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迷店,有一个浪漫又神秘的名字。位于嵩山南麓脚下的襄城县,是一个终年百花盛开的美丽地方。传说黄帝携六臣,一行七人曾在此迷路,最终得牧童指点,拜得其茨山的大隗真人获天下大道。
天已入夏,时临正午,暑气渐浓,在这七迷店百里花田的大道边,一个茶档倒是热闹,坐满了往来驿客。当地田间花农里几个村汉、老妇都自备着水囊,席地而坐,略微吃些个干粮炊饼,倒是个个都不显疲态,有的还津津有味地听着茶档老板天南海北的神侃。
一位中年汉子走来,身穿布衣斜背长刀,风尘仆仆面带忧色,虽看似江湖客,却容貌儒雅,丝毫没有一丝膘悍草莽气,他只是要了一壶茶,静静坐在一侧长凳上,听茶档老板眉飞色舞地说着故事。
那茶档老板年逾五十,也没请个二帮手,自己一边四下里招呼客人、侍应茶水,一边却滔滔不绝地说着近年来的奇事轶闻,倒也引的往来驿客,不由得多坐片刻,多喝上一壶这七迷店的花神茶。
只听那茶老板断断续续地说起,五年前这汉室新君是幼年继位,朝廷不但外戚当权,宦乱干政,官府昏庸无道、横征暴敛、卖官鬻爵,农民土地大片被巧取豪夺,导致各地邪道魔教丛生鼓动民变四起,又传言屡次出现妖兽作乱,几个大州郡均有神秘血案,甚至听说有座偏远城一夜之间成为鬼城,中华大地人心惶惶。朝廷早已束手无策,任由各地藩镇自行招募乡勇府兵卫戍平乱,甚至拜请有修为的真人做府中先师供奉,驱邪请神。结果却招致各地贵族诸侯拥兵自重,割据一方,互相倾轧掠夺,中原屡起刀兵。
听到此处,中年汉子微微皱眉,从怀中摸出几颗铜钱放在桌上,正欲起身离去,却听到那茶老板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你们听说过江东吴家吧?”
汉子猛然一怔,又重新落座。
只是茶老板见四周也没人附和,悻悻然自顾自接着说道:“前日里有批甲士打此经过,在我这茶档歇脚。听他们说昔日江东吴家家主吴极及独子吴燹,响应十郡会盟,要杀进那洛阳城清君侧、正朝纲。传闻这吴极,素有江东猛虎之称,吴燹则更胜其父,人如其名,善使一柄雷矛,是个战力如奔雷烈火的沙场万人敌,这二人只率本部五千江东轻骑,一路竟然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不但助沿途郡县平乱无数,秋毫无犯,更是连克当朝外戚何畛大将军调动数万亲卫兵马设防的数个城市关隘,率先逼近洛阳城下。”
说到此,茶老板竟然没像往日胡侃时那般眉飞色舞,渐渐言语低沉。
一旁的茶客、花农的胃口反倒被激起,一个劲的鼓噪发问,全忘了这天色渐迟,旅人还得继续赶路,乡人还得抓紧农耕。那汉子却神色黯然。
茶老板顿了顿,低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哎,可不曾想,随后吴军不知如何被盟友所叛成了孤军,伤亡惨重,吴家家主只得率残余部众撼然返乡,不料中途遭贼寇阴谋伏击,居然身死异乡。其子吴燹虽勇猛无匹,持霸王枪连夜奔袭百里手刃敌军,但悲愤返乡后便长病不起,过后不久就传言吴家庄院出了怪事,吴燹竟然一夜之间无端暴毙,似被神秘杀手谋害,家中幼子当夜也离奇失踪,事后那吴家的忠仆扈从及江东各郡的家臣猛将尽出,四散寻觅多年而不得。”
这茶老板做了十几年茶生意,说故事到是抑扬顿挫,绘声绘色,犹如亲临。他说完这段,也停下来自斟了一杯花茶,嗅了嗅一饮而尽。而听到此处,那汉子虽是低着头,袖中却是紧紧攥拳,太阳穴青筋浮现,眼角微红,只是听到茶老板并无下文,又有些失望。
这时才有江湖往来的茶客喊到,“老板,你说的江东家主也是几年前的旧事,现在只听说江东吴家根基深厚,仍是势大,虽是这乱世,却在江东坐拥富饶九郡之地,忠义猛将无数,目前虽是仍由家中主母主持军务,但至今仓满鱼肥,仍是一隅平安之地,可没你说的这么多离奇变故啊。”
随着旅人渐渐启程,那茶老板已在忙着四处收拾收银,也没功夫再说故事,只是打哈哈道:“也都是些道听途说,八卦杂闻,大家就听个乐儿,以后常来喝咱们这儿的花神茶,女子保准能年轻十年,哈哈哈。”
只有那中年汉子最后起身,见四下里人多散去,对茶老板微微作揖轻声问道:“这位老哥,你可知那群甲士往何处去了?”
