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木制的门上,镂空地雕刻了一朵春杜鹃。茱萸站在巨大的房门前,呆呆地看着从门缝里窗纸上透出的火光。影子投射在门上,像是时候过节时母亲带自己看过的皮影戏。

    “茱萸还没过来吗?”

    房间里头传来沙哑沉闷的声音,像是烧坏了的柴火,却让茱萸不由得颤抖起来。

    她急忙敲了下门,强带几分笑意,轻声道:

    “大人,茱萸在门外候着呢!”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出来一个衣裳不整,云鬓散乱的女孩。不只是酒还是火光的原因,她面颊通红。

    “茱萸姐姐你来了!”

    她步伐虚浮,像是踩在云端。一把拉住茱萸往里头走去。

    “慢点,牡丹。”

    房间不,人却不多。茱萸只见正中心放着一张红木八仙桌,桌上放着酒菜,桌旁坐着一个高大身影。

    那是一个大人物。他可能是一个官员,可能是一个富商,他拥有的权与钱,都不是如今的她可直视的。茱萸低着头任由牡丹拉扯着,视线落在红色地毯上用金线绣着的凤凰上。

    “你来了。”

    那声音像是锯子切割过木头。

    茱萸低着头,却被一只粗糙厚重的手捏住了脸。那只手抬起了她的脸。她只觉得一道目光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看透了她的衣服,她的皮肤,她的内心。

    “你还是不同意?”

    他质问着。那话语就像铁锤重击在铁砧上。

    那只手紧紧捏着脸颊,茱萸没办法摇头。她伸手往桌上摸索,握住了一个温热的酒杯。杯子晃荡,盛有半盏清酒。她双手呈上,模模糊糊地说道:

    “大人请酒。”

    那大人物松开了手,却也没碰那杯酒。他就像是忘了茱萸这个人一样。直到那人吃饱喝足,离开了这个房间,离开了这春满园,他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房间里四下安静,除了那些碗碟杯盏,证实了他来过。

    茱萸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无力地坐下,却被牡丹扶住。

    她抬起头,只看见一双关切的眼神。

    我没事。

    茱萸很想这么说,却说不出口。她把头埋进牡丹的胸口,只希望不会弄脏牡丹那身昂贵的丝绸。

    春满园的墙壁是红的,廊柱是红的,酒杯是红的。鲜艳的红,艳丽的红,瑰美的红。可墙壁却包围起黑暗的房间,廊柱的阴影中看守们沉默却凶狠,而酒杯里头倒满黑色的毒鸩。

    在茱萸还记得起来的不久之前,她的房间是昏暗沉闷却平静安稳的。每天早晨,当仕女卷起门帘,门外那个的花园便映照进满房的鲜绿。茱萸梳洗完毕走出房门,沿着径朝着花园深处走去。四周枝叶掩翳,直到一个峰回路转的斜坡,视野却突然开阔。

    阳光不温暖却也不刺眼,照亮了一整个厅堂。

    她的琴放在花园中心海棠树下的亭子里,上面洒落着零零散散的几片花瓣。她看着那株海棠叶子上挂满水珠,才知晓昨夜有场突如其来的雨。

    她弹起琴。父亲兄长则端坐在宽敞明亮的大厅中,高谈阔论。母亲在旁沏茶。偶尔母女俩交换一个隐秘的眼神,而后都轻声笑了起来。

    茱萸听不懂那些朝堂之上的话,却能看出父亲的意气风发。兄长虽还未褪尽稚气,却也略显锋芒。就只是这样子看着,心底里都觉得无比舒缓,像是后山上那眼汨汨流淌的泉水。

    直到后来。直到没有下雨却昏沉无比的那天。家父锒铛入狱,兄长午门斩首,母亲悬梁自尽,而她自己,被囚禁在这柳绿花红的春满园。

    她过去听不懂的那些话,后来慢慢也听懂了。

    她如今倒也能时常抚琴,但弹出来的却是不同的曲子了。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宽大昏暗的浴池边上,细烛火微微摇曳,仅仅照亮边沿,防止有人滑落。茱萸一个人浸泡在铺满各种花卉的池水里,轻声地哼唱着。

    浴池四个角落各自雕刻了四只奇兽,龇牙咧嘴,张牙舞爪,非但不可怕,反而滑稽得可爱。水流从池底开口流出,经过几层遍历,除去杂质,便进到另一个水池中加热。热水被风箱压入奇兽那如蛇一般蜿蜒的身体里,最终从奇兽嘴巴里注入浴池中。

    温热的池水流动着,清洗掉茱萸一身的疲惫。自从被那位大人点名,她就不需要再接待别的客人。但春满园里头除了她就没有更多清闲的人了。即使是牡丹这样卖笑不卖身的歌妓,也时常得陪着客人直到深夜。

    这个红尘之地永远热闹喧哗,永远光华璀璨。她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从那纷乱嘈杂里获得一点喘息的时间。

    她本来打算什么都不想,却总是克制不住自己去想。

    想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子做。

    那样子百般拒绝。

    难道她还没忘掉过去的事情?忘掉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深闺姐。她已经是一个妓女。无论是卖笑,卖艺还是买身,对男人而言都没有任何差别。清倌人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要价要得更高罢了。

    她早晚要失了清白,为什么固执在这一时这一刻呢?

