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国的上空总是游着懒散的浮云,学童们结伴吃饭,打闹,我躺在床上看着他们,此刻浮现在我脸上的,应该是很羡慕的表情吧。
马上就是千叶居的礼考,先生们都很严厉,可孩子们更愿意把这时间花在玩乐上,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男孩们爬树捉虫,女孩们闲谈逸事,某个趁男孩在树上悄悄看着树下的女孩,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我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切,手中揪着几根青草。
从记事开始就经常会生病,虽然不是严重的病,但无数种小病似乎就没断过,被病痛折磨数年的我身体越来越虚弱,堂上都是特别对待,很久没跑过步,因为是不允许的,学伴们也都是各自寻找开心的事物,除了先生没人注意到我,我仿佛被整个学堂遗忘一样,为了引起学伴的注意,我努力刻苦,换来是学伴们的怀疑加上冷嘲热讽,既然这样不行的话,我又换了种方式,男孩们比较爱欺负女孩,我也照着去做,女孩们对我发脾气的时候我竟会觉得有些高兴,想着,终于注意到我了啊,我越发的肆无忌惮,迟到,旷课,抄写作业,顶撞先生,先生们也不会骂我或者惩罚我,或许是因为我做了男孩们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很多男生开始向我聚拢,我也很乐意与他们做朋友,即便我清楚他们是坏孩子,至少,比孤单一人要好得多。
大家说说笑笑的涌向考堂,我也从树下站起,摇晃着走了几步后突然摔倒在地,喉咙一甜,吐出一滩黑血,视线渐渐模糊,留意到我的同伴张大嘴叫喊着什么,完全听不到声音,失去意识之前,恍惚中看见堂口端坐着一只灰色的狐狸死盯着我,先生们慌慌张张的跑过来,我却控制不住的闭上眼睛。
醒来的时候在药房里,中草药的浓厚气味使我感到很恶心,马上又干呕起来,医师询问我的状态,我自己也不很清楚的描述了一堆,也不知道说对还是错。
没多久父亲就赶到,满头的汗水,穿着干活时的衣服,鞋子上还沾着泥土,应该是刚从地里过来的,他一开始不知道说什么,坐了一会就开始说教,说我是不是不听话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去做了剧烈的运动各种,我都没有做,也懒得反驳,他见我不出声就沉默了一会,
“身体感觉怎么样了?现在。”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才不让他担心,
“好受多了。”
我没多想又抢在父亲之前开口,
“爹,我们回家,这里,不舒服。”父亲是打算拒绝的,看了看我的脸,出去和大夫商量着什么,总之最终还是回到家就是了。
连续一周躺在家里,我恳请父亲把床挪到窗户边上,家的位置在高地,透过那里可以看见下面的学堂。
一个星期后病情开始恶化,我吃的越来越少,吐得越来越多,直到后面,喝水都会全部吐出去,什么都不吃的情况下,竟会吐出一团团,黑色的,黏糊糊的东西,因为拒绝去药房,父亲只好把医师都请到家里来。
整整一个月,我见了七八个医师,有中医也有外医,从做法到草药汤,火祛到针灸,没有任何好转的现象,反而觉得自己越来越感到疲倦,力气越来越少,开始还会看看书,玩玩虫子来打发无聊的时间,现在仅多说几句话,翻个身,都会感到精疲力尽,睡觉的时间也延长不少,我或许,要死掉了。
我没有感到畏惧,对于这一个月来说,我没有多少想法,不开心,也不难过,学堂里的好朋友一次也没来探望过我,先生也没有来过,意外的是,唯一一次来看我的同学,是一直被我欺负的同桌的女孩,是叫姬箐的女孩吧。
