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个月,陈一宁拜入神霄派就满五个年头了。这一年的八月二十,是金刀老祖九十大寿。四月刚过,凌家便派人前往各大门派,盛情邀请各位江湖英雄到庐阳参加寿宴。
四月中旬,岳阳须弥禅院,凌风华奉命前来相请,接待他的是潇洒和尚。二人在一处佛堂相对而坐,潇洒和尚给凌风华倒上一杯热茶,笑道:“既是金刀老祖寿辰,小施主何必亲自前来相邀,只需传书一封便是,贫僧一定到场祝寿。当年,贫僧还未出家时,便与凌家长房奔雷刀凌正卿有交情。不知这凌正卿凌大侠,是小施主什么人?”
凌风华恭敬道:“正是家父。”
“哦?”潇洒和尚喜道:“原来如此!贫僧行走江湖时,便听人说起过,小施主三年前相助铁面神捕王子良,追击一伙歹人三百里,有令尊之风,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当年贫僧与令尊被困贼穴,携手浴血搏杀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可那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以后的江湖,当属小施主这样的青年才俊。”
得知潇洒和尚这样成名高人听过自己的事迹,凌风华十分兴奋。可他不敢在潇洒和尚面前失了礼数,于是仍然是一副恭敬的神情,埋头拱手道:“大师过奖了,在大师面前,晚辈这些微薄的名声实在算不得什么,晚辈只不过做了江湖中人应做的事。”
潇洒和尚见了凌风华的神情,觉得有些拘束,便说:“念及贫僧与令尊的交情,应当喊小施主一声贤侄才是,只是贫僧身在空门,俗世种种,不能常挂于心,小施主切莫因此觉得生分。”说完,潇洒和尚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低声说:“小施主,贫僧回须弥禅院的消息江湖上都不知道,小施主是凌家的人,贫僧才露面接待。贫僧想问问小施主,来时在山门前,有没有看见一位面色凶恶的女子?”
凌风华一愣,略微一想便知道潇洒和尚口中那位面色凶恶的女子,一定是江湖盛传的,潇洒和尚未过门的妻子了。想到此,凌风华忽然想笑,但碍于礼数不敢笑,于是轻咳了一声,强作镇静道:“晚辈没有看见。”
潇洒和尚听了,长舒了一口气,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凌风华见了潇洒和尚暗自庆幸的神情,忽然觉得这位名列江湖十大高手的大和尚,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难以亲近。他想起了一件有些难以启齿的事,便深吸一口气,说:“大师,晚辈动身来岳阳之前,家里三妹偷偷找到晚辈,托晚辈给大师带句话。这句话实在有些胡闹,晚辈本不想答应,可三妹又哭又闹,实在由不得晚辈。听了这句话之后,还请大师莫要怪罪。”
潇洒和尚奇道:“小施主的三妹?贫僧与她没有交集啊。她托小施主带的是什么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施主但讲无妨。”
凌风华讪笑一声,羞愧道:“这事晚辈也不知道始末,三妹死活不肯说,只要晚辈将话带到便是……三妹说,她与大师的外甥有些恩怨,若是江湖相见,她一定饶不过大师的外甥,到时,还请大师不要插手。”
潇洒和尚一双牛眼顿时瞪得像铜铃,愣道:“贫僧哪里来的外甥?”
四月下旬的一个清晨,终南山云雾缭绕,全真教隐在其中。
由于李淳一是教内年轻弟子中辈分最高的,在他前去给师父少阳子请安的途中,不少同门见了他,都要施礼说一声小师叔早安,对此,他早已习惯,轻轻点一下头,便算回礼。他来到少阳子的住处,只见房门半开,便站在门边恭敬地说道:“弟子来向师尊请安。”
房内传来几声极轻却又沉稳的脚步声,一名身穿灰色精致道袍,头戴五岳真形冠,须发如墨,面带仙气的老道士走出门来。这便是全真当代掌教,世称天下第一的少阳子。
少阳子看向李淳一,和蔼地说:“今早教内没有功课,淳一不妨陪为师走走。”
李淳一躬身答道:“是。”
二人一前一后,相隔不过几步,缓缓走在青石铺就的山道上,周围只有蒙蒙雾气,偶尔有远远地鹤鸣声传来。
“淳一,你是护教七星阵天枢星主,修行更不可怠慢,纯阳剑法练得如何?”少阳子走在前面,平静地说道。
“自三年前弟子有幸站得天枢星位,便日夜习练纯阳剑法,一日不敢怠慢,已将招式练熟。”
“嗯。”少阳子轻轻点头,“自为师带你上山以来,已经过了十五年。虽然为师带你下山过几次,但你还不算是真正踏足江湖。若不识江湖险恶,日后如何做得全真栋梁?”
