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一别十五年。

    千年帝都，牡丹花城。

    洛阳。

    洛阳是东周，北魏，西晋，魏，隋，后唐等建都之地，右掌虎牢，左控关中，北望燕云，南凭江南。宫室城阀，极尽壮美。

    夕阳如火，残阳如血。

    两个人，两匹马自北缓缓而来。

    两人穿一身粗布衫，跓足在城郭下，古老的城墙，雄伟的城堞，充满了悠久历史和无数传奇故事的动人风情。带着一口剑的青年抬头仰望着城门之上，城楼之下，正中石刻的两个大字，道：“这就是洛阳？”

    另一人双手握着缰绳，粗布遮住了他的脸，将他整个人像粽子般包裹着。他身材并不高大，比常人矮了大半个头，看来像个十二三岁的大孩子。

    他抬起头，露出一双比饱经风霜的老头更冷酷的眼睛，语气中带着灼热和激情，一字字道：“这就是洛阳。”

    正月十五，元宵。

    正月是农历的元月，古人称夜为‘宵’，所以把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正月十五称为元宵节。

    今夜的月又圆又明，像一只白玉盘高高地挂在天上，无私地照着光。淡淡的月光，柔情似水，似母亲温柔地抚摸着孩子，它抚摸着大地。

    郭宅是座老宅，由洪武镖局总镖头郭震天置地而建，至今已有百年光景。提起郭震天，自是为外人称道，当年洪武镖局盛极一时，一柄震天剑威震黄河两岸。最为脍炙人口，乃是与江湖最负盛名的?湘剑客于天门山大战三天三夜，终究握手言和，成为一生挚友。

    时过境迁，当年的大侠早已驾鹤仙去，洪武镖局走向没落，传自郭威这一代，镖局早已不复存在，他自幼习武，如今入朝廷，做了捕头，维持一家生计。

    楚天良批着一件白色的大氅，站在郭宅的后院中，站在梅树下。

    初春，梅花将谢，花瓣在寒风中卷舞，萧然落地，花蕊早已枯萎，垂落在地，便会很快腐烂。

    楚天良叹息着，目中充满怜惜和惆怅，梅花鲜艳而美丽，但冬去春来就不复存在，如此美好的生命，为何不能永恒？

    “春逝花残，本是自然之理，又何需感伤？”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楚天良已知道是何人来了。

    来者白面无须，衣冠处处，虽是寒冬腊月，他的手中竟握着一把折扇。从十年前，这折扇就未曾离开过他。因为它不仅是炎炎夏日扇风的工具，更是一件杀人的利器。

    他姓吕名不中，曾经是一个秀才，也不知是因为履试不中才改了这名字，还是因为这名字才每每名落孙山。后来他索性弃文从武，练就一身本事，既是郭威的属下，也是他的兄弟。

    吕不中缓缓踏步而来，笑盈盈道：“今年的花虽已谢了，但来年仍会开放。”

    这道理楚天良本就懂得，却忍不住会伤感，他即敏感，又脆弱。

    他柔声道：“年复一年，花谢花开，但逝去的美丽却不会再回来了。今年开的已许更美丽，但已不是去年开的那一朵，来年开的，也不再是这一朵。每一朵都有它特别的地方，都是别的花朵无法替代的。”

    吕不中苦笑道：“这已是你来此的第三个年头，每当这个时节，你总会为这梅花伤感一阵。是雷打不动的。”

    楚天良也露出苦笑的表情，喃喃道：“时光过得真快呀！一转眼，便过了三个春秋。”

    他永远无法忘记，三年前，他独身一人，穿着麻布粗衣，从那荒凉无人知晓的破落山村，怀揣着父母东拼西凑的银两，来到这繁华的洛阳城。他从来不知道一地方能有如此坚固结实的高楼，四通八道的巷，络绎不绝的人群，琳琅满目的商品。

    他孤零零地站在街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惶恐又无助。手中紧紧地握着私塾先生给的一封书信，那便是他唯一依靠。

