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宋翊自我圈禁的时候,坐落在东城的安南王府里,安南王宋凌月也是多日没有出府。
当夏陌在青天殿上被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重赏的时候,宋凌月表面微笑,实际上却怒气攻心。之前,白先生建议先除掉夏陌,还派人去隐杀下了任务。只是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天山七剑亲自出马都没能杀死这少年。好在,去发布任务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受什么人指派,就算是隐杀本身,也从不过问主顾的身份。这件事,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自己的身上。
如今,眼看着这少年从无名之辈,一跃成为陛下眼中的红人,宋凌月恨的牙关紧咬。书房中的桌椅,茶具,也不知道被摔坏了多少。
“白先生去了那么久,还没有消息什么时候回来吗?”宋凌月来回踱着步问道。
今日的书房内,只有两个人:宋凌月和贴身家将车崇山。宋凌月的问话自然是对车崇山说的。
“白先生前一段突然离开,说是师门有事相招,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回。”
白先生不在,宋凌月少了出谋划策之人,就像少了主心骨一般,许多事难以决策。
车崇山知道王爷在为什么事烦心,想了又想,忽然说道:“殿下,我听说最近,华家姐天天跑到安乐王府,想要跟安乐王理论。只是好几天都被挡在门外。”
皇城之内无隐秘,何况是风头浪尖的人物。宋凌月早就从自己的渠道了解到前因后果。这时候听到车崇山突然提起,似有所指。他走回座椅,盘腿坐下,看着车崇山。
车崇山接着说道:“退婚之事,虽然只在上层流传,但华天峰贵为一方总督,面子上必然觉得难堪。陛下为了补偿,升华孚为金吾卫中郎将,也是存了安抚之意。”
宋凌月听了半天,都是自己知道的信息,不由嘴角下扯。
车崇山看出来王爷不耐烦,赶紧说重点:“这婚事如果成了,安乐王在北疆有了强援,实力大增。如今没成,也就断了这个可能,其实是好事。但是如果不只是退婚,而是双方反目,华天峰就有可能跟王爷亲近。”
宋凌月听出来车崇山话中有话,“你的意思是?”
车崇山伸出右手,做了个砍杀的动作。
宋凌月眼角一抽,心里反复思量,不觉得站了起来,“你有多大把握?”
车崇山凑近了宋凌月,低声道:“事情好做,只是想牵扯到那人,就难了。”
宋凌月斜眼看看他,微微一笑,说道:“不需要牵扯,事出有因,追根溯源,他也脱不了干系。”
车崇山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谄媚的道:“王爷说的是!”
“皇城人多眼杂,成与不成,都不能牵扯到我们。”
车崇山正色道:“这点我已经想好,绝不会联系到王爷身上。”
宋凌月沉默半晌,这才微一点头。
车崇山会意,悄然退出书房。
宋凌月自己站在书房正中,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副长卷久久无言。画上是一条大河蜿蜒曲折奔流而去,崇山峻岭分立两岸,河上无数舟船逆流而上。留白处,有宋凌月亲笔书写的:百舸争流,奋楫者上。
中州皇城秋意深重的时候,远离大宋的南越都城还是一派温暖。
