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四年的夏五月就此过去，汉廷内外也终于迎来了一个相对平静的时期。内部，新君登基已经两年，废帝所引起的政治风波大部分已被消弭，人心思定。巫蛊之事的平息，将梅姬的势力一举拔除，齐王自此偏居一隅，与诸藩无异。朝内本来已经渐渐开始奔涌的暗流，也不得不偃旗息鼓，或主动，或无奈地承认刘平的储君地位。朝局，原本由于周皇后的薨逝而产生的诡谲变化，也因为梅姬与齐王的失势而荡然无存。

    外部，朝鲜由于汉廷的恫吓，未战而先臣服。将王太子作为人质送往长安，而后朝鲜王卫右渠又诚惶诚恐地上表谢罪，请求汉天子的原谅，并保证之后三年一朝，永为臣属之国。东北部一场可能的边患就此暂时解除。

    东南，此时的闽越已经内耗数年，闽越王余善疲于讨伐国中的叛逆，已无力再袭扰汉境。昔日嚣张不已的闽越国，此时也不得不与朝鲜一般，俯首为臣，定期朝贺汉天子。

    在北部边境上，匈奴人已与汉朝之间维持了长年的和平。这倒并非因为匈奴人不再嗜杀好抢，而是因为汉匈之间的实力对比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加之汉廷连年给与丰厚的岁赠，匈奴人也乐得安稳地接受这些馈赠，而不愿再南下大规模侵袭掠夺。

    在重回长安近五年之后，历经长乐之围，废帝，立储，巫蛊等诸般政治斗争，刘平终于得以树立自己稳固的地位，令天下所有势力不敢再蠢蠢欲动。

    汉廷内外的安定与他本身地位的稳固，都促使刘平决心腾出手来，开始发动一系列的改革与建设。之前他没有这样的能力与精力，现在，却是在其位，便要谋其政了。

    刘平所想到的第一样事情，便是造纸。纸张虽为轻薄之物，但其所产生的影响却是至为深远。纸张的出现为文化的繁荣提供了一个最为根本的基础，使得大规模的文字记载成为可能，也使得文化的传播与开拓成为更为便易之事。

    而且，也唯有纸张的出现才能进一步促使印刷业的出现与发展，从而更大幅度地提高书籍的保有量与普及速度。如此，即便再来一次始皇焚书，也是烧之不绝，灭之不尽。

    而此时的人并不是没有意识到竹简的笨重与繁复。就连刘平自己看书，也总是需要好几个内侍将一担又一担的竹简从书库中挑来，堆放在书案旁边，编列序号，往往还没看得多少字，便又要去重新拿出一卷来。以前读老子的《道德经》五千言，觉得这老头甚为偷懒，五千来字便打发了事，即至看了内侍拿过来的一堆竹简才不得不感叹，原来这五千字的体积与后世相比，真的已经可以算是煌煌巨著了。

    因为竹简的笨重与繁复，此时的皇室官宦以及巨商大贾的人家也往往使用绢帛作为替代之物。皇室和王族的诏，制，敕，命，令等重要文书普遍使用绢帛而非竹简。但是绢帛之贵重，便是这些上流人家也不能滥用。更何况历代汉帝都提倡节俭，废止奢靡，拿绢帛这种昂贵之物来记载文字，多多少少都是一种浪费。

    这几个原因终和起来，实际上已经在客观上形成了极大的对纸的需求。

    正在刘平考虑设置作坊进行试验之时，一种原始意义上的纸已经出现并且作为珍稀之物进贡到宫里来了。刘平决定趁热打铁，将造纸一事正式试行。

    这一日，刘平将钱运益唤到了太子宫。二人礼让坐定之后，刘平先笑道：“钱大人，自从做了这大农丞之后，买卖的事情可还在做？”钱运益闻言摆手笑道：“大农令署掌管天下钱粮山泽，关乎国运民生，臣日日殚精竭虑还恐不能尽忠于皇上，怎么还敢再分心行商阿。”刘平道：“那钱大人的产业？”钱运益笑道：“全都交给犬子打理了。臣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已经跟着父亲行走天下，为商作贾了。反正这些产业迟早也是要交给他，不如趁臣还在的时候，便让他多多历练一下。”