闻听此言,李淳一联想到教内盛传他是下任掌教的事,当即惶恐道:“弟子本是终南山下一名寻常的农家子弟,有幸遇见师尊,结了仙缘,只求能在教内修行,常伴师尊左右,不敢奢望其他!”
“你天资聪慧,修行勤勉,是个大才。为师对你说这番话,是希望激励你再进一步。不可因此妄自菲薄,亦不可妄自尊大。”
李淳一沉声道:“弟子明白,谨记师尊教诲。”
“可知道你王淳安师兄?他是全真戒律阁司徒长老的弟子,当年,他也是天枢星主,也是如你这般,未曾踏入江湖之前,一身武艺就以在教内年轻弟子中难逢敌手。可是他道心不稳,还没来得及在江湖上扬名,便败在陈傅剑下,自此一蹶不振,至今心魔仍在。”
听师父谈起教内往事,李淳一不敢随意搭话,只得凝神静听。
“你是为师唯一的亲传弟子,为师不愿你步淳安的后尘,便想命你下山历练一番,你意下如何?”
师父的意思,李淳一哪敢拂逆,便说:“全凭师尊做主。”
少阳子点点头,又说:“前几日凌家的人来过,说八月二十是金刀老祖九十大寿的日子。金刀凌家与我全真教素有往来,你是我亲传弟子,又是教内年亲弟子中辈分最高的,派你去参加寿宴不算失礼。这段时间你好好准备一下,寻个合适的日子下山去吧。”
“是,弟子领命。”尽管在少阳子背后,施礼也看不见,李淳一仍躬身答道。
又行了一段路程,少阳子缓缓说道:“我道门中人,旨在出世修行。可不入尘世,如何出世?你下山参加寿宴之后,不必急着回来,好好在江湖上见识一番。须知江湖险恶,行事不必墨守成规,只要无愧于心,无伤天和,那便万事皆允。”
李淳一悉心听着,可心中仍在回味方才少阳子有关栋梁的那番话。他觉得师父话里的意思,似乎默许了他是全真下任掌教的事。想到此,他心里不禁大喜。
时有山风徐来吹散晨雾,灵秀瑰丽的终南山便显形而出。二人在其间缓缓前行,渐渐去往深处。
金刚寺位于洛阳地界,因寺中有高达三十三丈的四大金刚雕像而得名。金刚寺是佛门古刹,以阳刚健硕的武学闻名江湖,一直以来,都有各路侠客慕名前来挑战。这几年,寺里应付挑战的,是一位名叫无止的年轻和尚。无止和尚性子暴躁,只要那些来挑战的人言语稍有不敬,他脸上便会浮现怒容,打得人家身负重伤,如此几番,江湖上便送了他一个名号,唤作怒目金刚,也算是小有名声。
五月上旬,金刚寺内,有名和尚练了几个月擒龙手,想请师兄无止指点一下,无止却说,验证武学最好的方式便是动手。这人知道自己不是无止的对手,本不愿意跟无止动手,但无止执意如此,这人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二人来到寺里平时练功的演武场上,“无止师兄又要和人动手了!”周围打木桩、扎马步、练招式的和尚一下子全围了过来。
无止并不在意围观的目光,显然早已习惯。他身材修长,洁白的僧袍也掩不住精壮的体格,此时场中,他垂手而立,面色肃穆,虽然只是二十三岁的年纪,已有了宗师之象。他对请他指点的师弟正色道:“擒龙手专攻人体各处关节,要点在于一个准字。我只用左手与师弟对攻,要是师弟能卸了我左手任何一处关节,那就说明师弟练到家了。”说着,他将右手背在背后,左手为掌,伸直了摆出一个起手式,示意对面的人出招。
这人定了定神,咽了口唾沫,鼓起胆子踏前一步,同时大喊一声,双手成爪,分别朝无止右手的肘部和肩部抓去。
“太慢了!”无止轻喝一声,目光一凝,左手手掌迅速向袭来的两爪拍击分别一下。
这人顿时痛呼一声,只觉得两手手指疼痛难忍,提不起力来。
无止见了这人一击即溃的样子,不禁失望地摇了摇头,又说:“架子练对了,但速度实在太慢,打不到人身上有什么用?我用擒龙手,师弟来接招!”