茶老板见这位负刀汉子的容貌气质倒不像是个刀客,稍有些讶异,随即便笑道:“那群人去哪儿我可不知。”
他停一停,又言道:“不过,此处路径虽多,连接五县八乡,但一旦过了汝河,离洛阳也就是一天的路程。那群甲士既然都是从中原方向而来,你往京城方向,一路沿途打听打听,应该差不离。”
那汉子听完虽有些失望,却神色如常,只是低头道谢了一声,便转身上路。
这茶老板,倒是热心肠,朝着那汉子的背后喊道:“看这位兄弟从东面来,想必也孤身穿过那一片狼烟四起的黄淮平原,应该是有大本事的人,不过,现在这世道,他们若是官家的军伍,老哥我还是劝你心为妙,切莫惹火上身啊。”
那汉子也不转身,只是双手抱拳向身侧一抬,朗声道:“多谢。”说罢继续向着西北方向大步行去。
嵩山与伏牛山主脉的山口,是一片不大不的官道,四周山崖坡势不陡,道旁满是青草依依,山花烂漫。暑气渐浓,寂静无风的山道只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之声,此时却突然见山口一道青光挟风掠过,转眼间,一道人影一晃便落在道旁,正是空明。只见他一身黄色僧袍洗的泛白,光头上也冒出了不少头发茬,只过了短短半年,这少年又长高了几寸,肩膀身板也厚实不少,原本有些婴儿肥的脸颊鼻都显得瘦削了些,薄嘴唇,直鼻梁,搭配着两道斜挑的浓眉,更是添了几分英气。
此时空明嘴角微微一扬,也未招手也未念咒,一根翠玉一般的青竹便从天而降,在空明身侧滴溜溜地飞旋不止,随即便飞入空明袖中,一闪而逝。原来,这半年来空明反复修习器灵传授的法诀,不但能将青竹从心窍中收放自如,更能与它保持同心共鸣,到后来,只要将脚尖一踩,便可御竹破风而行,如同一体。说来也是奇怪,自从那日起,炉子偶尔也会回寺搞搞破坏,却再也没有来找过空明,偶尔有僧人说在寺庙附近的山中曾看见过炉子一瘸一拐,浑身焦黑,似乎伤的不轻,另空明担心不已,所以他每日除了修习,便是御竹飞行,在嵩山脉中四处寻找那雷兽幼子炉子的踪迹,
今日,空明已在山里御竹飞掠了不少时候,仍一无所获,他正想落在此处憩,却感到青竹一阵颤鸣,他与青竹心意相通,伸手拨开长草向前走了几十步,猛的发现后面横七竖八竟然躺着几具甲士的尸首与盔甲兵刃,有二人的肩膀胳膊活活折断,更有一人的头胸面部都一片血肉模糊,从痕迹看却不像是刀斧兵器,更像是野兽所为。空明一直苦寻炉子,心中急躁,赶紧循着断木血痕一路寻去,刚绕过半座山谷,就突然听见对面峡内有呼喝打斗的声音,空明循声掠去,竟然是一个长相儒雅的中年汉子,双手拄着一把长刀,身上已经衣衫破碎、血迹斑斑,背靠着一棵大树跌做在地上,只是看他眼中尚无颓色,双目炯炯,警惕着四周动静。汉子见空明走到跟前,眼中突然大凛,强撑着便要举刀,空明正欲抬手,只听得汉子喊道“心”。
周围林木噼啪作响,一头巨大的独眼熊罴突然歪着头从空明背后冲了出来,空明一顿足,身形急转,只瞧见这巨熊的半边脸及肩胛、后腿处均是焦黑一片,里面已经毛发全无、皮肉溃烂,看来受伤颇重,而肚腹腰背另有几处刀伤,却并不致命,但这巨熊剩下的独眼一团血红,似乎已被激起了无边的凶性,难道是这头巨兽与这位江湖人一路缠斗至此?空明心中虽有疑问,但情势危急,还来不及细瞧,那巨兽拖着一嘴的腥臭唾液轰然疾奔,瞬间出现在空明面前。