病情愈发严重,我的内心却愈发平静。
躺在床上的第四十一天凌晨,我突然发起高烧,可意识却很清晰,父亲和奶奶他们讨论着什么,距离有些远听不清,只是他们一个个紧锁着眉头,犹豫了许久的父亲长出一口气,像是做很重要的决定,我想,大概他们是在准备我的后事,今年,我几岁来着?好像是,十一岁了吧。
正准备迎接冥府使者的我,突然被父亲背起,父亲不知要带我去哪里,不过,去哪都无所谓了,刚下过雨的地上满是积水,父亲疾走过坑洼溅起水沾到路人身上,后面的路人叫骂着,父亲只是越走越快,仿佛稍微慢一些,就会被死亡追上。
走了很久,这里是哪里的村庄吗?父亲在一处民宅前停下,木质的房门很老旧,没有敲门父亲就推门进去,可能是用力了些,不满的屋门吱吱呀呀的发出抱怨的声音,我歪着头刚好瞟见门口,穿着黑白两服的使者立在门口,敬畏着什么一样没有进来带走我。
越往屋内走,药草的味道就越浓厚,
“把孩子放到椅子上。”说话的是很老的一个爷爷,我应该是第一次见他,他头也没抬的说话,手中按着斩刀切着什么药材树根。
父亲什么也没说按着老爷子的话照做,我从父亲的背上滑下来瘫在椅子上歪着头,老爷子捡起切碎的药材站起身,有些驼背所以并不比我高多少,光线反射下他脸上的老年斑显得十分渗人,老爷子拿出个小纸包打开,昏黄的灯光下,纸包里是一些深绿色的粉末,
“鬼粉?”父亲就问了这么一句,
老爷子点头回应,把碎药和粉末充分混合起,父亲扳开我的嘴,我呼吸很弱,很慢,已经连说话都不行,毫无知觉的任他们摆布,老爷子干脆的把药粉倒进我喉咙里,又从水桶里舀了杯水灌进来。
被冰凉的水刺激到我抖了下身体呛出两声,呼吸渐渐归于平稳,突然身体轻了很多,有什么东西,从身上离去的感觉。
“命是留住了,你三天后晚上来接他。”老爷子这么对父亲说着,父亲也松了口气,
“当叔,谢谢您,多少钱?”父亲摸着裤包,好像匆忙出来没带多少钱,不过我家本也不富裕。
老爷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父亲,
“二十。”
父亲突然瞪大眼睛,老实说,那些给我看病的医师,哪一个不是拿走了千把钱,二十只是一天的饭钱罢了。
“多少?当叔,我是不是听错了?光是鬼粉都不止……”父亲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这倒让老爷子觉得有些不耐烦,
“二十!赶紧给了走人,三天后再来!”
父亲踌躇了一下,摸出两沓碎钱放在桌子上就转身离开去。
清晨,刚从鬼门关转悠喝茶回来,仿佛还没从接受死亡状态中清醒,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不过精神面貌好了不少,走床下下来马上倒下去,不是身体虚弱,我大概……忘记怎么走路了。
好在练习一个时辰后已经可以小跑起来,期间没有和老爷子有什么交流过,就是吃饭的时候说了几句话,这一顿我吃得特别多,狼吞虎咽的样子,就像饿很久一样,没什么感觉的时候天又再次黑下来。
晚饭过后老爷子帮我洗澡,用冰凉的雨水,他往水桶里倒了些什么,水的颜色变得漆黑,洗好擦干之后他给我穿上红黑相间的正服,还戴上奇怪的帽子,或者应该说是头饰之类的,整理完后,他拉着我到客厅正中,那里建了一个石台,因为一直用黑布遮盖,不知道供奉着什么,他小心的把布取下来,很奇异的神台,正中央雕刻出的是身形修长的美丽女人,大概一米高,脚的左右两边各雕一个趴着的狐狸,像是跪拜一样,左边黑色的狐狸闭着眼安详端庄,右边红色的狐狸瞪着眼龇牙咧嘴狰狞可怖,雕刻的美人怀中抱着一片木牌,木牌上刻着我不知的古文,几个文字像是扭曲的爬虫,正当我被这座神台惊艳的时候,老爷子点燃一把香塞进我手里,
“你恭恭敬敬的过去对着娘娘拜一下,把香插到炉里,插一柱香叫一遍‘鬼仙娘娘’,香烧尽之前不能离开,知道么?