    她想不明白。

    浴池在春满园的西部。穿过贯连东西的那条长长的回廊,就是她们休息的宿舍。茱萸捧着装满杂物的盆子,站在十字路口,抬头往右边看去。穿过这条狭窄的走廊,就到了春满园的前楼。那栋高楼灯火辉煌,人声嘈杂。她每次走过这条走廊,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男人们只看到你满身锦绣,却从来都不知道,你是在昏暗逼仄的宿舍里换上的这身华服。

    茱萸推开宿舍楼那扇落满灰尘的大门,只觉得外头的光亮一下子收敛了。空荡大厅的两侧便是上楼的阶梯。她踩上去的每一步,都对应着一声疲累的叹息。

    “吱呀……吱呀……”

    这份陈旧连一个女孩的脚步,都承受不起。

    宿舍的走廊狭窄得只够一人通过,而边上便是密密麻麻的房门。没有一个房间点上了灯,但是每当凉风吹过,月光映照,树影摇动,就仿佛每个房间里都匍匐着人影一般。宿舍里安静得可怕,却又像是有无数低声细语。

    穿过无数扇关着的门,经过无数个空着的房间,茱萸回到了包括自己和牡丹在内住满了十六个人的卧室。她本打算先去放好东西,却听见房间里传来低声的谈话。

    “茱萸怎么就那么不识相呢?”

    这是芍药姐姐的声音。

    “是啊,被那种大人物看上,就要好好把握机会才行。”

    这是木棉姐姐的声音。

    “如果是我的话,早就攀上高枝了。哪怕连妾都做不上,那也比整天弹琴唱歌要好得多。”

    这是忍冬姐姐的声音。

    茱萸手扶在房门上,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开门了。那只手汗毛竖起,在这并不寒冷的春天里打着冷颤。

    “茱萸姐姐?”

    牡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怎么站在门口啊?”

    茱萸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推开了房门。她心里暗叫不好,可骤然打开的房间里却空无一人,只有一扇忘记关好的窗,吹着徐徐的风,风里带着树叶翻动的沙沙声。

    “今天怎么这么早?”

    她急急忙忙地把杂物放上门旁的柜台,像是为了遮掩什么似的询问牡丹。

    “还不是那位大人的原因。自从跟着姐姐被一起点名之后,我这边也少有客人了。”

    茱萸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讪讪地点着头。

    “我也不知是好是坏,反正乐得清闲。”

    牡丹苦笑着说,从柜台里拿出换洗的衣服,一边撅起嘴巴问茱萸:

    “姐姐已经洗过澡了?”

    “嗯。怎么了?”

    看着丫头略有不甘的样子,茱萸疑惑地歪着头。

    “还想着能给姐姐洗头呢。”

    牡丹走近过来,轻轻地捏起一缕发丝。

    “姐姐的头发真好看啊。”

    这个年纪比茱萸的丫头,明眸皓齿,即使是用同是女孩子的眼光去看,也俏丽得让人嫉妒。茱萸不禁伸手捏上牡丹的脸颊,佯怒道:

    “丫头竟然敢调戏姐姐了?”

    牡丹的脸被捏得不成样子,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一直等到茱萸捏够了,方才得以解脱。和牡丹这么一闹,茱萸感到自己心中的阴翳都淡了些。

    牡丹推开房门,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脚步一顿,回身向着茱萸说到:

    “姐姐,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牡丹都会一直支持你的。”

    紧接着莞尔一笑。

    茱萸看着随着房门关闭而消失的少女身影,很久很久说不出话。

    披上深衣,围上曲裾,系上腰带。茱萸侧扎起头发,沿着走廊走进了春满园前楼。伙计的叫卖和客人的调笑混在一起,此起彼伏,甚至都难以听清高台上琴声和歌声。茱萸沿着墙边,一边注意着不碰到任何人,一边往楼梯走去。

    一楼是宽阔的大厅,甚至容得下上百张桌子。穹顶边上垂下来无数的灯盏,里头烧着亮堂的松明。而穹顶中心则悬挂着一只青铜铸成的奇兽。雕塑头尾盘桓,四只利爪嵌入梁柱之中,爬满了整个穹顶。它身上嵌着七颗夜明珠,像是七个月亮一般。听说猎杀一匹成年夜明魆,也就只能从腹中掏出人头那么大颗的夜明珠原石。那么大的石头,却只能发出烛火一般的光亮。但工匠研磨,把外头那层硬壳给打开,露出里头的芯,便能煌煌照亮四周。

    茱萸走进二楼,四周一下子变得昏暗起来。走廊上悬挂着深色的帘子,把大厅的光亮隔绝。她忽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但还是脚步坚定地往前走。

    自二楼开始便是雅间。房间里头传来暗淡的光亮,把人影打在昏黄的窗纸上。夜还未深,却依稀可听见那门缝里透出的细微男女呻吟。

    茱萸低着头,加快了脚步。

    依旧是那个房间,那个红色的房门。这次没有牡丹了。

    笃笃笃。

    她敲响了房门。

    “进来。”

    一阵沉默后,那个永远听不习惯的,仿佛树枝折断的声音传了出来。

    茱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推开房门。她不带停留,提起裙子走了进去。

    那个男人坐在桌子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茱萸轻轻地坐在他身旁,柔声说道:

    “大人何苦这般闷喝。”

    她浅笑着伺候起来。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茱萸已有几分不胜酒力。她软软地倒在男人的怀里,眼神里像是萦绕着云雾。她忽地伸手,拉住男人的手腕。

    “大人,你不是想要我吗?怎么还在喝?”