    郭家家主曾是私塾先生的挚友，且仁义无双。先生告诉楚天良，到了洛阳城，找到郭宅，呈上他的亲笔信，郭家必会善待于他。

    手中的信握得更紧，他仍显得惴惴不安。当他终于站到郭宅门前，才知老家主已身故多年。幸而郭威亦是侠义之士，并未深究，便将他留了下来。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楚天良忍不住叹息一声，在他的眼底深处，隐藏着浓浓的思念。与三年相较，十五年显得更遥远，更难以回望。只是在他脑海中，十五年前的事，记忆得比三年前的更清晰，每每回想，总会激起更大的涟漪。

    韩寒，你在哪儿，过得可好呀？

    吕不中翘首而立，静静地望着梅花，忽然问：“你在想什么？”

    楚天良回过头，用一双比秋星还要明亮的眼睛凝望着他：“我在想，你在想什么。”

    吕不中吃惊地跳起来：“你怎会知道我有心事？”

    楚天良道：“你虽站在梅树下，你的眼里却没有梅花。就像你能看出我刚才在想别的事，而你，也在想着别的事。”

    吕不中轻轻叹了一声。

    他与楚天良一样，都是很敏感的人，对身边的人，每一丝情绪波动都能感应到。而内心的情感，也总是藏不住的。

    “丁远兄弟回家探母，已经半月有余，至今未归。”

    衙内共有捕役十四人，丁远就是其中之一。

    楚天良道：“你在担心他？”

    微风吹落了一朵梅花，轻轻从枝上飘落，吕不中一伸手，就抄住。人的生命有时也像梅花的生命，美丽而短暂。

    他瞧着手里的花瓣，喃喃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是身在公门的人，又何曾有过自由？今人抓捕一名穷凶极恶的罪人，已许明天，就会有十个穷凶极恶的人找上门来。”

    他接着道：“更何况丁远兄弟早已混迹于江湖，是否有难缠的仇家也未可知。”

    楚天良道：“丁大哥未入公门之前，已位列江湖一等高手，能在险恶的江湖中闯出一片名声，必定经验丰富，无论遭遇怎样的局面，也能化险为夷，你又何须担忧。”

    吕不中心中甚慰，“已许是我想多了。”他笑道：“郭大哥感染风寒之后，将公门差事全托付于我，连日来既无大案，鸡毛蒜皮的事都没有，闲暇之余，总爱胡思乱想。”

    “所以你早该来看看他，他整日趟在床上，也甚是无趣。”

    房间里没有燃灯，凄冷的月光从窗户照进去，模糊地可以看清摆设。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张櫈子。

    吕不中推开门，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扑鼻而来。

    一个虚弱的声音问道：“是谁来了？”

    吕不中道：“郭大哥，是我。”

    楚天良走到桌前，找到了火刀和火石，点燃桌上的铜灯。

    郭威从被子里支撑着身子坐稳，道：“坐。”

    吕不中在床榻前坐下，看着他，关切道：“郭大哥可好些了？”

    郭威微笑道：“好了很多了，大夫开的几副药吃得也差不多，再过三五日便可完全康复。”

    他忽然捂嘴，低沉地咳嗽起来。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肉体与灵魂。

    吕不中眼中焦急，这哪是好转，明明更加严重了。

    郭威自我解释道：“只不过这两日天气回转，屋里的湿气却更重了些，咳嗽得也比以前厉害。”

    吕不中道：“所以你该出去晒晒太阳，别整天闷在被子里。”

    郭威微笑着，正在此时，三人同时听见有人用力敲打郭宅的大门。不多时，就有人急冲冲直奔郭威的房间而来。

    人还没有看见，他尖锐的声音已传了过来：“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郭威侧耳一听，道：“这是李通的声音。”

    吕不中道：“如此洪钟般的声音，衙门内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李通也是衙门的捕役之一，风风火火奔进房门的果然是他。只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如牛，一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

    楚天良扶着他，吕不中为他斟满一杯茶，淡淡道：“天还没塌下来，我在，郭大哥也在，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喝完这杯茶，慢慢说。”

    李通摆着手，急切道：“柳青云死了，大镖局的镖被人劫走了！”