虽然再次遭遇山林巨兽,空明却早没了以前的惊慌失措,只见那巨熊一下子人立而起,蒲扇大的巨掌照面挥下,空明正想使个身法闪避,却想起那受伤的中年汉子还在身后,只得轻叹一声,双手合十站在原地,头顶隐隐泛起金光,只见熊罴一掌拍在空明头侧,空明就像个石像一般硬挺挺被拍飞了出去三丈,一头扎进了草丛,这若是寻常人,早已被拍的头骨尽碎。
那受伤的熊罴先前藏在林中暗中蓄力,先在一击得手,似乎兴奋不已,睁着那独眼仰天嘶吼几声,随即便四足落地狰狞地向那汉子走去,不过它似乎是吃过苦头,对汉子手中的长刀仍是有些忌惮,只是绕着汉子身侧打转,看来是想耗去汉子的精神,再尽力一击。
只是那熊右眼已盲,只得一直歪着头朝着左侧转圈,此时正绕到树前,那汉子虽牙关紧咬,可紧握长刀的双手却在不断地颤抖,看来已是强弩之末,那狂暴野兽见对手气势锐减,猎食者的本能告诉自己时机成熟,正欲暴起,却没想到,这时候空明好像不散的阴魂一般,突然又出现在它右侧盲眼的一边,倒把这畜生给吓了一跳。
空明却摸着满是发茬的头顶笑道:“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你这头畜生,力气真是不。”话音未落,那熊凶性又起,咧嘴就咬,却不知为何,它那一只独眼中竟没了空明的身形,只觉得眼前一黑,竟然翘着山一般的屁股,一头栽进地里。只见巨熊头顶此时架着一根细细的青竹,看似轻飘飘的,浑然没有一分重量,可那熊却只能扭着屁股,埋头在土坑里发出闷闷的嘶吼,好像头顶压着一块如山的巨石,丝毫动弹不得,又过了片刻,竟然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在地上喘着粗气。
此时,空明扭头望向那个中年汉子已经是神色恹恹,估计他在一旁见到危险乍除,一股强打的精气神顿时萎顿下来,不过,看来应该没有什么生命危险。空明随即走上前去,双手合十,低头问道:“这位施主,怎么会在此处?此里离山口官道不远,寻常山里的禽兽也不会在附近出没,今天倒是有些蹊跷。不过施主你大可放心,这熊儿已经没有威胁,你先在此地休息片刻,我看你受伤不轻,还是随我回寺里调理修养一阵,换件衣服,再用些膳食草药,若是仍要赶路也不迟。”
中年汉子却并未答应,勉力坐起身,向空明拱了拱手,沙哑地说道:“师傅真是好本领,我前两日刚过了汝河途经此处,便遇到这凶猛熊罴,与它纠缠了不少时候,现在只是有些受伤脱力罢了,身上应该没有大碍,多谢师傅仗义相助,就不劳烦师傅修行了。”
空明对这汉子及那些甲士的来历确实有些狐疑,见这汉子言辞恭谨,神色却有些防备,估计他也不愿全说实话,也不勉强,只是抬手给那汉子指明了山口及附近溪水方向,让他自己找地方休息,心上路。随后空明便转身从巨熊头上一把摘下青竹,轻轻在那硕大的熊屁股上抽了两下,像死狗般一动不动的巨熊突然嗷的哀嚎一声,一骨碌爬了起来,紧紧跟在空明身后一摇一摆的走去,此时再看它浑身是伤,一只独眼可怜巴巴,哪还有什么凶性。
见空明转身就要走远,那汉子想了想,突然叫住空明,随后抬手一扬抛过一个物件,说道:“在下江东苏肃,师傅今天搭救的大恩绝不敢忘,只是眼下处境颇为窘迫,这是我随身腰牌,你收下做个记认,若是以后师傅能有缘到南方来,此牌多少能给些方便,我定来请你喝酒”。那汉子话音方落,一想那少年和尚剃着光头穿着僧袍,又怎么会来找自己饮酒,不觉得苦笑一声。