    茱萸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夺过来那个酒杯,一口饮进。当她缓缓睁开因迷醉而疲困的双眼,看到那张永远板着的坚冰一般的脸上,竟然少有地皱起了眉头。茱萸不由得吐了吐舌头,

    “真难喝。”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一下子就被堵住了。被一个强硬的,不温柔的吻,满是酒味的吻。

    她惊恐地挣扎,奋力推开男人,却只能无力地被索求。直到男人恋恋不舍的离开,她才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可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被男人一把抱起,丢在床上。

    这张床铺着深黑的床垫,就像是无底的池沼,能把任何人吞没。

    茱萸只觉得天旋地转。她这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害怕到动弹不得。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准备。

    她的衣服被男人扯开,露出汗湿的亵衣和消瘦的肩膀。她的皮肤泛起闷热的潮红,连呼吸都带上了细密的雾气。男人的手缓缓抚过茱萸的脖颈,让茱萸不由得轻轻打颤。

    “我是你父亲的同僚。”

    男人忽然说道。

    茱萸愣了愣,她还没从酒劲中缓过来,只能呆滞地看着男人的脸。男人面无表情,语气却凶狠起来:

    “我早就告诉过他,他的那份天真早晚会毁了他。他要是肯听我的话,站在国师这边,就不会落得这种下场!”

    男人捏着茱萸的脸颊,眼神少有地带上了一丝怀念,

    “你和她真像啊。”

    茱萸许久才缓过神来,她像是不敢相信似的,茫然地说道:

    “可他们都说我父亲是贪污受贿才……”

    男人沙哑地笑了起来,像是嘲笑,又像是自嘲,

    “如果我和你说,那用作物证的账本,不仅是我做的,也是我放进你父亲的书房里的,你还会这样觉得吗?”

    茱萸像是被咬住喉咙的雌鹿一般,表情僵硬。那男人说的话语像是水银般缓缓渗进茱萸的记忆里。片刻后她整张脸像是一块抹布一样皱了起来。她奋力推开紧紧贴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她想挣扎,却被男人反手一把抓住。

    男人另一只手紧紧地捏住茱萸的脸,眼神像是看穿了她的衣服,她的皮肤,她的内心,

    “你还是不同意?”

    他的声音像是倾轧倒塌的房屋。

    “为什么?”

    茱萸的喊声里带着哭腔: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窗突然被吹开,一道闪电窜了进来。

    那是一把闪亮的长剑。

    长剑直直刺来,把那个男人的头串起,然后恶狠狠地钉到墙上。他的脸直接就烂掉了,身体悬挂着不自然地抽搐着。片刻后,后脑的创口处淌出大片混杂着脑浆的血液。

    他再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也说不出哪怕一个字,就这样子死掉了。

    茱萸缓缓地抬起身体,温热的血缓缓地从她侧脸流下,这是那男人的血。那么坏的人,血居然也是热的吗?那把长剑锐利无比,却仅仅是蹭去了她一寸头发。她像是什么也没感觉到一样,呆呆地看着窗口。

    片刻后门突然打开,走进两个劲装疾服的男子,一高一矮。他们冷冷地看了茱萸一眼,甚至没有走近过来查看他们所护卫的那个大人的尸身。

    “你看清楚那个人了吗?”

    两人中那个高个在仔细查看了窗台后,不甘心地回头问了茱萸一句。见到茱萸只是呆滞地看着窗外,他们露出一丝遗憾,紧接着一前一后地从窗户中跃出。

    茱萸确实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她只看见一道光。那道光照亮了一个黑衣服的人。那个人高高瘦瘦,站在对面的楼沿上,低垂着头。他没蒙面,因为他没必要蒙。他有一双任谁见到都不会认错的眼睛。

    一双红色的眼睛。

    鲜艳的红,艳丽的红,瑰美的红。

    红里杂糅着深不见底的黑。

    茱萸忽然紧紧抱住自己。她抽泣着,低声哭了。泪水沾湿了衣袖。

    武临空信步走进一间繁忙的酒馆,穿过来来往往的客人和伙计,直接来到酒馆的后门。这里和正厅只隔着一张灰暗的门帘,却隐隐约约有种难以靠近的氛围。即使是店里的伙计,也从没想过要走过来一看。奇怪的是,武临空那样子旁若无人地走进来,也没有任何人想要阻挡他。就像是他们心底里清楚,能挡得下来的人,根本就不会往这方向走一样。

    掀开门帘,里头是一段黑暗的走廊。武临空抬起手,手腕上挂着一枚玉牌。

    “进去吧。”

    在门旁传来一声嘶哑的回应。

    武临空一边朝前走去,一边余光瞥了一眼。

    一个矮枯瘦的老头紧贴着坐在门旁,两只眼睛没有眼珠,在黑暗里发出不详的淡淡绿光。像是察觉到了武临空的注视,老头咧着嘴难看地笑着说:

    “老头子的眼睛可不是瞎的。只是有光的地儿什么都看不见,在这乌漆抹黑的鬼地方看得倒是比什么都清楚。”

    见到武临空甚至连头都不点一下就走了,老头不由得尴尬地摸了摸无毛的脑袋。片刻后,他沉闷下去,低声嘟囔道:

    “我还想问问你那眼睛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沿着暗不见光的走廊一路走下去,慢慢地,这地底居然微微地有了微风。片刻后,武临空见到又一道门帘。门缝里透出来微弱的光。可能很多人道听途说,都没能想到蜉蝣暗室里其实并不暗。

    这个房间并不大,只要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就能照得通明。房间里头没有多余的摆设。左手边那面墙上贴满了通缉令和悬赏。正对着门口的那面墙上嵌上了一个低矮的壁橱,里头摆满了各种药瓶,有一两层还放上了几件暗器。右手边上则是柜台,一个年轻账房先生坐在里头扒拉着算盘,仿佛这里并非是杀手和猎人时常来往的险恶之地,而只是一家破败的酒馆一样。

    武临空往柜台上递过去半枚玉环。那账房先生啧了一声,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

    “是你啊……”

    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他往账本上勾画了一下,便低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大串像是钥匙一样的玉环,就那样翻找起来。

    “你还真把那李大人给杀了?”

