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点半左右,我听到了几声轻微的叹息声,我抬头一看,只见同事们几乎在默默地看着手机,连号称工作狂的头也面如死灰地随了大流。即使大家喜闻乐见的明星殒命,哪怕就是当年的九一一,办公室的背景板里,也一定会有几张脸挂悲凉其实无动于衷,更不用说真诚的扼腕叹息与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之间的言语龃龉。可如今办公室里的老老小小骨干跑腿,一个个高度统一发自肺腑地心如刀割——叫人怎么不心痛——又是千股跌停!
终于又熬到了下班。晚上下班也没心思回家,上网下了几盘棋,就竟然到了八点多。胡乱吃了个麦当劳,突然好想找个人聊天,这时我意识到,不管怎样,重压之下寂寞会变成一个套住脑袋的塑料袋,平时它毫无重量,此刻却能让人窒息。
但爆仓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我是不愿意让熟悉的朋友知道的。我不知自己的自尊心是弱还是强,又或者,自尊心强和弱其实是一个意思。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是谁,叫什么名字?也许应该想个法子碰碰她,找她吃个饭,泡个吧什么的?
刚认识一个人,一个异性,就迫不及待的约饭、泡吧,甚至可能约炮。这种猴急让我自己也轻蔑、讨厌。再说干嘛不自己一个人出去呢!爱干啥干啥,不用商量,不用迁就,不用相互照顾彼此的情绪。
当我走进游泳跳水馆大厅的时候,一边纳闷为什么从来没有发现这里有个壁球馆,一边后悔并谴责着这样幼稚轻佻浅薄。
我正准备去前台询问,已经看到有人背着那个小一码的网球拍其实也就是壁球拍往一个入口走去,并且我已经听到了噼噼啪啪的声音,我推测那一定是壁球的声音无疑。
沿着墙壁准备左拐打算进入拐进壁球馆时,我站住了,觉得不能再进一步了,万一真的碰上她,太唐突,太冒失,关键是太贱!这种邂逅,傻瓜都知道我想干嘛。
客观来说这明明是一次偶遇,天秤的另一头晃了晃,不慌不忙地给出了个解释。
谁说不是呢?再说壁球馆又不是她家,我凭什么不能来呢,对吧?我心安理得起来。
这时我听到了疑似她的声音逐渐靠近。
我竟不由自主地心虚起来,慌忙转身,却迎面撞上一具柔软的躯体,险些摔倒,幸好被一只大手一把揽住。
站稳之后我回过神来,向巨塔一样的女运动员连声道谢,对方反而忙不迭地跟我说对不起。此时我眼睛的余光却发现她已走到身边,并且应该是在看着我。
“你好!”我转身面向她,意识到腰上的大手已经松开,以精湛的话剧演技装作若无其事地跟她打招呼。
“啊……是你啊,真巧!来游泳?”她语调轻快地问道。
“是的,锻炼锻炼!”我尴尬地笑笑,这一笑之拙劣之僵硬,让我一瞬间我仿佛看到台下的观众在喝倒彩。
积极的一面是,即使脑子缺血——估计都流到脸上去了——我还能观察到她身边站着一个年龄相仿的男青年,头发稀疏,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并且还能自信地从两人的相互距离判断出他俩暂时还不是一对。
“不常来吧,这里九点半就关门了。”
“啊……是啊,然其实也发现忘带泳裤了……看错时间了,这天气太热了,热昏了头……”我耸耸肩。后来回想起来,不但语无伦次,连耸肩的动作都特别假,特别透着心虚。
“啊,哈,那好,我也刚打完球,再见!”她说。
“再见!”
常理上我们是应该一起走出大厅,但我们的关系以及那种气氛似乎并不合适那样做,于是我尴尬地左右踱几步(那种认真的滑稽可以与《娱乐圈血泪史》里黄子华街头等待星探发掘的信步相媲美),等她走出一段距离再说。
然后我看见她和那位男青年分头走了,她又举起了电话。
既然他们不一起走,我很应该去送她一程,我想。
不过也似乎来不及了,我又想。
当我把车开出停车场,开上笋岗路,居然看见她一个人站在路边拿着手机左顾右盼——运气不差啊!——当然,我说的是自己。
我开到了身边,摇下了车窗。
她迫不及待地探过头来:
“你刚才不是说还要十分钟……吗,怎么是你?”
