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十二年,北境,距沦陷区宛城百里的野外,身披甲胄的兵士正齐步前进,同样是十月朝,与鸣皋山上的温暖亲昵不同,流转的风只有肃杀。
这拨南明军队显然刚经历一场恶战,盔甲都歪七扭八的,脸上灰尘掺杂汗水,在冷风中蒸出一股恶臭。他们是要抵达斥候安排的安营扎寨地。
辎重部队早已提前到达,在那高处设防、安营、埋锅造饭,他们已经饥肠辘辘,盼着早些到新营好好吃上一口肉菜。
腰间的三斗炒面虽剩了些,但水囊已尽,直接抓吃,几口便被噎住。盐卤也化了许多,需要补充。
虽说辎重部队日出前、日落后不可生火做饭,即使他们现在赶回去了,这个关头也吃不上热饭,但好歹不用自己哆嗦着调食,还能吃上肉,他们也是心生渴盼的。
打头的白袍将军高大挺拔,却不像旁的将领般魁梧有力,让人见了,也起不了多大信服之心,他右手掌更是有一道血红的疤痕横贯中央,只能用左手握剑,虽有力却生疏。按理说,这种将军是兵家大忌。奇怪的是,旁的将领却对这脸上脏污的白袍将军尊敬有加,一副凛然不敢侵犯的架势,克制着马头不敢越过,时不时眼角余光打量一二。
白袍将军,也就是云拓,南地而来的一名空降将军,来头隐秘,却在高层首次密谈后,迅速坐上这支军队的头一把交椅。
这支军队也算不得什么正统军,是当年蒙家军溃败后,未隐匿山林的那一批,平时也就打闹,在北地与北境来回窜逃,渴望一雪前耻。
蒙家军之忠义,南明闻名,九年前一战震惊全国,消息传来的那夜,整个金陵一片槁素。当时云拓年方十岁,掀开马车帘看去,即便是平民百姓,头上也束着白纱。
事变过后,朝廷遣军队前往救援。可军队赶到时,蒙家军已十不存一,宛城已被北桑占领。
南地军队哪里有战场热血经历?军队最高将领畏惧北桑之残暴,连进城收尸都不敢。还是北桑一名高级将领,因敬佩蒙家军之忠义,在收殓北桑兵士尸骨时,允许宛城残余百姓翻动尸堆,把身着蒙家军甲胄的兵士找出,并背负到城郊,挖万人坑来埋葬。
因早前蒙家军声名震慑北桑,北桑把蒙老将军的头颅割下,悬挂于城门,曝尸了整整七日。而蒙老将军,正是云拓外公。蒙家这一脉,刨去生死未卜的三将军,便只剩云拓这一外姓子孙。这也难怪,蒙老将军幼时曾遭北桑灭了满门,人丁稀薄,又死死把持家训“无异生之子”,香火风雨飘摇之下,自是难逃灭绝的宿命。
因着这一缘由,这些残将余兵甘愿追随云拓,他们心里不是不抱着侥幸的,因蒙家是这些人唯一的精神支柱,他们永不愿其倒下,可血脉凋零,现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外姓之子,盼其有光复之力。
他们一直在等待,等待大军南来。到如今,等了整整九年,铁戈向北,一路英魂,南地依旧一片歌笑声,云拓是来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称得上尊贵的人。
当今朝廷主和派势力愈强,而李将军已迟暮,孤身一人于朝廷苦力支撑,而佞臣相逼。他们这些将士背井离乡,以身许国,却被割裂成少数愚笨执着的人。
云拓头戴盔甲,露出的下巴因为行军奔波,已褪去青涩,变得更为削瘦紧绷。那双眼睛明亮冷鸷,宛如孤鹰,又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薄唇微抿,眉目冷然。这军旅生活很是艰苦,让人满腹郁郁,而他却心知,这只是开始,两年时间,他需要连下两城,才能争得金陵那群蒙家贵族旧部的全力追随,那股力量,没人能察觉,却是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存在。
他要他们,也要争得养兵的时日。
少年左手腕上,一个磨洗得陈旧的黑色绸带绕了几圈,绑在腕上,少年低头,看向其上黑黑的凸起,辨不清面容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知道你没死,”少年将军轻声,只有他自己能听清,他温柔一笑,像是对情人的喃喃,“一能动弹,我就赶回来找你。可你不见了,我怎么都找不到。我知道你有未来,我便是最好的佐证。”
他温柔地摩挲其上的绣字,心中默念,“阿暖,我会来找你的,千万要等着我,这次,我会杀光所有要伤你的人。”
……
次日,鸣皋山上浮云阁,一众侍从被遣在阁外等候,屋内,青微坐在傅介子床榻边沿,听傅介子讲课。
“阿微,你的灵窍已找到,接下来便是尝试如何进入。但这一步还远远不能开始。”傅介子背靠厚厚的棉囊靠垫,眼神寂静而充满怜爱,说的话却是青微听不懂的。
“师父,灵窍,灵窍是可以进入的吗?”青微瞠目结舌。
“当然可以。不过,常人不可轻易进入灵窍,因为会对魂力有所损耗,唯有魂力异常强大之人,方可来去自如。”
青微似懂非懂,抬头问,“师父,我大概是懂了,所以我的魂力是很强吗?”