    刘平闻言笑道：“既然如此，那寡人这个生财的法子，钱大人恐怕也就不感兴趣了？”钱运益虽然已经为官，但行商二十几年，为利为益，只要知道有利可图，能够生财便心痒难耐，当下不免神色微动，道：“殿下取笑了，钱某虽不能为商，但尽可交于儿打理阿，殿下若有什么吩咐，犬子不敢不从。”

    刘平当下也不再拐弯抹角，说道：“寡人有意借钱大人的锅下粟，可不知钱大人愿意否？”。钱运益赶忙躬身道：“臣无不从。”刘平微笑道：“此事，若是成了，此后的利润都是你的，寡人一钱不取。不是寡人夸口，此物虽然低廉，但却可匹敌盐铁二项。所以，钱大人务必要对此事上心才是。”

    钱运益听刘平如此笃定，而且称此事的利润能够与盐铁相提并论，哪还有不动心的，当下躬身道：“殿下赐教。”

    刘平事先已经将回忆起来的一些造纸的法子誊写在了一块绢帛上。但是因为时隔太久，他也已不能记住其中的一些细微之处，譬如具体的工序时间和次数。因此，这只是一个粗略的概要。之所以要交给钱运益，便是希望借助他手下庞大的作坊人手，在纲要的引导下，通过大量的试验和琢磨，将这个造纸的法子完善并推行。

    刘平当下从袖中掏出绢帛来，递给钱运益，道：“这是寡人早年间得到的一个秘法，所为非它，乃是为造纸所用。现在已有的纸张，质地脆弱，且不易制得，其与绢帛几等价，不能推行天下。若是能够按照此法试验推行，事成，可得百倍之利，可立万世之功。寡人对此寄予厚望，还望钱大人嘱咐令公子，务必按照寡人誊写的纲要，尽快试行。寡人静候佳音。”

    钱运益是个商道的老手，他自然知道，往往越是低贱便宜的东西，越能够获大利，因此当下心翼翼地将绢帛接了过去，藏于袖中，拜伏谢道：“难为殿下如此体恤臣下，臣感激莫名。臣定然严令犬子，务必要尽快给殿下一个满意的交待，否则，臣愿挂冠辞归。”刘平点点头，道：“如此甚好，有劳了。”

    刘平所誊写的这个法子便是后世所记载的以竹造纸之法。这个法子，原料来源极为丰富，工序颇为简单，因此虽然事隔二十余年，刘平对这个法子的总则却还是记得颇为清楚。只是其中一些细节，还需要交给底下人去试验。

    不过已经有葫芦了，要画出个瓢来，便不再是难事。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贵在想法，想法有了，再按图索骥，便往往容易收效。

    由于此事是太子亲自交待下来的，加之又有无边的利润在眼前，钱运益的儿子自然是丝毫也不敢怠慢，接到父亲命令的当天便召集数百人手，按照刘平教授的工序，分批试验。

    在交待钱运益造纸之事的后几日，刘平又立刻将另外一件事情交付实行。如果说纸张是文，那这一项便是武了。

    刘平带兵数年，自己也经常骑马射猎，因此，早已发现一件颇让他讶异之事，早些年虽然一直想要抽出时间去考虑解决，却都耽于各种杂事，未能把此事正式提到日程上。

    这便是马鞍与马蹬的缺失。这两样东西，看起来颇为微不足道，但实际上却是骑兵历史上两个重大的革新。马鞍与马蹬的缺失，迫使骑兵要跨坐在裸马背上，马匹奔腾之时，必须以双手抓住缰绳，或者以双腿夹紧马腹才能勉强保证不从马上堕下来。

