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搭在温暖宽敞的西北殿阁里,墙上垂着张细织的绒画,布满狰狞恐怖的奇山怪林。
台边围坐着邯郸来的鼓吹乐工,都身着彩衣,或敲皮鼓、或奏铜角、或吹芦叶笳。这些北方传来的胡乐雄壮嘹亮,再加上排箫横笛的辅助,最适合抖擞激奋的角抵戏。
轰轰烈烈的奏乐声中,一个红绸束发,身佩赤金宝刀,肥袍红衣的浓妆男子正踩着鼓点,怒目逼视眼前的毒蛇和山虎–––他扮演的正是东海黄公。
那毒蛇和山虎自然是假的,不过是人披着两张精致的毛皮鳞片,在里头虚张声势罢了。可被咚咚锵锵的乐声一衬托,就好似真跟着黄公,到了弥漫着瘴气的深山老林,要行降妖伏魔的厉害法术。
年轻体壮,风度翩翩的黄公张开筋肉遒劲的双臂,口中赫赫有声,脚下踢踏作响,吓得毒蛇山虎都抻着爪子,蜷着身子后退了半步。
鼓点在此刻猛然急切起来,黄公就随着鼓点,飞快的取出酒葫芦。
待喝进第一口,便呼的喷出一片浓郁云雾,迷得毒蛇山虎拼命揉抓眼睛;喝进第二口,再喷出来的竟是熊熊烈火,非但毒蛇山虎瑟瑟发抖,就连台下坐着的桃儿,都尖叫一声,扑进萧绎怀里,“啊!”
“别怕。”萧绎笑着安慰她,“吞云吐火的幻术罢了。”
说话间,台上的黄公已然喝进第三口酒,这最后一口,却没演化出任何幻象,而是直挺挺喷在了唰啦出鞘的明亮金刀上。
“呀呀呀呀呀!”黄公双目怒睁,头颈高仰,大叫着举起金刀,咔咔两下,就砍翻了为祸人间的毒蛇山虎。
一群锦衣毡帽的乡民,都从幕后冲出来,跳着欢快的舞步,捧着翠绿的美酒,把黄公围在中间,对他表示敬意。
黄公踢踢地上‘死’透了的尸首,得意大笑着,痛快的一杯杯喝尽美酒。
庆功舞跳罢,戏奴们就隐回幕后,换衣服的换衣服,换绒画的换绒画。
乐工的演奏渐渐低回婉转,互相调换着休息。
桃儿趁这时机喝了口茶,拍拍惊魂未定的胸口,“这戏虽然可怕,但也真有趣。等到明日,不妨也请公主来看看解闷,王爷说好吗?”
虽然萧绎对假把式没什么感觉,可他如今急于哄好含贞,又喜爱含贞对桃儿的亲近,自然无有不准,“好。”
此时的绒画已经从方才的奇山怪林换成一片茫茫大海,海上的银色波涛层层叠叠,上面悬着赤色艳阳。
歪歪斜斜,浑身酒气的黄公登上台面,频频仰头醉饮。
他的衣衫配饰分毫未变,可胡须和头发已经苍苍凌乱,灰白失色,脸颊也布满皱纹,显然到了力弱体衰的暮年。
而这东海的岛上,正卧着头威风凛凛的巨大白虎。上场的山虎里只藏了一个人,眼前的白虎里却藏了两个人,顿时显得无比巨硕。
黄公按着年轻时的模样,先是颤巍巍的张开双臂,又软绵绵的跺了跺脚,和白虎绕场对峙一圈。
鼓点急促起来,黄公受了鼓点的催促,胡乱要摸腰间的酒葫芦,可摸了半天,才发现酒葫芦竟早就在自己手中。
他虽然惊诧的瞪大眼睛,却还是赶紧喝了一口,谁知喷出来的并非云雾,而是稀稀落落的酒水。本来略有惊怕的白虎见此情形,吼的一声,威胁般低叫起来。
黄公着了急,赶紧又喝一口,可这回也没能喷出火来。白虎挠起爪子,已然跃跃欲试。
穷途末路的黄公唰啦抽出金刀,跳上去就要砍这白虎。岂料反被白虎压在身上,拼命反抗也不得挣脱。
白虎得意非凡的仰天长啸一声,就将黄公吞吃入腹–––这张虎皮做的极为宽大,血盆般的虎口张开,果然顺利的将黄公也装了进去。
随着转悲的乐声,虎皮里套着的三个人顶起身形,白虎便大摇大摆,心满意足的转回幕后去了。
桃儿感受到难言的悲凉,不由得叹息起来,“这黄公真可怜。”
揽着她的萧绎却眯起眼睛,颇觉出几分有趣的意味–––这黄公,难道不是很像垂垂老矣的武帝吗?
