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和云筝俱是面色潮红不胜娇羞,插着各式金叉玉簪的头低的不能再低了:这事儿被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确实有点抹脸面,更何况还被说的如此剥皮拆骨,下流无耻??

    一众姑娘丫鬟和小厮聚在一楼,除了当事人外,其余人都站的远远的,既想观望一下好戏,又不想引火烧身。

    姬玉游在三楼阁房内听得有些模糊,遂开了门走到阁外回廊上。曲着肘支着下巴尖儿看向下面:两个姑娘在堂中端端正正站着,覃妈妈的凤仙花甲点啊点,就差没在她们白皙滑腻的娇妍肌肤上点出个洞来。

    大约半盏茶的时间后,潇湘楼的五菱格雕花大门被推开了,有个头横紫玉簪,身着鸦青色暗纹团花锦衣的男子不疾不徐地踱步进来。

    明如珠,贵如玉。繁华皇都子,倾过洛京花。

    大概在洛京的百姓心里,所有人都会认同楚曦流能代表高门贵胄显赫望族中,相貌与家室的结合体。

    他的眸光只是略略扫过堂中诸众,抬头,一眼便看见了楼上六棱柱飞燕屏灯笼旁的姬玉游。灯笼里弥散的光晕在她的脸上,是一抹薄红,将她置入前朝名笔都描不出的绝世古画中。

    美人头,夺人魂。

    藤萝般倭垂的青髪堪堪挽成了垂月髻,没有任何发饰点缀,只在耳朵别了朵木芙蓉黄珠篦。也不知是芙蓉衬得人更美,还是人争去了芙蓉的妍媚。

    仅仅一个月未见,竟让他生出了三春三秋的隔离之感。楚曦流目无他物,毫不犹豫地往楼阁上去。这位少年世子的明锐气度和精致面庞惹得众人目不转睛,云筝更是看得魂牵魄绕,恨不得把眼珠子放在他的脸上。

    覃妈妈揪着她的耳朵将她的头转到另一边:“看什么看,这不是你能肖想的,还是想你的张公子去吧!”云筝将耳朵从她的魔爪下解救出来,边揉边嘟嘴细声道:“我不想了。”

    “哈?”覃妈妈气笑了,“你这丫头,心比天高,见过了鸾凤就看不上雀鸟了是吧?”

    “咳咳,,”管事挤眉弄眼,“别说那么明显嘛,当别人聋了不是?”只是可怜了这张公子,被无辜地归为了雀鸟一列。

    这厢姬玉游有点虚,还没想到用什么表情去面对楚曦流,那人就已来到了她的身后。

    气息清如山涧雪,他的身上是从深山处香獐取来的名贵的麝香,幽郁如长眠里的幻梦。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似乎在等对方先开口——姬玉游表示自己在瑟瑟发抖。最终还是楚曦流败下阵来,他在姬玉游身后贴的极近,襟前的鎏金团花绣纹堪堪挨着她的削肩。他长臂一展,将她的纤腰全然搂进怀中,连着她细长若无骨的身子通通入了他设下的结界——他是多么的想把她揉进骨血里,化成常年不冷的心髓。

    “玉姬”楚曦流沉然一叹,似满足,似感喟,“可曾想我,嗯?”那一声尾音幽幽上扬,把人心撩拨的有些荡乱不宁,恰如点了水的仙鹤,带起澜漪,展翅便飞入苍穹。

    “世子是大忙人,玉姬就是再想也不能耽误了你不是?”姬玉游还不能掌握这话里的亲疏缓急,柔一点也不是,娇一点也不是,委屈一点也不是,冷静一点也不是。天晓得她多想脱离这个人的怀抱,细细思量一下自己该怎么与之交谈。

    但这话吧,各耳听出了各种味道:楚曦流觉得这小妮子在发脾气呢,却装出个温婉大度的模样,真真儿是个磨人精。

    姬玉游:我冤枉啊。

    他将下巴搁在小妮子的肩上,复又一侧,染赤的唇往她玉脖探去。

    姬玉游有瞬间的僵硬,这货吻上了她的脖子。好想打他哦,可是又不敢轻举妄动。楚曦流啄啊点啊弄了好久,又不肯让外人观摩,便低着嗓音说道:“我们进屋。”