“网约车司机不靠谱,不如坐坐我顺风车吧。”经过一番调整,我已经恢复了老司机的恬不知耻,放松程度可打九十九分,扣一分是谦虚。
“算了,我已经和司机约好了。”她说。
“当我们的同胞说还有十分钟的时候,就是还要等二十分钟。”我提醒她。——信口开河歧视同胞的行为必须严厉批判,这是我后来觉悟到的。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干了!
幸好当时她也没过多理会我的这些语言糟粕,她居然只是犹豫地说:
“是,可是……”
“这地方晚上人太少了,月黑风高,你又貌美如花,还是上来吧,如果怕不好意思,你可以给我付钱。”
她叹了口气:“那好吧,我只好取消了。”
她上了车,刚取消完行程,电话就接着响了。
“喂……这么着急啊……”没能跟她说上一句话,她就陷入了无休止的电话中、无休止的价值投资的陈词滥调中,唯一一句对我说的话--应该说是一个词,就是她的住址。
我一直有打断她的冲动,但却必须一直忍着,直到她放下电话。
“唉,又一个受害者!”
“什么意思?”
“你是股民啊?”
“是啊。难道你不是吗?”她反问。
“现在谁不是股民。而你不止是一般的股民,所以我特别问你。“
“怎么不一般,特别沉得住气吗?”她语气和善又自信。
“你有股评家的做派,却老老实实做股民,太屈才了!有个词形容你这种人才,明珠暗投!”
“股评家不像是个好词,对吧?”看来她警惕性蛮高的。
“见仁见智吧。”我顿了顿,“我挺佩服那些股票家的。”
“嗯?”
“我说,我挺佩服那些股评家的。”我强调。
“嗯哼。”欲擒故纵吗?
“什么基本面支持,长期看好,风物长宜放眼量。废话,拿个十年二十年,只要股票不是太烂都有解套机会啊!”看她不吭声,我继续,“什么不要盲目杀跌,如果涨了,就说早叫你不要杀跌,如果跌了,就说不是不可以杀,只是不要盲目而已。事实上有什么事情可以盲目的?”
“有啊,出生、吃奶。”
“我说长大之后。”
“睡觉算不算盲目?”她迅速地回应我。
我被她逗乐了,她也笑了起来,我们在后视镜里对望了一下,她笑起来特别天真、放松、不设防,还有——特别好看。
“还有最无耻的是,牛市上涨的时候总叫你不宜追高,暴跌了,尸横遍野了,哄你基本面没变坏,可以继续持有,投资股票就是投资一辈子,要继续持有。
“不过也不能责怪那些股评家,”看她没反应,我继续发挥,“毕竟如果不是收了钱,谁敢唱衰股票啊!为了那千儿八百的稿费,斩钉截铁地让你买买买,卖卖卖,谁亏了他都赔不起啊。要是害得有人找他搏命,更是一千万个划不来。就算不搏命,不赔钱,这白纸黑字的被行情打脸,以后就算有收钱讲大话的活儿也接不了啊。毕竟名声坏了啊。人不能没有名声,否则拿什么卖钱?”
“你不但偏激,并且心理也太阴暗了吧!是不是晚上还总失眠?”她笑着说。
“嗯,好吧,是我想多了。”
“你就是想多了。”
“我的确想多了,事实上无论说错多少次还是有股民相信的,所以当股评家真的不用害怕打脸,因为你不管要不要脸,股民都是不要记忆的,否则哪里这么多韭菜!”
“看来你洞悉一切啊。”
“为什么我没觉得你是在夸我?”
“因为我还没说完哪,我本来就不是在夸你。我想说,既然你洞悉一切,想必你一定赚大钱啦!”