窗外阴沉的天空又开始下起绵绵细雪,被冷风卷的四处零散。
荆州本不常落雪,可近几年却总是连连绵绵的吹着冰蕊,不知苍天意欲何为。
这一下起雪,地上就冷的人站不住脚。
等在书房前,有事与萧绎相商的暨季江忍不住跺跺沾了雪的鞋底,呵着手问厮,“湘东王怎么还不回来?”
厮看了眼天色,“王爷陪着新得的李姬去看角抵戏了,要是看的兴起,今日怕都不回外宫呢!要是事情果然紧急,奴可以进内宫通传一声。”
暨季江摆摆手,“算了,还是别扰雅兴的好。我改日再来吧。”
“诶。”厮答应一声,又奉承的看向暨季江的马车,“要说能把车驾停进外宫的,您可真是头一个。”
暨季江微笑着,想要回句适当的话,可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见院墙后的内宫升起一股细细的黑烟。
紧随其后的,是仆役侍婢的尖声呼喊,和阵阵鸣锣,“起火了!起火了!”“快来人啊!”“临风亭烧起来了!”
守卫内宫门的士兵见得有火,赶紧都提着兵器,哗啦啦跑进去。
暨季江先是被吓了一跳,又慢慢镇定疑惑起来–––这样的雨雪天气,临风亭又是个没有灯烛的亭子,怎么可能忽然起火?
然而怀疑归怀疑,他一个外臣,也不好随意置喙王宫内的事情。于是把袖子一甩,吩咐那厮道,“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诶,诶。”厮着急看火势,当即胡乱点头敷衍着,就一溜烟儿冲进内宫帮忙。
暨季江穿过细密的雪帘,到达自己的车驾前时,内宫的黑烟已然消散的全没影踪,明显是平安无事了。
他舒了口气,撩开车帘坐进去,吩咐车夫道,“回府。”
车夫一扬马鞭,车子便骨碌碌驶出王宫。
作为深得萧绎宠信的近臣,暨季江自然有许多弄钱的门路,他又不是十分清廉的人,所以车马宅邸一概办的华丽宽阔。
就拿眼前坐着的马车来说,外有两匹骏马,架框锦绣车帘;内里遍铺细软毛皮,描绘奇仙异兽;中间放着红木案,上置茶水糕果;后面对半分开,左边是放置书籍的柜子,右边用细布隔出道紧窄的密间,能容得一人更衣。
暨季江坐在红木案前,正盯着轻轻摇晃的茶水涟漪,琢磨王宫起的那场诡异火。
方才刚上马车时心神杂乱,听不见细微的声音,可此刻一旦静下心来,就发现身后隔着细布帘的密间里,有低低的呼吸隐约传出。
暨季江猛地抬起头,“谁?谁在里头?”
他顺着布帘的阴影看下去,却见一片没藏好的绛色裙角还留在帘外,不由得屏住呼吸,迅速伸手扯开布帘。
昭佩未施粉黛,却依旧艳丽的面容出现眼前,吓得暨季江差点昏死过去,“王妃?”
他瞠目结舌的颤了两下身子,才赶紧拱起手来,“下官该死!下官竟不知王妃在此。。。呃,王妃可要立即折返?”
暴露行藏的昭佩非但没有丝毫窘迫,反而施施然矮身而出,坐到了暨季江对面,“我不想回去。”
暨季江连忙劝道,“王妃千金之躯,岂能淹留宫外?下官恳请王妃立即还宫。”说着就要探出身子去吩咐车夫。
可惜他还没碰到车帘,昭佩便抢先一步,敏捷的按住了他的手臂,“季江。”
暨季江连寒毛都僵硬起来,既不敢太过挣扎,更不敢去喊车夫–––如果让人看见王妃抱着自己的臂膀,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昭佩意识到自己的成功,立刻变本加厉的用盈满泪水的明眸看向他。这是昭佩从王氏那里学到的,最有用的招数。
“季江,我实在是不能留在王宫了。”昭佩眨眨眼睛,让泪珠布满面颊,哀声哽咽道,“你若送我回去,还不如一刀杀了我,倒落得痛快。。。”
她哭着去擦眼泪,手背上三道狰狞的疤痕就显露无疑。
暨季江做萧绎的随从时,跟昭佩有过些主仆情分,又见她哭得悲切,更不好严词拒绝,唯有叹息着败下阵来。
只是虽然可怜昭佩,却到底不敢把这烫手山芋留在自己身边,因问道,“那王妃欲往何处安身?”
