嫁前,便前来报恩的。可见小姐平日里行善积德,就是花木也精心善待。这可是感动了天上神仙的。”
那段云笙平日里最爱乡野间那些神奇怪力之事,这故事听多了,也就以为是真的。所以珠帘投其所好,故意将这海棠吐蕊说成是海棠报恩,那段云笙听得极为欣慰。她虽开心,可也不说话,静静看着那树海棠吩咐道。
“明日一早,我便亲自剪两支开的最好的海棠,连同那几匹纱缎,一同给竹影丫头送过去。”
锦瑟急忙应道,“是。”
段云笙重新坐回绣床,那长长如同缎子般的头发便逶迤在床第之间。
锦瑟上前将段云笙的长发全部拢到小姐侧面,为小姐盖上被衾,下了罗帐,又悄无声息的吹了银烛,灭了蜡炬。
春华堂的灯光此第熄灭,寂静的夜,远处有铜壶滴漏声声落下。
白日里热闹繁华的高义巷将军府,渐渐沉静。如同大海中的一只荧光,渐渐的,渐渐的被海浪卷入无尽的黑暗。
——————
天才刚过三更,月亮已钻进素云中。没有月光的天色有些发暗,衬得满天的星星都像在眨着眼镜。
高义巷卫将军府的夜,依然是万籁俱静悄无声息。
远处的梆子声明明白白的敲了三下,穆老九慢慢睁开眼,一动不动听了听四周的动静。
和他睡一个屋一个铺炕上的人名字叫谢虎儿,是卫将军府里养马的马夫。他平日里好一口小酒,经常喝得醉醺醺才被人扶着回来。回来也不说话,倒头便睡,从不找事。这样的酒品让穆老九十分的安心。
穆老九坐起身来,看向谢虎儿。此时的谢虎儿鼻子上打着鼾,嘴里吐着臭酒气,呼噜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睡得十分的沉。
穆老九悄无声息的下了铺炕,又观察了一下谢老虎的动静,末了还轻声叫了一声“老虎”。
见那谢虎儿毫无动静,穆老九摸下铺炕,勾上麻鞋,推门出了房子。
高义巷卫将军府里的夜,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