“强,但还远远不够,”傅介子神情温和,目光看向她身周的虚空之处。
傅介子淡淡道,“现在的你,若进入灵窍,不出十次便会魂力消散而肉体死亡。”
“这般可怖?我可以不入吗?”青微咽了口唾沫,喃喃道。
“自是不可,”傅介子皱眉,喉咙一股痒意上涌,便用手帕捂住嘴咳嗽着,吓得青微连忙如鸡啄米般点头,“师父,我入,我入灵窍,您千万别气坏身子。”
傅介子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屋内角落悬挂的银吊子里药香翻腾,馥郁而浓烈,在这满屋的药气中,他虚弱如孩童一般。
“师父没生气。你脑海中,不是一直有些奇怪的念头吗?关于鬼魂的,那便是魂力。我让阿微倾听它们帮助它们,阿微难不成是觉着师父在发善心?”傅介子定定道,“帮它们,得它们部分或全部魂力。你可明白?”
青微咬了咬嘴唇,脸色雪白,眼中却现出几分坚定来,“师父所言,青微定当铭记与心。”
傅介子叹口气,他伸出手。青微顺着他目光,看到自己左手,不解。却遂他意,把左手伸到他面前。
傅介子从身边的转轮木盒中取出一串菩提珠串,缓缓套上她左手腕,他蹙眉虚弱的模样,完全不像传说中天机之子的智慧,反而更像个病秧子中年人,“这串菩提珠串,能阻鬼魂上身。”
“我知阿微你不爱与鬼魂打交道,可这是你的宿命,不可回避,不可阻止,你迟早会变得无畏。”傅介子目光慈爱,空出一只手来,触摸她的发端,温柔抚摸,如同自己的女儿一般,语重缓缓,“师父知道你现在很害怕,但你要学会成长。这是一条正确的路,你要走下去,哪怕走到黑。”
青微愣怔了半晌,才点点头。
傅介子见她尚自发怔,知道她心绪不宁,放下急切的心思,柔声道,“罢了,你且记住,在你背后,有许多人。他们愿意把生命燃成烛,照亮你前行的路。”
“是。”青微温声回答,她不习惯地抬了抬受重物束缚的左手腕,微微蹙眉。她知道师父在说什么,她是前朝南梁皇族后裔,这是师父反复念叨,说不能让人知晓的。其重要程度不亚于易容粉遮盖住的面容。
傅介子却不再在这话题上纠缠,另起话头,“初一那日……”
话未说完,青微已熟练回答,“初一那日晨定,师父让阿微舞剑,阿微笨拙,惹师父生气了。朝食后,师父回房,摒退所有服侍的人,待到夕食前,召大师兄进去说话。整整两炷香时间。夕食后,大师兄师傅坐行椅去后山拜祭了。”
“如此……”傅介子皱眉沉吟,青微却是乖巧一笑,“师父,您说的次魂很是温柔,无什么事发生的,您莫要担心。”
傅介子轻笑,轻手揉了揉了青微的发端,心中担忧却未减多少。他骗过了她,可她怎么会是个温柔安生的主儿,定是又去窃取那不该觊觎的物什了。
……
十五日后,十月十七,清晨。
山间草地夹着溪水的淡淡腥气,雾气飘渺,衣沾露湿,此处阁后空地是青微平日里练习轻功的地方。青微独身一人,踩了轻功在草地上来回飞掠。
“大师兄回来了?”看着前来报告的侍童,青微定住身子,低下头来对着侍童笑了一笑,语气里满是关切,“他有没有受伤?”