    蜉蝣消息灵通,若是还未得到消息,那也不会现在就给武临空结算。这账房就像是找不到人说话一样,逮着个人就开始聊天。

    武临空不知可否地点了点头,一边低声说道:

    “你只需要核对玉环就行了。”

    他并不想继续呆下去,时间越久,连这处密室都不再安全。

    刺杀国家大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寻觅许久,直到今天才有这么一个机会得以出手。好在悬赏人并不需要夺取信物,否则即使是他也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那李大人一死,这城门应该全都封锁了啊。”

    账房先生听出武临空语气里那一丝威胁,却不以为是。他总算是找到半枚对应的玉环,和武临空手里那枚正好拼成一枚完整的。接着他不急不忙地又翻找起另一个抽屉,里头满满的都是碎银。

    武临空也不想继续催促,只能慢慢地等着。直到一个装满报酬的钱袋递过来,他才缓缓开口说道:

    “打开暗道吧。”

    这次账房先生也没怎么为难他,双手一拍,只见那面装了壁橱的墙壁就那么翻转了一半,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请吧,欢迎下次光临。”

    武临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紧接着便走进了密道。

    走出满是尘土气息的狭窄密道,迎面而来的是一片荒乱的田野。这里是阳都的野外,离已经被封锁的都城城门足足有半天的路程。四周满是野草,结满了的干涩穗子随风高低起落,偶尔飘向远方。

    武临空慢慢走着,直到终于适应外头这明亮的阳光。他在地下走了半天,早已疲倦,出来之时,外头已临近中午。一路上只喝了一些水,此时被这太阳一照,饥饿乏困不由得一齐涌上。

    武临空抬起头朝远处看去,十几米处一条官道蜿蜒而去,更远的地方是一片沼泽,上头开满了水莲花。片刻后他沿着官道一路走去,一边嚼着摘了满怀的莲花花瓣。

    他并没有走多久,一辆轻快的两轮马车便停在了他身旁。

    “饮风餐露,是这么说吧?”

    车夫是个少年,一副轻便衣服,皮肤晒得黝黑。他挤挤眼睛,指了指武临空怀中的莲花,说道:

    “哥,别看我只是个车夫,时候我也是上过村里那位秀才官的课的。”

    武临空无意指出他的用词不当,只是盯着那辆平板马车看。上头累着成把的稻草,草里头埋着几个酒坛,几捆粗麻。于是他朝着车夫看去,正想说些什么,却被车夫打断。

    “哥要去安城吧?沿着这条山路一直走,可要走上个好几天呢。要是不嫌弃,不如坐我这趟顺风车?”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张大饼,就着清水啃了起来。嘴巴里头塞满了东西,却还是停不下来说活,

    “虽说我这马比不上有钱人那些……那些……名驹,对。但是,胜在平稳,哎。保管你就算是个姑娘,也不会坐痛屁股。”

    他说着说着,一口水呛住,忍不住咳嗽起来。但是又觉着自己说了句特好的话,就那样子笑了起来。等他缓过劲来,武临空早就上了车,在那板子上找了出稻草又多又软的位置坐了起来。他忽然回身,给车夫递出去两个铜币。

    车夫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但他刚想张口问这是什么意思,却听见武临空一句话顶了回来,

    “买你的饼。”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还当你是真的仙风道骨,不吃我们这俗家米面呢。”

    马车走了半天,车夫便讲了半天话不带停的。估计和暗室里头那账房先生一样,人要是憋久了,偶尔抓着一个可以讲话的对象,便会滔滔不绝。如果让武临空来选,他肯定不会听那尖酸刻薄的账房先生说话。这车夫虽然啰嗦,讲的却都是一些道听途说的乡野故事。

    他自称黑二,是个阳都安城来回跑的运货郎。那匹看起来就脾气又臭又倔的老马叫做黑大,陪他跑这条路跑了得有五六年了。

    “我那爹娘在我跑货之前就死了,半夜一起死的,等到早上我怎么叫都叫不起来,想着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过去一拉,可把我给吓了个半死。我娘那手又冰又硬,跟死人似的。我连滚带爬跑出去叫了村里那个王瞎子,说他是瞎子,其实村里大家都知道王瞎子是个假瞎子。他喜欢装瞎偷看村里姑娘洗澡,我好几年没回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被打成真瞎子。说到哪来着?哦,对。那王瞎子都不用把脉,看一眼就和我说,没救了,准备后事吧。你还别说,死人可比活人重多了。你可别误会,我唯一一次搬过活人,那是在给村里秀才闹洞房的时候。不不不,我可不敢碰新娘子,我搬的是秀才。新娘子也不用人搬,她那酒量,活活把秀才喝死了……”

    武临空躺在稻草上,看着天空发着呆。道旁的树木缓缓逝去,天上的云却像是山峰一样屹然不动。身旁的稻草泛着陈旧的潮湿的味道,让他忽然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他忽然翻起身来,手掌一翻一抓。袖筒里传来吱吱呀呀的机簧声,一把匕首缓缓露头。片刻后他才发觉,自己刚才睡了一会。

    “你知道这片地方,几年前可没这么太平。像我们这些跑货的,偶尔也不敢真的走这条路。那时候这段路上有四个强盗,被称作阳安四鬼。路过扒皮,管杀管埋。可后来,新上任的令将军,人家那叫一个,那个,新官上任三团火。直接把四鬼杀了个屁滚尿流。啧啧啧,后来我往这边跑,老是听着村子里那些人吹嘘令将军的事迹。不过他后来被调走了,也不知道来了个谁顶他的位置……”