    姬玉游这厮已经成了被提着上颈肉的宠物猫了,还能再挣扎着拒绝一下吗。

    怕是不能。

    刚坐下楚曦流便从腰间锦袋里拿出一个小的黄花梨麒麟纹香盒。他打开,将盒子推到姬玉游眼前,笑意惓切:“我寻了好久,生怕找不到,还好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姬玉游俛首轻咳。

    “上个月初九你说想要这蛇纹绿松石,我便去了夏郡,辗转寻了快一个月,你瞧着还满意吗?”他说的好生轻松不费力,面上波澜不惊,暗地里欢愉悲怆都尝了个遍,风尘染尽,亦不会玷污他的衷心。

    姬玉游拿起那块半手大的绿松石:混着浅蓝深绿的色泽,上面遍布黧黑蛇纹,是世间难得的无价精品。她腆然,轻声呐呐:“这么贵重——”

    “你可别推辞不收,若然不是你想要,我便不会去寻,寻来你不要,这劳什子还有什么意义呢,入不了美人的眼,它连枯草蝼蚁都不如。”

    姬玉游被他一阵抢白,忍不住笑了起来,接着没说完的话说下去:“我便厚着脸皮收了。”美人白面一笑倾人城,此刻却让楚曦流倒了霉:想着若是能天天看到她的笑,便是倾家荡产也不足惜。

    姬玉游暗思:或许是之前的她刻意将楚曦流支开,然后回了别庄,不小心丧了命,内里换了个芯,成了现在的她。又回到这潇湘楼,做卖笑谋生的妓子,继续她的使命。

    那么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她被禁在床榻之间而死去呢?

    这厢楚曦流又笑道:“过两天带你去千佛寺瞧瞧,听闻四空老方丈□□回来了。”

    “甚好”姬玉游意兴顿生,闷在潇湘楼里好些日子,若不是没的飞鸿之翅,只怕早已追星逐月去了,“缘何过两天才去,明天不行吗?”

    “明天极大可能有雨,不便出行。”他的嗓音宛若琨玉撞上冰霜,铮铮然清碎泠冽,又含着股莫可名状的得意,“钦天监灵台郎是我的人。”

    “”姬玉游:“呵呵”

    “爷不想让你吹风淋雨,”楚曦流被她不甚在意的模样勾动了心里隐秘的暗虫,玉樽般的人儿都变得有些咬牙切齿,“你总是把爷的好意抛之三尺之外,弃如敝履。”

    “我没有啊。”姬玉游委屈,绵软的腔音藏着一抹不知所措。

    楚曦流心又软了,却不想让仓皇乱撞的晦郁罢休,开始翻起旧账:“之前爷问你跟不跟我走,你为何拒绝?”

    姬玉游:宝宝心里苦,宝宝也不知道啊。

    她眸子凝上了一层幽烟,如淡雾沉绵,空空怯怯似含冤。

    楚曦流看不下去了,将这个软绵的人揽进怀里,指腹贴在她雪白的额头上来回抚揉:“遇上你之后我才知这世子之名有多无用,倘使不能娶自己心爱之人,纵然金玉加身,锦衣粼带,都抵不过两情缱绻,长相厮守。”

    姬玉游心头颤了一颤:这少年怕是已情根深种,不可自拔了。

    “我本自由人,奈何入风尘,”她被他触动了柔软又晦涩的情思,低低呢喃,“能获得世子眷顾已是万幸,不敢奢求救赎。”

    楚曦流一听她这话,心头开始泛凉,似有千山雪万重冰一般堆压:她还是不肯以身随他。

    他看着她的容颜,她半敛的桃花眸,她清绝秀挺的鼻,她精致的唇,看着看着就想吻了她。将她困成他的肩上蝶,笼中雀。却最终还是忍住了——她一向不喜欢他的强迫。

    楚曦流怅然而语:“玉姬是豁达人,既然不愿意跟着我回府,那我只能倾我之力护你周全,保你一隅安宁了。”

    姬玉游笑:“好的我知道了。”

    “你这丫头——”他揽住娇躯的手又紧了紧,无奈失笑。

    “总而言之谢谢你。”

    楚曦流眉骨轻动:“本世子在你这里也太容易打发了吧。”

    姬玉游拿眼斜看他:“没有再多的谢了。”

    “再多一句谢也不行?”身后白烛静谧的燃,明媚的光给他镶上一道描青的边,在满室温香里,他却成了万古宝塔中极致珍稀的佛门舍利。

    姬玉游隐着笑看了他两眼,勉为其难道:“谢谢。”

    “再多一句?”

