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寿春的空气里,已渐渐能闻得出暑热的味道。
城南官驿。
在经历了一番战后的无序和萧条之后,随着局势渐稳,南来北往的官员及其眷属开始多了起来,官驿也渐渐恢复了生机。韩进老汉终日哭丧着的脸上,又重新见到了久违的笑容。
有为才有位嘛,人客稀少,驿站还有留着的必要吗?驿站不保,你让一大把年纪的韩进老汉夫妇,上哪里去讨生活呢?
一大早,天刚刚微亮,老汉便起了床,叫醒两个贪睡的年轻驿卒,嘱咐他们心地洒扫庭院,切勿惊扰了客人,自己则和老伴,为昨晚入住的一行客人准备早饭。
这些客人,是昨晚天黑时分才赶到驿站的,五六乘马车的规模,除了几个女人和孩子之外,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拱卫车队的二三十名劲装侍卫了。
进门初始,韩进老汉虽然保持着一贯的殷勤客气,但并没有太过关注,但当他请客官出示告身文书时,对方掏出的一面乌金铭牌,着实让韩老汉吓了一跳。
身为驿丞,韩进见多了各式告身文书,但像这样的铭牌,却是第一次见到。
没见过不代表老汉不识数,府衙里的内务官员早就拿过来样本,教韩进和驿卒辨识。韩进这才知道,像这样的黑金铭牌,在大秦国,也只是极少数人的专属,放眼整个大秦,有资格配属这种铭牌的,绝对不超过二十人。
老汉痴痴地看着一众丫鬟婆子心地从车上扶下来两位雍容华贵的贵妇,众星捧月般拥入室内,心里估计,这两位应该是寿春城内某位大官的内眷。
至于余下的两位女眷,看起来则随意得多,其中一位,竟然粗声大气地吆喝着到处乱跑的孩子。
韩进估猜,这两位女人的夫君,可能官职稍一些。
正当韩进老汉胡思乱想之际,一声断喝,差点把老汉吓得跌落尘埃。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准备饭食?”
韩进一看,面前不知几时站了一名身形魁梧的大汉,怀里抱着一柄遍体乌黑的镔铁砍刀,眼神如电,正用凌厉的目光看着自己。
老汉一惊,深悔自己多事,怎么着也算个老驿丞了,今天咋就跟鬼打墙似的犯忌了呢,转念一想,全是那块铭牌给弄的。
夜里起夜,老汉发现,这的驿站,院里院外,房前屋后,不时有黑影闪动,由此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如此贵人入住驿站,老汉焉能不心伺候着?
厨屋内,冒着腾腾的热气,灶台上两口大锅,一口熬的是金黄的米粥,正“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另外一口锅,正在摊油饼。
韩进一面往灶洞里缓缓地添着柴火,一面跟灶台上正在摊饼的老伴嘟囔着:“多搁点油,别抠抠索索的,这些都是贵客呢,可别像上回似的,把个饼炕得像黑锅底,最后还不够吃,丢人呢!”
“贵客们吃得高兴了,兴许能多赏咱们几个钱呢,嘿嘿。”
老伴被油烟熏得正不耐烦,擦了一把眼角的泪花,没好气地回道:“晓得!晓得!不放心就自己来炕,老娘给你捣锅洞。”
韩进又是嘿嘿一笑。
老两口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闲嗑,耳边就听到,从城里的方向,传来一阵阵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响。
韩进竖起耳朵听着,马蹄声由远及近,快到驿站时,声势渐缓,夹杂着骑士的吆喝声,韩进估计,这马队应该是奔着驿站来的,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刚跨出院门,韩进老汉便看到十几匹骏马,口鼻冒着腾腾的热气,喷着响鼻,停在了门口,马上骑士,均是清一色二十左右的魁梧汉子,一水的黑色皮甲,斜背着大刀,短襦劲装,英气逼人。
领头一匹乌骓良骏上,跳下来一位身形高大的年轻人,看到韩进老汉出来,掏出腰牌一晃,拱手说道:“某乃郡府长史李鹤,敢问老丈,昨夜你这里可有客人入住?”
韩进正待答话,却听身后一声爽朗的大笑,紧接着,昨晚呵斥韩进的那位冷脸汉子,从院里三步并作两步,飞也似的跑了出来,边跑边喊。
“公子,你可想死占越啦!”
李鹤一看,冲着自己飞奔而来的汉子,不是占越又是谁?
从李为将占越交给李鹤起,十多年来,两人几乎形影不离,这一年多来的分别,应该是两人之间分离时间最久的一次。
而且,占越一贯面冷心热,性格内向,能让占越喊出这么炽烈的一嗓子,足见兄弟情深。
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公子可好?”
李鹤“呵呵”笑着,拍打着占越的后背,连声说道:“好!好!家里一切可都好?”