一个宽宅大院中的静谧角落,一处幽雅的花园中,是一座阔绰的八角凉亭。亭上四周垂着白色薄纱,随风轻轻飘荡,掩去了亭中的一切。亭外是一汪池水,池水不深,清澈见底,池底是采自西山的七彩卵石,阳光映照下,散发出七色光芒。凉亭和水池之间,一条同样的七彩之路,联通两处。水池的旁边,两颗茂盛的梧桐树,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无数斑驳的光影。树下站着一人,面色白皙,双眉横插入鬓,眼中黑白分明,身姿挺拔,身穿湖蓝色窄袖直裰,头戴白玉冠,双手倒背于后。身体周围隐隐有水汽浮动。这人看着似乎四十来岁,又似乎五六十岁,竟然难以分辨。
这时,就听到凉亭之中有人说话,“季先生,今日想听什么?”声音甜中带腻,腻中有型,如黄莺初啼,又如春泉轻迸,让人不自觉的深陷其中。
两人相隔甚远,亭中之人也没有高声,似乎知道对方一定可以听到。
树下的季先生看着池水出神,听到问话,才说道:“王妃,随意即可。”
人影晃动,亭上面向池水的薄纱,被人撩开两边,挂在亭柱上的金环上,露出亭内的风光。
亭中一琴,一筝,一棋秤。
两名挂上薄纱的侍女重新回到主人身后,一人提花篮,篮里花团锦簇,异香扑鼻,一人持蒲扇,轻轻摇动,风卷异香,蚊虫四散。
正中一人站在琴筝之前,露出玉腕,轻扫琴弦。
“琴乃君子,于无声处显惊雷;筝乃将军,于铿锵处破云雾。今日云厚雾起,当抚筝以合。那我就为先生献上一曲乾坤破。”
说着,女子坐到筝后,轻抬双手。一时间,功商角徵羽,纷沓而出。起先,声音浑厚悠远,似万马奔腾,后来,筝声转高,逐渐积聚,达到了一处临界。刹那间,金瓶破碎,乾坤颠倒,声音直上青天,云消雾散。继而,筝声又转清亮,一扫之前阴郁,仿佛jiru了天清地广的新天地。
一曲终了,树下的季先生身周水汽更浓,几欲凝结成水珠落下。
“王妃之曲,真乃天下少有,竟有化虚为实的境界。次次听来,都有新的感悟。”说话间,身周的水汽逐渐消散,又露出季先生的真容。
亭中的王妃,一抖衣袖,站起身,缓步走出凉亭。
一身白衣如轻云,一抹红唇似晚霞,莲步走出百花凋,日月羞对美人娇。
这世上的美人有同秋月般的飒爽,有朱珠的家碧玉,有华阳夫人的华贵端庄。但没有一个人有亭中之人的美丽。世上所有的形容词都无法描绘的美,直至人心,世上所有的美丽事物都无法比肩的美,令人陶醉。
连树下之人,虽然超脱世人之上,也不由多看一眼。
王妃没有穿鞋,裸着玉足,白的剔透,连青的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缓缓走下台阶,顺着七彩石路,走到池边上。
“季先生,谬赞了。好曲送知音,也只有先生这样的人物,才值得女子为之抚琴。”
夸赞的话恰到好处,季先生脸上也浮出笑意。
就在这时,受到之前筝音激荡,池边的梧桐树上,飘落了几片树叶,摇摇晃晃地落入池水之中。本来平滑如镜的池水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散向四方。
王妃停在池边,看着池水,轻声道:“这天下就如这汪池水,平静的太久了,只有偶尔掉落的树叶,引起一点点的变化。”
王妃边说边走入水中,掀起更大的涟漪。池水很浅,只能淹没她的腿。她撩起衣裙,不让池水弄湿裙角,走到了池水中间,停了下来。
四周的池水又渐渐平静下来,再次光滑如镜。
王妃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岸上的季先生说着:“十多年了,该长大的也长大了,世事如棋,既然棋子已成,这天下也该变的有趣起来了吧。”说着,王妃一脚踢出,池水崩起。水珠掠起两尺多高,每颗水珠都在阳光下散发出绚烂的色彩。
王妃满意地走出池。池水上的落叶飘飘荡荡沉入水底,静静躺在七彩石上。
岸边的季先生看着王妃的背影,没有对她的话表示异议,在他看来,王妃既然这么做,就有她的理由。他要做的,只是帮她做成她想做的。而现在,他要做的,只是让这池水清澈透明。
季先生伸手一拂,水底的落叶被一股细细的水流托出水面,直到岸边,落在梧桐树下。
落叶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