昭佩思来想去,此刻还能收留自己的,就只剩送给王僧辩的承露。她虽不愿叨扰王僧辩,可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出路。便把朦胧泪眼抬起来,轻声道,“王僧辩府中。”
暨季江撩起车帘略作吩咐,马车就在雪中转了个弯,急急驶向另一条岔路。
王僧辩出任振远将军、广平太守的任期秩满,刚刚还为湘东王参军,府里正乱糟糟的一片,到处跑走着搬运器皿包裹的仆役。
正妻陈氏过世后,他再未续娶,府中内务全交给侍妾沈氏和承露打理。
此刻沈氏裹着厚斗篷,在外头指挥仆役们,承露就在屋内,抱着个粉嫩的女郎玩耍,看模样,那女郎不过三四岁年纪。
王僧辩虽然子嗣颇多,可最疼爱的,还是这个一出生就丧母的女儿。只要能在眼前,就片刻不许远离,生怕出了任何差错。
“阿父!阿父!”女郎在承露怀里挣扎着,拼命抓向窗外雪色,“雪!女儿要玩雪!”
王僧辩无奈的放下兵书,“不行,外面冷,会冻着你的。”
女郎哪里肯依?当即死命拍着承露的手臂,哭闹起来,“哇!”
王僧辩头疼万分,正要去哄她,却见仆役推开殿门,“主上,令史暨季江在外求见,说是有要紧的事。”
“暨季江?”王僧辩蹙起眉心,回想半日,才想起此人的身份,“好吧,让他稍作等候。”
承露很有眼色的晃悠女郎,“夫君快去吧,妾身哄着女郎就是。”
王僧辩这才点一点头,大步出门。
屋内燃着的炭火盆虽也暖和,到底不如宫中那样温热。昭佩出来的急切,又怕斗篷碍事,身上便只有件半厚的缎衣,此刻自然觉得微冷,就忍不住摸了摸肩膀。
暨季江看在眼里,却不敢有所动作,仍保持着远远的距离避嫌。
王僧辩踏入屋中时,正看到暨季江带着个女子,不觉眉心微蹙,“暨令史,这位是?”
未等暨季江作出回答,昭佩就抬起头来,“王参军,是我。”
王僧辩大惊失色,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
暨季江赶紧斟酌着解释道,“下官今日到王宫去,谁知,谁知王妃竟惠顾车内。。。下官实在。。。”
昭佩看他一副难以启齿,吞吞吐吐的模样,不由笑道,“好了,多谢暨令史搭载,请回吧。”
暨季江如蒙大赦,赶紧拱手而去。
留在屋内的王僧辩却已然回过神来,赶紧对着昭佩低头拱手,不敢再做直视,“拜见王妃。”
昭佩叹了口气,颇为降低身份的温言道,“如今湘东王惑于嬖妾,我已无容身之处,所以想借将军贵府暂住数日。”
王僧辩的脸色既为难且疑惑,为难的是恐怕惹起流言,得罪萧绎,疑惑的是昭佩不寻庶弟徐君蒨,反来寻自己这个外人。
可即便心中万般困惑尴尬,脸上却挤出个苦笑,“岂敢,岂敢,王妃请便。”
昭佩也不与他多言,只问道,“承露呢?我想看看她。”
王僧辩赶紧侧身抬袖,“在东屋,王妃请。”
湘东王宫。
临风亭的火势本就不大,那黑烟只是从亭子里燎起的漆皮,此刻扑灭细细火苗后,亭子里除了几点碍眼的污迹和烧掉的一滩黑渣外,再无别的毁损。
萧绎看着亭柱上明显是蜡烛烧出来的火痕和丢在地上,已然熄灭的蜜烛,不由勃然大怒,“究竟是谁在此纵火!”
仆役们面面相觑,都嗫嚅着摇头。
萧绎长出一口怒气,“各殿可有别的缺损?”
仆役们还是摇头。
“王爷!”柳儿急急慌慌的跑过来,差点被台阶绊倒。她勉强扶住亭栏,喘息道,“王爷,徐娘娘不见了!”
“什么?”萧绎目呲欲裂,一脚踢开了那根蜜烛,“还不快去找!”
“是。”柳儿和仆役们答应着,就要四散而寻。
“站住!”萧绎猛地掐紧亭柱,语气中带着无端怨怒,“不许找!由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