    听到黑二还在自顾自地啰嗦个不停,武临空这才稍微放松下来。

    那晚上他得手之后立刻离开,远远地似乎看到有两个人追了出来。一念及此,他就越发警惕。半晌,他无奈地笑了笑,像是自嘲自己对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太过敏感。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他轻声念着自己老师以前说过的话。

    天很快就暗了下来,夜风也吹了起来。道路两旁树木遮掩,多了几分阴冷。

    “奇了怪了,虽然我也不是常走这条道,不过好歹也混了个眼熟吧。不让留宿就不让留宿,怎么还往外赶人呢。”

    黑二百思不得其解,一边赶着那头倔马朝山里头走去。

    他看着天色太晚,想找处民宿,正好还能吃顿饱饭。却统统被拒绝了。有些村子甚至都不让他们进去。村子外头新架起了削尖的栅栏,年轻人手里提着磨砺好的锄头镰刀巡逻。

    武临空朝村里头望去,只见一片愁云惨淡。村里头无论男女老幼,都一个个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简直就像是蝗灾那年一样,可现在是春天啊。”

    黑二撇着嘴,一边嚼起了半片薄饼。

    太阳已经彻底沉入山脊之下。天色昏暗,云朵汇集,遮掩着本就朦胧的月色。

    马车朝山里头走去。没了温暖被褥和可口食物,让黑二兴致缺缺,也不再讲那些山野趣闻。武临空乐得安静。他虽觉得那些村子的表现,是某些可疑之事的征兆,但他并没有足够的理由去管别人的事。

    他光是自己的事情都有点管不过来了。

    越往山里头走,四周便越加潮湿阴冷。黑二都想回头找个田边河岸露宿,正牵着缰绳调转马头,却不然看见树叶间隙透出来一丝火光。

    “这荒郊野外的也会有人?”

    马车穿行过林地,渐渐地,有了道路的痕迹。沿路上行,曲折来回,只见一扇宽厚的大门突兀地显现。门前挂上了两盏灯笼,昏黄的灯罩上画着花草虫鱼。一位娉婷少女收起手中用来悬挂灯笼的长钩,轻轻推开大门。

    黑二看见那女孩就要进门了,连忙喊道:

    “姑娘,先别进去。”

    他又多抽了两鞭子,可惜黑大并不理会,依旧慢吞吞地走着。

    那女孩狐疑着看过来,黑二不由得涨红了脸。

    “姑娘,我们是乡间赶路卖货的。你看这天色已晚,我们也没地方住,能不能请你问一下你家主人,能不能让我们两个住一晚?”

    女孩来来回回看了他们两个两三遍,最后点点头,拉开那扇大门,轻声说道:

    “进来吧。”

    黑二挠了挠头,问道:

    “你不用先进去问问你们家主人?”

    “我就是这家主人。”

    女孩抿嘴一笑。

    武临空接过目瞪口呆的黑二手里的缰绳,赶着黑大进了门。

    门后是一条宽敞的通道。道路两旁每隔一段便亮着一盏石灯。灯火模糊,看不清是点的松明还是嵌的夜明珠。道路前面不远,便隐隐约约可见高大房屋的轮廓。廊角飞檐,屋脊上奇兽盘桓。这时间湿气越发浓厚,天幕低垂,奇兽颇有几分腾云驾雾之感。

    “姑娘,就你一个人住这里?你就这么让我们进来,难道不怕我们是强盗悍匪?”

    “不怕,怕就不会让你们进来了。”

    “姑娘这胆量可比下边村子里那些怂蛋大多了!那些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还往外赶我们。”

    黑二装模做样地抱了个拳。

    “你可别再叫我姑娘了。我姓李,名叫摇光,叫我一声李姐就好了。”

    李摇光先是眉头一皱,随即竖起一根手指,摇头晃脑道:

    “首先我可没有说这里只住了我一个人,其次……”

    她狡黠一笑,

    “要是强盗都像你这样,我都能打十个。”

    黑二虽是被奚落了一番,却是只觉得好笑,根本就生不起气来。他苦笑着指了指武临空,朝着李摇光问道:

    “我,再加上个他,能打得过你不?”

    他本想着开个玩笑,却看见李姐面色凝重起来,竟然闭口不谈,反而伸出手指指了指旁边,顾左右而言他,道:

    “朝那边过去便是马厩。”

    紧接着先踏步朝前走去。

    黑二无奈只能拽起黑大,紧随其后。他靠近武临空,悄声问道:

    “你说我们是不是见到狐妖了啊?”

    见武临空无言,黑二反而着急起来,

    “村里的秀才说过,狐妖会变幻象捉弄人,你说我们看到的是不是都是假的啊。说不定我们现在还是在那片林子里,被一只狐狸领着走呢。”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表情一下子下流起来,

    “李姐这么好看,就算是假的也……秀才说的那些故事里,嘿嘿嘿,你说我有没有可能……”

    “你还是别有奇怪的想法为好。”

    武临空打断道。他远远看着李摇光的背影,脚步沉稳,腰背挺直。他看着黑二摇了摇头,说道:

    “你说不定还真打不过她。”

    说完他快步赶上,只留下黑二面色僵硬,暗自嘟囔道:

    “不会真的是狐妖吧。”