    吕不中手中的杯忽然滑落，郭威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

    两人的脸色一瞬间就变了，满是骇然！

    这世上只有一个大镖局。

    在洛阳，也只有一座如此伟大的建筑。它的伟大不是因为门前两座高大威猛，俯视芸芸众生的石狮；也不是高墙院内气势恢宏的六七重院落；而是那扇无论何时都对着过往行人敞开的古朴漆黑的大门，终年有门丁守在门前，面上带着笑容，殷勤而有礼地接待着任何有需求的人。它可以将你想要的东西送往天涯海角；也可以将你要想要的东西从天涯海角送回来。

    但这天，大镖局的漆黑的大门关上了，门前冷清地瞧不见车马。六七重院落中既没有人，也没有人走动。静悄悄的，连照明的灯火也未燃起。月光下伟岸的建筑轮廓，带给人一种凄凉萧索之意。

    高墙院内，月光下，竟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二十六口上好的棺材。每一口棺木下点着一盏长明灯，昏黄的火光在微风中颤动，忽明忽暗，更显得阴森恐怖。

    大厅里还有一口更加精致的棺木，沈星潼静静地从在棺木前的蒲团上，手里握着竹签，拨弄着身前的长明灯。

    火光照着他的脸，看来仿佛很疲倦，也很伤感。因为在眼前的棺木里，躺着他曾经最亲近的朋友，最得力的伙伴。但现在已经变成一具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尸体，就和陌生人的尸体一样。

    但活着的人却绝不会没有情感，又有谁能了解他现在是怎样的心情。

    是悲伤，是痛苦，还是怨恨？

    柳青云的尸体是被一个上山砍柴的樵夫发现的，身上大大伤口三十七处，致命伤口窄而狭，却透过了整颗心脏。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一场怎样的苦战，同行二十六名武艺高强的趟子手，也变成了二十六具尸体。价值八十万两的珠宝不知所踪，大镖局自成立以来，从未吃过如此大的败仗！

    谁也不相信有人敢劫大镖局的镖，也不会有人相信柳青云会死，更不会有人相信有人能杀死柳青云，再劫走大镖局的镖。

    柳青云是大镖局三当家，也是武当前任掌门玉真子唯一的亲传弟子，其剑法之高超，传闻已不在玉真子之下。

    五年前，天下动荡不安，匪盗横行，马贼频出，尤以太行一带最为严重。数量最多时，有三十六寨，每一寨之主，皆是江湖道上响当当的人物。然而一天，忽然来了五个人，一夕之间，收服了三十六寨。这五人，为首一人是用布蒙着只瞎了眼睛的独眼龙，他本来的名字叫藏龙。原本是驻守边塞的将军，因违反军令，犯了死罪，从刑场上杀出一片血路，死里逃生。后更名易容，在黑道上呼风唤雨。在他身后，有四个随时愿意为他拼命的兄弟，一个五虎断门刀彭家的逆子彭老虎；一个是少林寺欺师灭祖，诛杀同门十二人的铁头和尚；以及黑道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黑白兄弟，黑无常，白无双！

    他们一夕间征服太行三十六寨，创立龙虎寨，把持着洛阳来往保定府的要道，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官府数次派兵围缴，结果铩羽而归。后太行一带便成了虎狼之地，商旅不行，谈之色变。

    这一年，大镖局有一批重宝需押送至保定，由柳青云亲自坐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竟然将镖车安全押送至保定，又押着一批银两返回洛阳，往来通行无阻。

    难道独眼龙畏惧大镖局不敢出手？

    不是，大发横财的机会独眼龙当然不会错过。收到消息，独眼龙领着龙虎寨几百号人在官道上严阵以待。那一战之后，人们才知道铁头和尚的头并不真的铁，一刀就能削下来；黑白无常去见了阎王；彭老虎变成了死老虎；独眼龙，也完全变成了死瞎子。

    没有人能相信一己之力可以打败龙虎寨的五个大魔头。但是柳青云做到了。从此，一人，一剑，名满天下！

    没有人相信谁能杀死他。

    但现在，他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