空明笑着摇了摇头,一抬青竹,只见一方的木牌好像牢牢粘在竹尖,木身发黑,上面只刻了一个鸟形状的图形。空明也未多想,取下木牌放入怀中,转身向那汉子遥遥施了一礼笑道:“苏施主,酒我还从没喝过,师兄们也不让我喝。不过,等我以后不做和尚了,便来找你,咱们有缘自会再见。”
说罢,空明便赶着巨熊向山内走去,那熊的鼻子一嗅一嗅,牢牢跟在宁的青竹后头,就好像闻到什么美味食物一般,宁见它遍体鳞伤,倒也可怜,心想着将它领入深山觅食,免得再到官道上害人。一人一兽缓缓趟过两道山涧,刚走到一个水瀑潭边,此时日头已落,那熊却开始焦躁不安起来,虽然它仍旧在依依不舍地嗅着那青竹,口中却开始莫名地嘶吼起来,空明再往前走了几步,那熊更是驻足不前,背毛倒竖,一只独眼显得十分惊惧慌张。
空明见状,大为好奇,这时即便再拿青竹虚张声势地抽打威吓,那熊也只是进二退三,到最后那畜生见拗不过空明,竟然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掌抱头,空明望着那山一般的粗笨野兽,一时间哭笑不得。
山中正值傍晚,连鸟雀虫蚁的声息都少了许多,林中一片寂静,空明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任何异状,见这蠢熊不挪窝儿,正打算就近吃些干粮,突然青竹再次颤鸣不已,空明反应神速,一闪身便隐入潭边一棵大树冠之中,那熊见身后已毫无拘束,烦躁举止更加剧烈,最后终于忍不住起身,一边朝前死命地嘶吼,可脚步却不停地后退。
空明这时隔着树冠,突然看见潭边远远走来一个白色野兽的身影,身型壮硕,露着森森白牙,发出沉闷嘶吼连连,可那独一份的黑耳朵,却是异常惹人注目,这不是炉子又是谁?这当初连天峰上的兽,时隔半年多没见又粗壮了一圈,虽然身上还有些焦黑,却难以掩盖那股雄壮威势,隐隐透出雷兽后代的风骨。
随着炉子慢慢走近,那窝囊的巨熊睁着独眼不停的吼叫,跃跃欲试地作势扑击,可头颅却越抬越低,两只前掌牢牢地钉在地上,颤抖不已,却是一下都没敢扑出,随着炉子越走越近,到最后大熊的整个前半身都几乎趴到在地上,似乎浑身筋麻腿软,一副认人宰割的认命模样。
炉子走近熊头边,这时虽已长到近半人高的白色雷兽与那巨熊相比之下,仍然差距悬殊,可那炉子却如同君王一般慢慢凑近,将前爪轻轻搭在熊头之上,只见炉子大嘴一张,一团黑紫电光激射而出,看上去威能十足,那熊剩下的独眼早已紧闭,只待等死,却没想到那电光并未射到熊头,而是在半空一番奇异的噼啪扭动,几个爆响之后,就好像坏掉的烟花一样,在空中四散炸开,其中有几下火星击中那熊头,可更多的俱是倒射而回,全数打在炉子头上,顿时一头的毛发焦黑发臭,炉子那番帝王威严瞬间崩塌。
空明看到此处,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炉子刚吃了个回膛的雷弹,王者气势荡然无存,这时又突然听到有人声响动,吃了大惊,转身就跑。空明见状,也来不及管那头半死不活的巨熊,心中运起法诀便御竹直追过去。
那炉子脚力却也是极快,四爪似乎全不点地,在山林中奔逃纵跃,总是找那曲折阻碍的地方跑去,纵然空明驾着青竹御风而行,速度如电,可毕竟在林中,不能全力施为,一人一兽连夜在月光下追追停停,一路竟然跑出百里。最后空明闪过两块巨岩,已是一片开阔山谷,却丝毫没了炉子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