    客房里只有简单的家具。一张宽大的木板床,足够睡得下两个壮汉。房间虽然简朴,但是却没多少灰尘,可见平时都有在打理。可武临空一路走来没有见到一个仆人,这李姐,真是勤快得可怕。

    天边隐隐可以听见雷声,像是酝酿着一场暴雨。武临空只希望这场雨不会下得太久太大,耽搁了明天早上的行程。他虽然并不觉得李摇光是黑二所说的狐妖,但这个地方看起来也有几分诡异。

    在吃过了李姐送过来的丰盛晚饭后,黑二更是坐立不得了。

    “哥,我和你说,我越来越觉得这里就是狐妖洞穴了。”

    这黝黑壮汉眼睛像个孩一样瞪得碗大,一晚上揪着武临空不放,张嘴狐妖闭嘴洞穴,闹腾不停。武临空深受其扰,不由得低声威吓道:

    “到时候李姐知道你发现了她的真身,说不定半夜里过来给你一爪子,让你永远醒不过来。”

    “那我不是先得抓住她的狐狸尾巴!”

    黑二先是捂住了嘴巴,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直直冲出房间去。还没走到一半,又返回来,凑近武临空耳边,轻声说道:

    “我才不信李姐是那种狐妖呢!”

    随即便头也不回地跑开。

    武临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神阴沉地看着黑二朝着后厨走去。

    “李姐家里没有别的佣人,那刚才吃的饭菜不就是她亲手做的?”

    黑二两只眼睛冒光,四下看看,摸黑朝着前方探着脚。

    他从就听着秀才讲的故事长大,那些狐妖鬼神奇兽异闻,可以说是陪伴了他整个童年。长大后迫于生计,来回跑商,每天只看见那些道旁的树木,脚下的尘土。偶尔闲暇,任凭黑大乱跑,自找草吃。他就躺在板车上,看天上云朵聚散沉浮。

    好几个夜里,他梦见身处那些奇谭之中。或是驱魔道士,或是赏金侠客,讨伐妖魔,既能获得赏金,又能赚取声望,甚至还能和深闺姐妖媚狐妖来一段旖旎恋情。

    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依旧是那个普普通通的运货马夫。

    “我也知道故事只是故事啊。”

    他自嘲地一笑,

    “不过饭菜吃不饱出来添一碗总不过分吧。就是不知道明天醒来肚子里会不会装满泥巴青蛙就是了。”

    醒来发现那些故事只是黄粱一梦,那也得接着抽起那条鞭子,赶起来马。哪怕一时不忿把鞭子直接丢掉,等到气消了不还是要捡回来?后来黑二就学会了只把鞭子丢到脚下。

    夜色越发深沉,黑二正左右不知方向,却忽然见着前方一道亮光。他一路跑过去,差点儿摔倒,却发现并不是厨房。

    一间书房。灯光明亮,人影摇晃。

    他正想着看看李摇光,便蹲下身子凑上门缝。门虽未关紧,他除了桌腿什么也看不到,却隐约听见里头有人在说话,声音模模糊糊。

    李摇光的一天由四个时辰的睡眠,四个时辰的庄园打理和四个时辰的杂事组成。她既是这处隐秘庄园的女主人,也是管家,侍女和长工。她不是不想要扩充人手,但囿于各种原因,这个愿望难以达成。仅仅是雇佣人手所要的各种花费,就难以负担得起。

    自从父母亲去世之后,李摇光就一直想着能够让这个庄园兴盛起来。可她自幼跟随父亲习武,整饬庄园所需的体力倒也还好,但对于经营也好交际也罢,都让她无从下手。

    其实她本没有必要接待黑二和武临空两个人的。

    “但庄园里宾客往来,是父亲时常念叨的话啊。”

    她抬头看了下暗淡的天色,神色复杂。

    庄园的大门传来几声轻响。

    李摇光知道,她的另外的家人回来了。

    书房里头摆放了三张椅子。

    这些椅子原本放在客厅,而且也不仅仅是三张,而是六张。后来便被李摇光的三位叔伯一人一张,放进这里。而后,他们也不再在客厅议事了。而是选择了这个狭窄的书房。

    李摇光一直疑惑不解,但她和这三位叔伯这件的隔阂早已十分巨大了。

    更何况,还有她更不能容忍的事情。

    “你们又下山了?这次又去做了什么事情?”

    书房里那三把交椅呈左中右摆放。左边坐着的男子一袭长衫,幅巾束守,手里捏着一把扇子,随意开合。听着李摇光的质问,眉头紧皱,他刚想说些什么,对面那个豪迈地露出胸膛,瘫坐在椅子上的壮汉却调笑着开口道:

    “怎么,叔叔伯伯下山找乐子,摇光也要管了?”

    自己这个二叔从来没个正形,李摇光早就习惯了。但她今天可不是无缘无故地找他们麻烦。

    “我听人说了,今天山下的村子都戒严了。”

    她紧紧盯着二叔的脸,盯到那个看起来朴实,实则一肚子坏水的四叔也讪讪地别过了脸。

    “你们是不是,又去抢劫了?”

    她加重语气质问,心底里却希望这几个叔伯摇摇头否认。虽然李摇光也知道,即使他们否认了,她自己也不一定会相信。

    “又来了。”

    “宋凤阳……”

    宋凤阳猛地把手里的扇子一收,不耐烦地朝着对面那个坐无正形的莽汉吼了回去: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不说,你到底是在顾及什么?苏片你给我听好了,我要做什么没必要次次都听你的。”

    “你……”

    苏片被噎得哑口无言,随即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倏地换了一张脸。这个男人懒懒说道:

    “随你的便,老大不发话我也啥都不管了。”

    “老子今天就是要说清楚了!”