“我没赚大钱,我感觉是你赚了大钱。”
“我反应太迟钝了,搞半天原来你是指桑骂槐地攻击我啊!”她做恍然大悟状。
“我是听到你打电话有感而发。都掉成这样了,还让人old住,敢情你是那一度蹿红网络又销声匿迹的hold住姐重出江湖了。”
“没错,现在掉得是蛮厉害的。可是对有价值的股票来说,这不过是黎明前的黑暗。”
“为什么我反而觉得这是黄昏前的日食呢!日食过后见到的以为是朝阳其实却是夕阳西下,长夜将至。”
“时间是价值投资者的朋友,而不是敌人。有价值的股票如果是种子,那么时光就是阳光和水分,时间越久它长得越高越大越茂盛,必将结出丰硕的财富果实。”
“那我们赌一下吧,现在不是流行对赌吗?我虽然不能和你赌一个亿,但赌个几百块总是可以的。”究竟是因为我在股票亏掉了一切,所以不希望股票会好起来呢,还是亏掉以后能清醒地看股票了,知道股票好不起来,还是兼而有之?连我自己都诧异自己会如此看空股票。
“价值投资者不争一日之长短,真没啥可赌的。”
“好吧,我佩服有信念的人。”
“你也应该相信我,大潮退去,才知道谁在裸泳,何况我的股票不但没裸泳,连救生衣都穿好了。”
“这理论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你一定和某位超级,不,超超级富豪在一起很久了……哦,应该是神交,毕竟隔着个太平洋,以及几百亿美元。”
她轻蔑地笑了笑,突然一脸关切:
“你今天真的不需要去医院吗?还来游泳,你真经得起摔打。”
“只是膝盖手肘摔得有点疼,没破皮,就是淤青,过几天就好了。”
我终于被打回到老老实实的原形。啊,归根到底我就是个没出息的老老实实的孩子啊。
“哦,比起最近股民们的各种腰斩、五马分尸,这点伤痛的确算不了什么。就是怕你脑子摔坏了。因为和你对话,我真的感觉有那么一点点那个……”
“好了,到了。”我说。
“噢,吹牛的时间过得真快。你微信多少,我加你一下,发个红包给你。”
“我一般不收红包也不发红包,谢谢了!”
“你刚才不是说我可以付钱给你吗?”
“对啊,我不能食言。”我真蠢,不收怎么能知道她微信呢?再说人家已经很给面子了,不要求扫码付款。
于是,我得到了她的微信号。
“米潇,有意思的名字。”我惊叹。
“不讨人喜欢吧,像男的名字,一般人不是觉得女性的名字不该这样。”
“那是一般人眼里的一般女性,你这么特别就该取这么特别的名字。”
“我怎么特别了,啊,你还顺便把自己捧了一下。”
“从你眉宇之间的英气就能感觉得到你的不一般。”我说。
“阴气?”
“是英气啊。”
“阴阳怪气,阴谋阴险阴曹地府阴风阵阵的阴吗?”
“英气,英雄的英,英明神武英姿勃勃英国病人永垂不朽的英!”我加强了后鼻音,“我广东人,普通话不好。”
“作为广东人,你普通话已经算很好了……”
“这么说的意思就是,我普通话还是不好呗。”
“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得太透彻就没意思了。况且,你们也不都是美女的美女的见谁叫谁,生活之中哪有这么多美女啊……”
“说的对,是没这么多,但偏偏你就是美女啊,至少我叫你就是没叫错。”
“补充一句,你的贫也超越了绝大多数广东人……哦,麻烦前面右转。这样走快些。”
“导航不是这么走哦。”嘴里这么说着,我还是按她的指令右转了。自从有了导航,稍微不熟的路我都会借助导航,所以刚才也是一直跟着导航走。
“这段路我比导航熟。”
“你真牛,比导航还牛!”
“我能带你走三百米,但导航能带你走三万里。顺便一提,我也不是不吃捧,问题你捧人捧得太浮夸不走心,隔靴搔痒让人难受。”临下车她给我来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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