现在想起来那个类似邪教一样的仪式真是可笑至极,不过当时没多想,老爷子怎么说我就怎么去做,数了数总共有九柱香,叫了九遍。
做完之后我就呆站着,不知道是时间过得太快还是我反应太迟钝,感觉几柱香很快就烧到底,老爷子把炉中的香灰倒进一个形状奇特的碗中,又往碗里加了清水搅拌开去,
“喝下去。”
当时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是觉得水好浑浊,喝下去有泥沙的感觉,不过水中混着香味。
喝完之后老爷子让我在门口外等着,然后就他就背着手缓缓走掉,耍我呢?
不过我还是认真的等着,不知道等了多久,腿都有些酸疼,眼皮子也开始打架,这时候附近的狗突然狂吠不止,我打了一个激灵,气温越来越低,周围也起了浓雾,是年少无知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没有害怕退缩。
浓雾中响起幽幽的女歌,歌声唱起的时候那些狗都停了声,像是哭泣,又有喜悦之情,我听不明唱的什么,不是我们熟知的语言,歌曲唱完的刹那所有雾气呼的散开,我面前几米的距离,稳稳当当的停一红轿,这轿子在梦里见过无数次。
“恭请君引。”沙哑刺耳的声音,我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妇人,这妇人穿着青色正服,
“恭请君引。”见我没动静那妇人又喊了一遍,这是要我结婚是吧,好,那就结婚吧。
我走过去掀起帘子,轿中的女子和我同样身着红黑色的婚服,因为盖着头看不清样貌,我伸过手去牵起女子,她手有些温热,手心里也出了些细汗,手很柔嫩,牵出轿子,婚服勾勒出女子修长曼妙的诱人身材,高出我两三头,一米七左右,不过对于刚死过一次又是年幼的我来说实在没什么吸引力。
妇人在门口等着,怕新娘摔倒我走得很慢,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我感觉走了很长时间,接近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那个妇人的脸,有那么一瞬间,看上去就像似笑非笑的狐狸。
“夫妻对拜。”
欸?直接就对拜了?我记得顺序不是先拜天地后拜高堂,最后才是夫妻对拜吧?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照做了,对拜的时候忽然刮起风来,女子的盖头被风吹掉地上,我惊讶的看着她的脸,倒不是长相怪异,而是美到异常,清澈见底的眼眸正与我对视,殷红的唇角微微上扬,凡尘不染的美中又混着一丝邪魅的味道,我竟也迷上这容貌,最该注意到的是,她和老爷子厅中供奉的神像除了比例不同外几乎一模一样……
“鬼仙娘娘……”我深深沦陷在她的美艳中,不自禁就这么说出来,
她摇了摇头,云淡风轻的说,
“是苏妻烟,苏三娘。”
说罢她俯下身,红唇碰到我的嘴的那一瞬,眼睛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来接我了,感觉就像是做了很长很长的梦,不知算是美梦还是噩梦,但是身体好多了。
那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些变化,食量大得骇人,那些小病也很少光顾我了,父亲和继母看我的眼神中总带着一些嫌弃和畏惧,有意的避免和我有接触或是交流,多次问起父亲病时的事,父亲也是转移话题或者闭口不谈,仿佛那件事成了全家的忌讳。
直至到学堂上任,我已经二十一岁,那件事都被淡忘的差不多了,某天与朋友谈笑时,我开心的笑出声来,朋友们都愣住,用惊恐的神情看着我,
“怎么了么?”
他们面面相觑,气氛突然沉默起来,终于还是有个胆子还算大的男生开口了,
“叶哥……你笑的时候……为什么是……女人……的声音?”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那年病时结婚的那个梦。
那之后玩伴们都不再与我交好,连说话都会找借口避开我,我在没人的地方试着大声笑起,听到自己笑声的瞬间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确实是女人的笑声,声音很尖,很细,这个声音我听过,那个歌声,苏三娘的声音,就是这样……
无法再对此置之不理,我去了隔壁镇子,奶奶一直孤身居住在那里。
就像是预知到我会来一样,我到的时候,奶奶已经在门口坐等了很久,
“小叶儿回来了。”奶奶一如既往地慈爱的笑着,下一秒屋中走出一个人我肯定此行来对地方,走出来的,正是那时与我结婚的,我的妻子,三娘苏妻烟。
三娘和那时候比起毫无变化,我都已经长得和她一样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