    如此一来，双手即被大大地束缚，仅能单手使用轻型兵刃，难以有效御敌格杀。而且在马快速奔腾之时，仍然容易发生堕马的危险，即使熟练的骑手，在急行军一段时间之后，也会十分疲累。这些都极大地限制了骑兵的战斗能力与机动性。如果需要急行军，恐怕大部分的士卒在路上就已经掉队或者疲累不堪，还如何与人作战？

    而匈奴人的骑兵，此时已经具备了这些辅助物的雏形，因此匈奴人的骑兵能够快速行动，并且借助高度的稳定性，将骑兵与马连为一体，即使正面冲撞，也依然能够保证人的安全与战斗力。

    汉军在这两点上的缺失，使得汉军骑兵的战斗力与匈奴相比要相差一等，因此也往往在骑兵作战上吃匈奴人的亏。

    既然意识到了不足，且有了足够充足的条件，刘平也就不想再将此事搁置，因此，随即便将构想画成草图，分别交由长安城内的皮革场与铁场试行打造。马鞍与马蹬的设计实际上颇为简单，相对于那些做工繁复的鼎，觞等物来说要粗糙得多。而刘平也只能暗叹，有时候华夏族的智慧，确实是用到了一些不该用的地方去。

    事实上，就连匈奴人此时也还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马蹬，而只是在马鞍上拴上一截麻带，作为蹬脚之处。

    因此这两项如若能够在汉军中普及，再结合马政的大力推行，加以时日，刘平深信汉军骑兵的作战能力非但不会再次于匈奴人，反而能够一举超越，使匈奴人一向自傲的铁骑成为草原上最大的笑柄。如此，则是造福天下，造福社稷了。

    建元四年，秋九月，刘发千秋大寿，群臣贺拜，诸夷入朝。

    凌晨，子时刚过，列侯百官，匈奴使节，朝鲜王太子，朝鲜使节，闽越使节，南越使节，后宫姬妾，在京的王族公主，已经齐聚未央宫前殿之前，等候朝贺帝诞之喜。

    卯时初，由宫谒宣导，诸臣趋步入殿，山呼万岁之后，即分尊卑亲疏坐定。

    刘发因为这一向，汉廷内外颇为平静，国内又未遇上大的天灾，百姓生活颇为富足安乐，因此龙心大悦，也终于有些闲情来顾及自己的生辰。

    刘发望了望殿下的人群，朗声道：“朕，御宇二载有余，定闽越，慑朝鲜，海内安定，百姓富足。如此，朕才有这心思来过这个生辰。诸位臣工的孝敬之意，朕甚为嘉许。只是，诸卿都要知道，对朕真正的孝敬不是献上珍奇的礼物，也不是献上奉承阿谀的辞赋，而是要体念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意，体念朕心忧社稷与百姓的心意，戮力而为，一体为公，绝不为私。只有如此，才算得上对朕的孝敬，才算得上对朕的敬贺。”

    群臣闻言都拜伏道：“圣明无过陛下，陛下千秋万岁！”

    虽然刘发这么说，但贺礼仍旧是要献的。而群臣所备下的礼品贡物自然也是竭尽珍稀之可能，无数南疆北地的稀罕之物皆都备了给皇帝贺千秋万寿之喜。

    当下礼官先唱道：“太子献礼，贺皇上千秋万寿之喜！”话音落下，刘平即出班跪奏道：“儿臣贺父皇千秋之喜，吾皇万岁。”刘平一抬手，笑道：“好，太子免礼。”刘平起身道：“儿臣有一物，特为贺礼，敬献父皇，礼物疏薄处，还请父皇恕罪。”

