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辰,西北地――
鄂尔浑河上游的哈拉和林城,一片冰雪之地,茫茫千里不见一点绿色。
快速前行中,容霁手中的雪撬棒猛地落地,在冰雪面上划出一道锐利的痕迹,速度骤减,身后紧随的飞骑军紧跟着缓速下来。
当中一个飞骑军马上发出如同鹰隼般的鸣叫,提醒前后方的将士。
领队的成连转身,一个滑行至容霁身傍,轻声道:“七殿下,怎么停下来?”
容霁闭着双眼,道不出心里那种空泛的感觉,仿佛是一种超越自然力量之外的异常感觉,且是来自于顾珩
她出事了!
可他又觉得这不是自己是思虑地重,甚至在找借口回到她身边。
“殿下?”成连看不到面具后容霁的表情,却见容霁握着雪橇棒的手颤抖个不停,“你不舒服,要不整队歇一歇?”
离了金陵后,他们就走了空中栈道,但在这里茫茫雪原,并没有铺设栈道,只能靠雪橇前行,一夜奔袭,这样的辛苦于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而言确实是不容易。
容霁稳了稳气息,想到有破云在暗中护她,应不会有大问题,于是,深吸了一口冰凉之气,淡淡道:“不必,继续前行!”
成连环顾了一下地形,低声道:“再极速前行一个时辰,就会到达哈拉和林城。”
在哈拉和林城的守望楼上,一个士兵轻轻揉了揉眼睛,用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人,“脱罕,我怎么觉得前面有点不对劲?是不是有顺兵入侵?”
另一士兵眯着眼,着着前方白茫茫,早已结成冰的鄂尔浑河,良久,拍了拍身边的人,“你是不是被大顺七皇子亲征给吓坏了?放心,三十万的大军别说是冬季出征,就是春季出行,也没这么快到这里。”
瓦剌接到消息,上下朝野一片嗤笑,这寒冬腊月的出征,怀疑顺帝是不是周幽王峰火戏诸候,宠儿子宠出毛病来。
再则,瓦剌王早年去金陵朝圣时,曾与这襄王殿下有一面之缘,也亲见他足不落地的奢靡之风,若大顺让这样的人继位,对他们就是天赐良机。
但几十万大军出征的信息不假,瓦剌该做的防备还是做。
“我真觉得前面刚刚有什么一直在动,你仔细看,别眨眼。”士兵指着河道,“那,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很快晃过去?”
另一个士兵见他不象是开玩笑的样子,便凝神看了许久,摇摇头道:“是有东西在晃,可能是横风刮过,这种天气也不觉得奇怪,放心吧,不会有事,再过片时,就换班了。明天是汉人的腊八节,我家口子熬了一大窝的腊八粥,你要不要去喝一碗。”
“那哪好意思,每年都空手去吃。”士兵口里说不好意思,心里倒想着汉人煮的那热呼呼的粥,如今在哈拉林城,大米可不便宜,也是羡慕他娶了个心灵手巧的汉人姑娘做妻子,全大户人家做针线活贴家用,吃的用的比他这些光拿军饷的人好多了。
“没事,都是弟兄,平日里你也没少照顾我。”
二人聊着,便不再注意城门河上那如风刮过的白影。
哈拉和林的西南隅的万安宫里,一群蒙古女子正载歌载舞欢庆着,宴席中,大汗穆哈拉首位居中坐着,身边分别坐着两个妇人。
左侧穿着正红色大袍的是大汗的可敦阿史那氏,因为上了年纪,身体有些发胖,加上皮肤黝黑,倾刻被右侧那肌肤凝白的妇人衬得如同脱了膝的塑像。
坐在右侧的是穿着藏青色大袍的是汉妾贺氏,虽年过三十,却因保养有佳,看上去比那跳舞的年轻少女更柔美几分。
原本按着瓦剌部的规距,大汗的妾氏是不得上正桌,但因为贺氏为大汗生了两男一女,又因她原先的身份是前朝皇族血脉,因此,被大汗特许,允许她在家宴中上桌。
长案上摆满了烤羊肉,众人一边谈笑一边畅饮,在击鼓声中,蒙古女子退了下去,其中为首领舞的少女跃到主席台前,在贺氏身边坐下,如小鸟依人般儇在母亲的怀里。
“姆妈,女儿跳得怎么样?”少女右手舞了个动作,“光这个,女儿就学了大半个月。”
那神情写足了,夸我吧,您夸我吧!