    宋凤阳吼了一嗓子,反倒是放缓了情绪。但当他看到李摇光那一脸不知所措时,一股无名火遏制不住地冒了起来。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我就实话和你说了吧,要不是看在三弟的面子上,我们也不会忍你这几年。”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这破山庄要钱没钱,要女人没女人。你当我们三个都是山里的和尚,酒肉不碰的?”

    宋凤阳语重心长:

    “我们可是土匪强盗啊。”

    “就和那衣冠禽兽说的一样。”

    苏片缓缓说道,

    “摇光啊,我们想回去做土匪了。”

    李摇光诧异地来回看着两个男人,似乎他们都变成了某个陌生人。她艰难开口道:

    “原来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吗?那父亲岂不是……”

    “岂不是白死了?你是想这么说吗?”

    宋凤阳反唇相讥道:

    “我们也算是安静了几年,就当是给三弟守灵了。”

    “我不同意。”

    “和你没关系。”

    “大伯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李摇光不禁看向坐在正中间的那个男人。父亲他们结拜兄弟四人,就属大伯赵延最说一不二。可两个义弟和侄女正争吵着,赵延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直到李摇光这么一问,他才缓缓收回目光。

    “当年我在山上砍树,你父亲那时候遇见了我,和我说男子汉当大展宏图,不能一辈子都吊在一棵树上。后来遇见了你二伯四叔,我们一路西行,想当个顶天立地的大侠,可最后却只能落土为匪。说句不好听的,当强盗是比我当年山上砍树舒服多了。”

    宋凤阳和苏片少见地安静了下来,他们一言不发,听着老大哥讲着似乎文不对题的过去的事。赵延看着李摇光的脸,像是想要从那柔和的线条里找到一点点过去的影子。但李摇光却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赵延叹了口气,低声继续说道:

    “山上没有适合耕种的土壤,附近的林子也没有果树。每天吃的饭菜都是我们出去劫掠而来的。这样的日子,你真觉得能够长久吗?”

    赵延摇了摇头,下了定论:

    “三弟啊,大哥我不想继续砍树了。”

    刷的一声,宋凤阳和苏片都站起身来。

    “李摇光,你想要走那条路呢?”

    一把扇子缓缓展开,扇叶边缘闪着银光,扇脊上噌地刺出尖锐的银针。

    “我……”

    李摇光张嘴欲言,下一刻,她猛地一蹬门,朝门外扑去,却意外扑到一个并不可靠的怀抱里。

    “李李李姑娘!”

    这是一个听不习惯却很熟悉的声音。

    武临空睁开了眼。

    他听见雨下了起来。雨滴敲打在瓦片和青石板上,倒是有几分清脆。山野之间,只有细密的树叶和泥地。沉闷和清脆交错,像是一首错落有致的乐曲。乐曲里传来门被拍打着的声音。

    于是他睁开了眼。

    是黑二那个傻子回来了?

    打开门,一个柔软却冰冷的身体倒在了他怀里。

    “怎么是你?”

    一时间念头疯转,他却始终猜不出来黑二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能让李摇光虚弱成这副样子。

    “我看得出来,你的身手不一般。”

    李姐推开武临空,一只手捂着胸口,声音衰弱。她抬着眼,不抱期待地说道:

    “你能帮帮我吗?”

    “那要看你能给我什么报酬了。”

    武临空职业习惯地回了一句,便放着李摇光在房里,自己则走出了门外。

    雨水于檐下汇聚成一张帘幕。上下四方一片昏暗,偶尔有一道闪电落下,只看得见两个人影不紧不慢地从雨中走来。

    武临空反而直直地跑向他们。一时间身形交错。武临空朝着两人的胸口拍出去一掌,左边一人直接闪过,另一人却不退反进。

    宋凤阳一手拆挡,另一手啪得一声,那把扇子就那么斜斜地转着递向了武临空的胸口。

    他的扇子划破两层布料,切进了血肉里。但他脸色却更加阴沉,脚步却毫不后退,更是向前一步。于是扇子猛扎进武临空身体里。雨水冲刷,却清洗不掉渗进衣服里的血渍。

    武临空浑然不觉。

    他手掌直直探去,一把抓住宋凤阳的脑袋。手指一抓一放,指尖钩动拉绳,袖筒里的机簧噌一声,那把匕首弹出又收回,只在那脑壳上开了个洞。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先杀一人。

    来不及回头。一个拳头狠狠地打在他的后心。武临空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脚步不禁踉跄起来。他就地扑下,倒踢一脚,却踢了个空。

    还未站起,后心又中了一脚。

    苏片凭借黑暗和雨声,掩盖着自己的身位和脚步声。他贴着武临空的身后,每一拳都打在同一个位置。

    他不敢有任何掉以轻心。敢和宋凤阳那个莽夫拼命的,都不是一般的疯子。

    “更何况他还拼赢了。”

    苏片紧紧盯着那个背影,一脚正要踏出,却不料突的一道电光闪动,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他只听到刷地一声,紧接着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

    武临空手呈剑形,绳索扯动,袖筒里的机簧蹭蹭转动。他就地摔出了一道鞭子,鞭头是那把匕首,而鞭身则是满是尖利的锯齿。他低头猛地一挥,就滴溜溜地斩下了又一颗人头。

    造型奇特的剑鞭被机簧缓缓收回,而锯齿上的血水被雨水清洗干净。

    武临空扯破上衣,里头的伤口早已不再流血。他只觉得内脏里像是火烧一样,喉咙里满是难咽的硬块。雨水落在他的皮肤上,发出滋滋的响声,泛起一片淡淡的白雾。

    武临空睁开眼,眼里是浑浊的红。那鲜红的眼珠发出淡淡的光,像是某种嗜血的猛兽。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伴随着一声声嘶哑的低吼,咳出了几块淤血。

    他突然听见一声尖利的破空之声。

    一把斧头恶狠狠地劈在他的肩膀上!