    刘发笑道：“好，呈上来，心意到了就好，朕不会怪什么疏薄。”闻言，殿外一个内侍躬身而入，手中高举一个漆色托盘，盘上覆盖绢帛，趋步到了玉阶下。

    刘发看着新鲜，问道：“什么物事？”刘平微笑道：“父皇看了便知。”内侍黄平走下阶来，双手接过托盘，拿到手上却觉得甚为轻便，或许是什么旷世难寻的珠玉？

    刘发笑了笑，揭开绢帛，看见托盘上的物事，不禁一呆。拿到手上，抚摸了一会，打开来一看，顿时龙颜大悦，朗声笑道：“好啊，好，哈哈，这。这。简直是夺造化之功吗。”

    说着，将手中之物举了起来，对着群臣笑道：“你们谁认识这是什么？”群臣拿眼望了过去，纷纷讶然。只见刘发手中拿着一本薄薄的非绢非丝之物，看起来如丝绸一般轻便，却又不似纱绢一样有光泽。

    刘发展开此物，群臣更是轰然，原来这里面竟然密密麻麻记载了无数的字，看那架势，恐怕一张上所记录的就有一卷竹简所记载的文字数量。那这么一本，该包含了多少卷竹简？那些竹简恐怕要几个人挑才行，而刘发此时却正轻轻松松地拿在了手中。

    群臣中尤有那爱好书籍的，更是心痒难耐，心想：若是此后也能将这么薄薄一本拿在手中，那岂不是随处随地都可尽兴阅读了吗？

    加之此物是太子所献，当下群臣皆都轰然作贺，这个道：“太子孝敬陛下的心意，真是日月可鉴阿。”，那个说：“太子殿下的礼物让臣等如鱼目遇夜光之珠，愧莫敢言那。”

    刘发也是十分高兴，笑道：“平儿，这是什么物事？耗费了你不少钱财吧。”刘平躬身道：“回父皇，这是儿臣让工匠耗费数月之功，以秘法制造出来的纸张。而后在其上誊写《尚书》与《道德经》二书。若说价值，却还要请父皇恕儿臣之罪。”刘发奇道：“哦？怎么说。”刘平道：“若说价值，此物将来恐怕不及十钱。”

    刘发愣了一愣，随即想到了这其中莫大的妙处。若是这么一本书，囊括如此多的内容，却不及十钱，哪岂不是说这纸张更是低廉至极吗？如此低廉之物，便可推行天下使用。从此，岂不是竹简之苦便不复存在？想到这，刘发非但不怒，反而十分欣喜，拿着手中的书，道：“诸卿，太子此物，正是如朕刚才所说阿。还有比这更体恤朕的心意吗？还有比这更让朕觉得珍贵的吗？”群臣轰然作答。

    刘平躬身道：“儿臣恭请父皇下诏，在全国推行纸张生产，以渐次取代竹简的繁复之苦，使文字不再专美于少数人之手，使圣贤之言得以传于天下，传于千秋百代。”

    刘发点头笑道：“照准！”

    当日的寿筵，自然是以刘平的这份礼物最为耀眼。看似寒酸平淡的这么一本纸质的书，其价值对于刘发来说却是重于所有珠玉的总和。竹简之苦，困扰已经数百年，如山的牍简，不但存储不易，而且容易损坏。当初伏生为了躲避始皇的焚书，抱着竹简跑回了老家，将竹简藏在复壁之中，等后来再取出来的时候，部分竹简已经缺失腐烂，《尚书》一书从此残缺。

    因此，纸张一经献上，刘发所首先想到的便是要将所有的典籍全都抄录数份，存于各地，妥善保存，以免重蹈秦火之苦。而那些素日里闲着的太常寺的博士便有了份日以继夜的工作，那便是将汉廷所藏的所有典籍全都誊抄在纸上，集合成书，重新排序存放。

    纸张由于皇帝和朝廷的普及，又由于其明显的优点，因此迅速为全国所接受，各郡国都兴起了弃简而用纸的风潮。竹简持续将近千年的使命，终于就此划了一个句号。而日后所要做的就只是如何完善纸张的制造，如何提高纸张的质量，而绝非走回头路了。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