占越松开手,后退一步,双手抱拳,说道:“好叫公子得知,府里一切都安好!家主、家母身体俱健!园主也安好!他们都有信札带给公子。”
说着,占越从腰间皮囊里抽出两只漆封的竹筒,双手呈上。
李鹤接过,并没有打开,交给身旁的侍卫,与占越把臂而入。
走进院子,李鹤一眼便看见端立台阶之上,满脸笑容的娥娘,娥娘身旁,站着妻子芸娘。
李鹤赶紧大步上前,双手抱拳,躬身一揖。
“娥姊一向可好?李鹤这厢有礼了。”
娥娘抬手肃了一肃,笑着说道:“我们这些妇人,吃饱了就睡,哪里能不好?倒是你们这些孤身在外的男人,世事危艰,公务繁忙,比我们可就要辛苦多了。”
李鹤“呵呵”笑着,转向芸娘,正待见礼,却见芸娘敛衽屈膝,盈盈一拜,再抬头时,一双看向李鹤的美目里,泪花闪动。
眼见着芸娘比自己在黔中时,清减了不少,李鹤心内恻然,拱了拱手,并没有说话。
见此情景,娥娘“呵呵”笑着说道:“好你个芸娘,背着李鹤时,跟我咬牙切齿,说见着李鹤,如何如何,这刚一见面,咋还哭上了呢,瞧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教姊姊怎么说你呢?”
芸娘被说得不好意思,破涕为笑。
芸娘见李鹤的眼睛四下里梭巡,知道李鹤在找什么,将一直躲在身后的李嬿一把拽了出来,低声说道:“嬿儿,你不是一直要找父亲吗?怎的见到了,还躲着藏着呢?”
李鹤一看李嬿,心里感叹,这才一年多的光景,李嬿的个头又窜了一大截,许是刚刚起床的缘故,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不到五岁的孩子,眉宇之间,已然隐隐有了少年模样。
李鹤伸出双手,看着李嬿,李嬿宝石般乌亮的双眸里,布满了怯意,身子一个劲往后缩,却被李鹤一把抱住,翻手上肩,顶在头上,一个箭步跨下台阶,满院子撒起欢来。
这是父女俩在黔中时每日必玩的游戏,一下子唤起了李嬿久违的记忆,抱着李鹤的头,口里“驾驾”有声,兴奋得格格直乐。
看着李嬿因为兴奋而涨的通红的笑脸,芸娘摇摇头,对娥娘说道:“这父女俩总是这样,惹娥姊见笑了。”
娥娘笑意盈然,看着芸娘,意味深长地说道:“芸娘啊,我早就说过,李鹤是个真男人!在我们大家,他是个好兄弟;在李氏,他是个好儿子;在嬿儿,他是个好父亲;在你,他一定是个好的夫君,这点,你相信娥姊的眼光,错不了的!”
芸娘一笑,伏在娥娘的耳边,悄声说道:“娥姊,芸娘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芸娘的气量,尚不至于狭窄如斯。”
娥娘拍了拍芸娘娇嫩的脸,笑着点点头,没再说话。
顶着李嬿绕了几圈,李鹤一眼看见,风雷营的一众弟兄已然排成一列,在等着自己,李鹤便将李嬿紧紧抱在怀里,来到众人面前,跟久未见面的一班弟兄一一见面,看着弟兄们一双双炽热的眼神,李鹤心里,热流横溢。
当李鹤走到队伍末尾,一眼看见躲在队伍后面的石三时,李鹤心里一沉。
石三和元觉不是在西河护卫项智吗?怎么会在这里?
李鹤双目一凝,看着石三,石三则缩着脖子,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李鹤那双充满着疑惑的双眼。
心念陡转之间,李鹤瞬间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偷眼往芸娘处瞄了一瞄,见芸娘依旧笑意盈盈,满脸风轻云淡,而娥娘,看待自己的眼神,则要复杂得多。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这世上,只见有人做,还没见人不知的。
事已至此,除了沉住气,众目睽睽之下,还能怎样?至于人后,芸娘那里如何交代,只有且行且看了。
李鹤“呵呵”笑着,捣了捣石三的胸脯,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石三故意,原本精壮的石三,居然被李鹤的两拳,捣了个趔趄。
看着石三龇牙咧嘴的模样,李鹤笑着啐道:“没用的家伙,身子软的像摊稀泥,这要是上阵,还能顶个屁用!”
周围爆发一圈哄笑!石三如释重负般长出口气,一猫腰钻进人丛里面,再也不露头了。
这时,杨岱的妻子柳荫、猴子的妻子刘氏双双走了过来,与李鹤见礼,李鹤忙不迭给两位嫂嫂还礼。
李鹤见柳荫的身形较之黔中一别时,虽然丰腴了一些,但愈加显出成熟妇人的风韵和魅力,笑着打趣道:“此次来寿春,要说对不起,李鹤觉着最对不起的当属岱兄了,年纪轻轻,尚无子嗣,便受李鹤拖累,夫妻分处两地,每每想来,当真罪孽深重!”
李鹤冲芸娘拱了拱手,带着讨好的口气说道:“好在芸娘虑事周全,将嫂夫人带过来,芸娘安排事情,实在是高出李鹤太多!令人佩服!”
芸娘一晒,笑着说道:“那是!我和娥姊都说好了,此番前来,柳荫如果还是没有动静,就别回黔中了。”
众人又是一片哄笑,柳荫没想到一贯不喜玩笑的李鹤,能当众说出这番话来,脸上血一般的红艳,如水的双眸,瞥了一眼李鹤,低声说道:“嘁!鹤公子,我和杨岱年纪轻轻,难不成公子就很老么?你们夫妇,不也是分处两地吗?”
一旁的刘氏一面拊掌大笑,一边连声说道:“就是就是!公子切莫总说别人,你和芸娘不也是年纪轻轻,两地苦熬吗?此番芸娘前来,你可得悠着点,别把动静整得太大了哦。”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李鹤看着向来口无遮拦的刘氏嫂嫂,苦笑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