    紧接着是一声沉闷的落地声。

    斧头又往血肉里深陷了几分。

    那道伤口深深裂开,直到胸膛,血如泉涌。武临空来不及发出声音,喉咙就被迫切涌出的鲜血呛住。伤口被雨水冲刷,他的身体本该渐渐失温,却反而更加炙热起来。

    一瞬间,皮肤上的雨滴就被蒸发成高温的白雾。

    渐渐的,连那把斧头都快变得焦红了起来。

    他的伤口居然止住了血。

    武临空伸手朝身后一探,匕首随之而出。

    那把斧头被轻易的提走,伴随着一阵沉闷的脚步退到不远处。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赵延一脸苦闷。他砍了那么多年树,那么多年人,从来没见过砍不死的怪物。

    “咳咳,等到你两个伙伴死透了才出来……你才是什么怪物?”

    武临空渐渐地说得了话了,在黑暗里他那双眼睛越发明亮。

    他看见了眼前的人。

    一个高大的男人,苦着一张脸,提着一把厚重的斧头。如果不是斧头上留着连雨水都冲洗不掉的血迹,他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的樵夫一样。

    赵延应该是走在屋檐上,雨水掩盖了瓦片被踩动的声音,才能从武临空身后绕了过来。

    “李姐已经被你……?”

    他皱着眉头问道。

    赵延松手又握紧,语气轻松道:

    “你以为你跑得掉?不,没有一棵树不会倒。”

    他提起斧头走了起来,补充道:

    “先砍了你,再去砍她,不迟。”

    电光破灭,雷声骤起。

    他们之间的距离快速缩短。

    那柄斧头沉重却又不可思议地灵动,武临空丝毫不怀疑哪怕只是擦过刀口,都有可能被切断手臂。他俯身贴近,右手蛇一般探出。

    匕首如毒牙。

    赵延蹲在屋檐上,趁着电光闪落,早就清楚武临空的招式。

    他不后退,略一侧身,斧头顺势而出。

    武临空手指由掌化作剑式,指尖钩动拉绳,机簧响动。匕首整个弹射而出,带着一轮锯鞭。他低下头伸手一挥,发出一道尖利的破空声,半空中甩出一道水涡。

    赵延招式一变,就地翻滚,右手向前递出。那把斧头斜斜砍去,就快要把武临空的腿砍断。

    “不知道你砍断了腿还能不能再长回来!”

    那把斧头旋转着脱手而出!

    武临空身形翻转,顺着鞭子腾地一跃,堪堪躲过那道脱手的斧头。他左手一弹,一把扇子啪一声打开,扇叶锋锐,扇脊上突出几枚尖刺。

    扇子旋转着飞出,切开了赵延的喉咙。

    雨停了。

    天上云雾散开。

    地面上雨水未干,如明镜般,映照一地皎洁。

    墙角一株春梅,树干枯皱,同一枝桠上却同时开着红白两色的花。

    李摇光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只看见一片黑暗。天还未亮,但她不再有了睡意。她撑着身子坐起来,看到那个借宿的客人。

    他赤裸着上身,身上满是血迹,尤其是肩膀上,一道伤痕蔓延到胸口。

    “你是怎么劝走他们的?”

    “他们都死了。”

    李摇光不禁瞪大了眼睛。比起三位叔伯皆死这个事实,她更惊讶眼前这个男人经历一番战斗之后,竟然只留下一两个细的伤口。

    “你不问”

    李摇光刚想开口,却被武临空打断,

    “蜉蝣不问缘由。”

    房间里骤地安静了一会。片刻后他缓缓补充道:

    “你只需要把报酬备好就行了。三个人,并不是个数目。”

    李摇光摇摇头苦笑道:

    “把这块家产变现一下,倒是能折回来不少银子。”

    武临空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突兀地问道:

    “黑二,就是那个和我一同过来的男人,你有见到他吗?”

    李摇光脸色一变,支支吾吾说道:

    “我,我推了他一把。现在他估计……”

    已经死了。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武临空只是点点头。

    “你,不责怪……”

    “那不是我该做的事情。”

    他没看李摇光,低下头擦拭着匕首。

    “刀只是刀,刀是不知道后悔的。”

    他发觉李摇光疑惑地看着他,轻声补充道:

    “人不一样。人犯了错就会后悔,如果这个过错随着时间而冲淡,那悔恨也会渐渐淡忘。但是死不一样。死了就是死了,时间不会让死亡这个事实变淡。哪怕过去上百年,上千年,死掉的人也不会活过来。”

    他站起来,抖落着衣服。

    “责怪你不是我该做的事情,是你自己该做的。”

    李摇光似懂非懂,只能自嘲道:

    “我真不愧是强盗的女儿,死了这么多人,我却一点实感都没有。”

    她抬起头,看着武临空,眼神里满是迷惘:

    “如果他们不死,死的就是我。一想到这里,我就只剩下安心。我不恨你,甚至感谢你……这难道是对的吗?”

    武临空叹了一口气,回答道:

    “对错什么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要先去处理一下院子里的尸体,还有马厩里的那匹马。不处理也可以,等我走了再报官自首吧。”

    停顿一会,他低声说道:

    “如果你什么时候想自杀,可以来蜉蝣找我,记得准备好报酬。”

    他披上衣服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