“主子,奴才失责,未曾注意。”侍童低下头,行了个礼。
“无碍,我自个儿去找他罢。”青微定定神,安慰道。想到这时辰尚早,她自怀里掏出一个牛油纸包着的糕点,抛到侍童怀里,“轻竹接着,这是给你备的早点。”他连忙低头接住,恭顺回道,“谢主子。”
再抬起头来,女子已是踩了轻功行远了。
……
浮云阁,一名身着飞鱼服,头戴无翅乌纱帽的二十上下的男子单膝跪在床前,低头,双手捧着一个褐色的牛皮册子,语带恭敬,
“师父,这便是《贵人册》。”
“受伤了?”傅介子轻咳一声,用帕子掩住唇角,淡淡道。
“并无大碍,只是入肉一寸,未伤及筋骨。”青墨低眉解释,说着违心的话,那广川王府哪里是能来去自如的地儿,少不了留下些纪念。
傅介子不置可否,却也不会去戳穿。他伸手接过青墨奉上的册子,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广川王府戒备森严,受伤倒是意料之中。”
“只要任务完成,在所不惜。”青墨低头道,头上书页翻动的声音很轻缓,甚至可以说有些无力,气氛静默。
一炷香时间过后。
“你看过了?”淡淡的声音从头顶飘来。
“不敢轻易窥阅。”青墨镇定而沉笃,低头遮掩下的眸子亮如星子。
“可惜了。”
“阿墨,”傅介子望着自己手下这名大弟子,语气淡淡,“你被骗了,这是个幌子,内里只是重抄的虚假之语。”
当年,他在皇宫也曾惊鸿一瞥过这册子,扉页以及开头的几人,他依旧记得一清二楚,这伪造的,又怎能瞒得过他?
傅介子侧身,背对青墨,轻声道,“任务失败,去禁室领三天责罚罢。”
“是。”青墨缓缓抬起头来,面目分外沉静。
……
浮云阁外,白衣女子踩了轻功而来,恰巧撞上自院落出来,一袭飞鱼服的俊爽男子。
“大师兄?”青微语带惊喜。
“师妹?你是来找我的吗?”男子无翅乌纱帽下的面容冷俊而无辜,此刻,他左嘴角上扬,眉目柔和。
青微点点头,闻到青墨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她的心沉了下来。极自然地伸手握住他手腕,脉搏依旧稳定有力。
只是一瞬,她抬起头,笑容干净,“大师兄,随我去一个地方。”虽说青墨这伤不严重,但她还是想把他带到一个地方。身上的金疮药一直都备着。
“三日后可好?”青墨笑了笑。
“不可以现在吗?”青微挑起眉毛,满心疑惑。
青墨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淡淡道,“我要去禁室。”
“禁室?”语调下意识提高,青微敛了微嘟的唇,皱眉不解,“师傅为何罚师兄?”
她刚来山上没多久曾被关禁室一天一夜,颗粒不得进,知道禁室的厉害。除了青玄师兄偶尔会被罚外,她没怎么发现过青墨被勒令去禁室。如今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任务有失,这是天机门的规矩,”青墨反手执着她水袖便往前行去,“陪我到禁室吧,路上我们说说话。”
青微被他带动着牵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面对转身看向她的青墨,一字一字,“我去求师傅,”柔弱平凡的少女那明媚的眸子凝着笃定,“你身上还带着伤。就算是要受罚,也得处理过,更何况,你满身风尘赶回,怕是也没来得及吃什么。”
青墨一怔,忽的扬起一边唇角笑了,师妹倒是了解他。“不可,”青墨摇头道,“这是我该得的。若你求情,与我同罚。”
“那便同罚罢,没这么不讲道理的。”青微仰脸回道。她挣脱青墨的手,转身,刚走出一步,便感觉到身上某个穴位一痛,几乎一瞬间,她软软栽倒在上前一步的青墨怀里。
大师兄怎能下得了手?思绪停留在这一念,她便晕了过去。
她这一晕,整整晕了两日一夜。当她再度醒来的时候,外头已星辰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