    “谢谢,谢谢,谢谢”

    “我听见了。”

    姬玉游眉头里藏了一室的淡白烛光,温柔而灵隽,她笑:“好的。”

    星斗漫天,弯月正眠,倦鸟归于沉寂,山河苍茫无声,唯有街道上偶尔传来的打更声邦邦作响,该离开的人还是会离开,姬玉游正好可以安心地入眠。

    第二日,金轮没有像昨日一样跃上东方,晨时的淡冷清寒虽已被驱逐开来,连绵如织的细雨却带来别样的微凉。密密麻麻的雨丝,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苍透的水幔之中。

    但是不影响,听——街道上熙来攘去的声音从东街传到西坊,街头鸿福轩已然开张,巷尾百草阁的小厮还在打着哈欠。

    潇湘楼地处六环街西南,从京外来的人要到那内环去必然经过它侧位的巽宁口,想来百年前建国立都的人定然是个鳌里夺尊、惊才绝艳的芝兰:以八卦之势设计整个洛京皇城,人置其中,如入棋盘。通往最中心皇宫的路繁华热闹,酒家店肆林立,杂货物摊集布。才见胭脂香粉,又遇锦缎珍玩。

    红墙绿瓦,星罗棋布,这一副盛世之画,画不出历史更迭和岁月沧桑,画不尽软红黄土和繁盛京华。

    从六环东街缓缓驶来一队人马,最前面是两匹高头大马载着身穿银白色甲衣、腰挂三尺玄铁剑的骑尉,骑尉正逼开街道散漫的行人,后面紧跟着手执桑拓木长槊、脚踩乌皮翘头长靴的士兵,再后面是一辆二马高车——白壁雕牖,锦绸车舆,朱轮金轱。

    其精妙华美令人为之驻足慎观,贴耳交谈:“这是哪位权贵之人啊?”

    “还不知道嘞,眼瞧着这阵仗倒是不小。”

    “得了,该回避还是趁早回避,反正也看不到里面去,别惹上什么灾祸——”

    话声戛然而止,遽然间道边蹿出一个落魄的人影,展臂高语:“辅国大人,请留步!”然而还未离马车三丈近,便被前头骑尉用带鞘玄铁剑一抡档了出去。

    这人影成了一团灰青飞起半丈高,砰然落地,狠狠砸进街边一滩落雨聚起的秽水里。

    骑尉将长剑重新固定在腰上,利眼扫过狼狈挣扎的污衣人,问道:“你是何人,胆敢拦大人的尊驾。”

    那灰青色儒生跪立起身,也不管自己有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只管引吭呜呼哀哭,再大叹三声:“大人!大人!大人!”

    他不管不顾地往地上拱礼:“大人,草民有冤屈,望大人受理。”

    “你是什么东西?”骑尉厉言成喝:“辅国大人无暇审理民辞,有什么冤屈上报地方官衙即可。”

    “大人,大人,还请听草民一言”那儒生不死心,颤橐着腿颠着步子往马车上撞。骑尉容色越发严肃,手中玄铁剑已拔起半数,锋刃隐隐有青光透过细雨白帘折映在儒生的脖子上:“再敢靠近,我让你当众人头落地!”

    儒生垂首低泣,一时间满街阒然而寂,看热闹的人大都心有恻恻,姬玉游表示她也很同情这位小书生。

    她在三楼前面支起的窗棂内伸出个未点胭粉的头,窗台上还放着一碟香瓜子,任谁看到都会觉得这小妮子恐怕是看戏看得很起劲。

    众人都在等着儒生的悲惨下场,谁料车窗帘动,立于旁侧的侍卫谨然躬身探着脖子,隔着月白锦帘似有得令,随即快步走向儒生,示意两个士兵将他架到马车前。

    绵软着身子待人宰割的儒生双膝落地,砰然作响。

    此时从马车里传来一个字:“讲。”要说如何形容这声音,可曾听过雪浪倾山、雨落松门,既似金玉相击掷地有声,又好比禅院悄寂钟磬穿庭。

    “敬禀大人,草民岑州嘉陵人士敬中亭,状告嘉陵知府杜文堂私收贿赂、勾结山贼、谋害良民、霸占财产。草民侥幸逃脱来到这里,还望辅国大人能为草民以及那些无辜遭殃的人做主——”话音一落,满道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