大汗笑道:“我美丽女儿的舞姿是全草原最动人的,瞧今晚上的男人们眼睛都挪不开了。”
“大汗,您可别宠坏她。”贺氏指头轻轻点在女儿眉心,嗔道:“飞燕,下回可不许这般抛头露面,毕竟你是公主。”
阿史那笑道:“你呀,这么多年还用汉人那套规距缚她,在我们这里,女儿与男子一样,既可骑马打猎,也可上阵打战,若是可造之才,将来还可以继承王位。”
飞燕嘻笑一声,马上从母亲的怀里起来,蹦到可阿吏那氏的怀中,“可敦,您说得太好了,姆妈老是教训我这不可那不可的,好难受哟。”
阿吏那慈爱的抚着飞燕的盘发,又调整了一下她鬓发上的银饰,“没事,你姆妈那是关心你,你要听你姆妈的话。”
谈笑击鼓声中,两个体格健壮的瓦剌勇士出来博斗,他们并没有拿武器,且身上也没有穿护卫装,而是赤着上身,穿着纤绳编的鞋,赤手空拳博斗。
万安宫家宴除了大汗的护卫兵外,其它人都不得带兵器,所以,既便是表演,两个勇士也只能肉博。
博斗从最开始双方的拭探,保存实力,找最好的攻击点,到渐入佳境时,两人都拼尽全力撕打,看着众人热血沸腾,纷纷呐喊助阵。
大汗看得兴起,朗声道:“我的好女儿,这两个勇士是我瓦剌最勇猛地年轻将军,你要是喜欢哪一个,就跟大汗说,让大汗作主。”
飞燕看着那当中一个体格粗壮,手臂比她大腿还粗的男人,正想开口说嫌弃的话,突然,那男子的胸口突然就多了一把利刃,仿佛是从后背刺入――
“啊――”
飞燕尖叫一声,蹭地一下从阿吏那怀中跳了起来,本能地逃到大汗的身后,“爹爹”
飞燕一紧张,就会张口叫爹,是受了贺氏的影响,从小接触汉人的文化。
殿中,大多数人正在各自聊天,也因为鼓声震耳,没有多少人注意到突如其来的变化,正诧异飞燕格格的怪异行为时,另一个勇士的脖子上突然出现一道血线,接着,那张口大笑的脸随着脑袋的歪斜而变得怪异起来。
接着,脑袋渐渐倾倒,并随之落地――
男人们蹦地跳了起来,因为手上没有武器,便一把扫了案上的吃食,将矮桌抬起,作出防御的动作。
霎时,整个宴席乱成一团,这是大汗的家宴,当中女眷和孩子不少,一时间慌乱的幼儿受了惊吓的啼哭响成一片。
“来人,来人,有刺客。”大汗站起身,膝下拨出弯刀横在胸前,又对两个妻子道:“躲起来。”
令所有人感到意外的是,大汗的护卫兵并没有冲进来。
大汗脸色一变,对殿中的众男人吼道:“你们先护送妻儿离开这里!”
贺氏颤着身,勉强移动身子避到大汗的后面,但阿吏那因为身体肥胖,加上受了惊吓,一时之间站不起来,便伏下身,躲在了案下。
众人纷纷找避难的地方,这才发现,整个宫殿,除了正门外,其它的门都被锁死,这一下,孩童妇人喧嚷之声更惨烈。
但庭外依旧毫无动静,没有任何的护卫冲了进来,大汗深知不妙,一把拉过身边的婢女护在自己的前方,“谁,出来!”
没有人回应,惟有凌厉的风雪之声,从窗户的缝隙里传了进来,令人更加感么不安。
“大家别慌,你,把门打开!”大汗用刀指着临近自己的一个男子,命令他去开门。
男子用力颔首,沉着气,一步步朝着大门走去。
这时――
宫殿的门“吱”地一声打开,为首的一身银白战袍跨了进来,周身夹着冰雪气息,连那银盔面具后的黑瞳仿佛浸了雪水般,带着寒气折射在每一个人身上。
身后,站着八个亦是一身白袍的将士,脸上蒙着银具,个个手上拿着一条如银蛇般的剑。
众人屏着气息看着,只见为首银盔面具的男子手中缠着一根银丝,极细,在其尖端出,有血点冒出,随着那人款款信步,血线凝成点,滴落在地毯上,可汗倒抽一口气,随即知道自己手下的一员猛将脑袋落地的原因。
“你们是谁?竟敢私闯万安宫!”大汗感到额上的冷汗在凝结,握着敢的手用尽了力气,以致青筋鼓起,这是从不曾有过的经历,居然有人在重重防护中,公然到宫殿行刺。
倘若对方想要暗杀,谁能避得过?
男子置若罔闻,款款而行,风从大殿之门灌进,令男子的衣袍猎猎鼓起,如谪仙般令人有一种以为身在虚幻的感觉!