无止严肃的神情容不得这人拒绝,他只得强敛心神,用十分的注意力来防守无止。
无止仍将右手背着,说一声:“小心了!”左手便像龙爪一样,想对方的右肩抓去。
这人见无止攻来,本想一拳迎上,岂料这时无止左手忽然变向,速度之快,这人躲闪不及,瞬息之间,他左手手腕手肘肩旁三处关节,均被无止卸去,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围观的人一阵叫好,无止仍不理会,只是走到这人身前,一手握住他无力垂下的左手,另一手在他伤处上一捏,卸去的三处关节便被接好。
“师弟没事吧?可看清楚了?”无止淡然问道。
“没事,看清楚了,多谢无止师兄指点。”这人强忍疼痛,轻声应答,然后退到一边。
这时,有一人持着木棍走上前来,拱手说道:“请师兄指教一下伏魔棍法。”
无止看了一眼,说:“好,拿棍来。”
很快,一根木棍抛来,无止伸手接下,说:“师弟习练伏魔棍法有三年了吧,想必有些体会,那么我二人直接用伏魔棍法对攻,如何?”
既然敢找无止指教,就说明这人已经做好受伤的准备了,他当即双手持棍,摆一个起手式,沉声道:“好,请师兄出招吧!”
“有些气势。”无止点了点头,手中木棍便向对方挥舞而去。
刚开始的十招,二人还算打得有来有回,但无止很快占了上风,手中木棍似有千钧之力,让对方难以抵挡,苦苦支撑的几招。忽然,无止一棍扫来,这人慌忙挡开,只是力道太大,这人一连退后了几步。无止抓住时机,当即跃起,临空一棍砸向这人的肩膀。这人惊慌之下,当即将木棍举过头顶,“啪”地一声,木棍却被无止打断。
眼看无止这一棍就要砸到对方肩上,忽听得一身怒喝:“住手!”有一人闪到近前,以手截住了无止的木棍。这是无止的师叔如海和尚,他一身深红袈裟,脸色也气得像袈裟一样,喝道:“好你个无止,师兄弟之间切磋武艺也下此狠手,我若不出手制止,只怕他的肩膀已经被你打碎了!”
无止慌忙放开木棍,双手合十,低头说道:“师叔息怒,我一出招就收不手。”
“收不住手?难道你不明白点到即止是什么含义吗?”
无止低头不言。
如海在无止的脸上看不到半点愧疚的样子,刚才截住无止木棍的手掌又在隐隐作痛,一时怒意更甚,“你生性好斗,出手不知轻重,那些前来挑战的人被打成重伤就算了,连同门师弟也要如此!我看你是只顾着练武,佛经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跪下!”
围观的人见如海动了真怒,赶紧知趣地退开。
无止心中并无悔意,但见到师叔气成这个样子,他也不好拂了师叔的面子,便依言跪下。
如海用木棍在无止背上狠狠打了三下,最后一下竟把木棍都打断了,然后将半截木棍往地下一扔,说了一句:“跪满一个时辰才准起来!”便拂袖而去。
如海打的那三下,无止运了真气抵抗,没伤到筋骨,只是剧痛难当,在此地的其他人看着无止面容扭曲满头大汗的样子,都衷心地希望无止下次和同门师兄弟切磋武艺时,下手能轻些。
没过多久,无止的师父如尘和尚来了。如尘是金刚寺的主持,平时事务繁忙,很少亲自教导无止佛法。他走到跪着的无止面前,念一声阿弥陀佛,说:“你可知错?”
无止诚声道:“徒儿知道错了。”
如尘叹息道:“也不知你因为下手没有分寸受了多少罚,次次都说知错,次次仍会犯错……你可知道,我佛门弟子,为求普度世人,精研佛法才是要务,武学只是末技。你武艺尚可,却不谙佛法,犯了金刚寺的大忌。五十年前,我金刚寺出了个魔头为祸世间,自号帝释天和尚,初时便如你这般。”
关于帝释天和尚的事,乃是金刚寺的禁忌,此时听师父说起,无止才知道师父是对他无可奈何了,心里才终于悔意。
如海说完后,便闭起眼睛念了几声佛号,又说:“想必你这性子,在寺里是改不过来了,不如到江湖上去磨一磨。前几日,凌家派人来,邀请我金刚寺参加八月二十金刀老祖九十大寿,便由你去吧。”
“是。”无止轻声答道。
“跪满一个时辰之后,再念十万遍心经,念完之后便下山去吧,到江湖上积些功德再回来。”说完,也不等无止应下,如海转身走了。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