身后八人亦步亦趋跟随。
贺氏先是一怔,只觉得这男子的步伐极为熟悉,仿佛曾经在哪看过,只是她一时想不起来。
“姆妈,他们是神仙么?”殿中,有个幼童的声音响起,带着好奇。
“嘘!”妇人吓得变了脸色,惟恐引起白袍男子的注意,遭来杀身之祸。
怀中的男童却根本不知道这是一场杀戮,他挣开母亲的怀抱,一溜烟跑到白袍男子跟前,昂着小脑袋,指着白少男子,“你是飞龙将军么?”
飞龙将军,是草原一个传说,关于英雄的传说!
“不,回来,耶利回来”男童的母亲肝胆欲裂,想冲上前,却被身后的男子一把抱住。
男童上下打量着白袍男子,一脸憧憬,“你一定是飞龙将军!”
在所有人为小男童捏了一把汗时,白袍男子竟是勾唇一笑,俯了身,白皙的手掌从风衣里伸手,在妇人绝望的尖叫哭泣声中,抚上了小男童的脑袋,“哦?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是飞龙将军?”
男童有些骄傲地昂着头,“我看过书,断龙山上的飞龙将军,他很厉害,他喜欢穿白色的战袍,你一定是飞龙将军,你能不能带我去天上玩一玩?”
“以后有机会遇见,我就带你去玩,你先回姆妈那。”
“好,我听话的,你也不能反悔!”小男童欢快地喊了一声,一溜烟又回到妇人的身边。
妇人喜极而泣,竟不知说什么,只有紧紧抱住自己的儿子。
这一小插曲,令殿中的气氛突然就疏缓了下来。
白衣男子再次迈步向大汗一步一步走去,近一丈之距时――
“大胆!”两旁有个络腮胡子的青年想上前拦阻,却发现男子周围仿佛有一道气墙隔着,其中有人意图强行拦下容霁时,竟被一道气流震飞。
殿中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
大汗强行令自己不可再退后,直至白袍男子离自己两臂之距停下。
近距离中,男子颀长的体形高出大汗半个头,大汗认出男子臂上绣着代表大顺的图腾,沉声:“两国开战,尔竟做宵小之事,实在有辱大国之名。”
男子晒笑一声,声音如同冰刃刺进每个人的耳膜,“杀你,不过是举手之间。”
霎时,殿里的肃杀之气又重了几分。
大汗双拳握紧,目光紧盯着银具后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睛,“你究竟是谁?”
从衣饰看是来自大顺将领,可大顺何时出现这么一个人物,他在大顺的细作怎么从来没提过。
“你不配知道!”男子嘴角抹开一丝冷淡,就在所有人认为要命丧于此时,男子却转了身,信步离去。
殿中陷入死一样的沉寂,甚至无人敢喧喊,怕引来的不是护驾的将士,而是这群白衣人,亦无人去靠近大殿的门,只有风声夹着飞雪不断地扑入,也不知过了多久,贺氏扶着一旁的案椅站了起来,喃喃自语,“他是容霁。”
声音仿佛如开关般,让在场所有僵住的人开始活了过来。
大汗按着膝盖缓缓坐下,身边的奴婢如受了惊地闪开几步,靠近门边的人,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把大殿的门关上,挡住了风雪,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上依旧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大汗拿了案桌上凉掉的酒,一口饮下:“你说他是大顺的七殿下?”
贺氏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茫茫然地解释,“大汗可记得十二年前你我去金陵面圣,元后携子来的情形?”
大汗眯了眼睛,点了点头。
虽然记忆久远,但元后牵着七皇子入殿时,确实让他们这些番外之人眼珠子都快爆了出来,那阵势简直比顺帝还隆重。
容霁所经过的路上,全部铺满银狐皮,步辇是黄金象牙镶碧玉,所用的餐具,全是无一丝暇疵的白玉整块凿成,饮的水是天池上接的
“刚才这男子走路的姿势,很象”贺氏吸了一口气,她说不上来,更无法具体形容。
“不可能,就算容霁日行千里,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到哈拉和林!”大汗沉着脸对着众人喝道:“都给我站起来,腰板子挺起!”说完,转身走到边偏门,推开摊在门前的两个人,一脚踹开门后,阔步离开。
飞燕起身,走到贺氏身边,心有余悸,“姆妈,为什么这个人不杀我们?”
“因为杀了你阿爸,对大顺没有任何益处。”一旁的阿吏那冷静地开口,慢慢撑坐起来“他们的目的在威慑!”
两国尚未开战,一国将士如屣平地至大汗宫中,这对瓦剌将领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对士兵却是一种强大的震慑。
还有一个不杀的理由,就是大顺不准备对瓦剌赶尽杀绝,是因为出于西部各势力的平衡需要。
“姆妈,您怎么知道他是大顺的七皇子,您认识他?”
贺氏摇摇头,无心解答女儿的好奇之心。
“可惜他戴着面具,女儿瞧不清他的样子。”飞燕脑子里想象着容霁出现时的模样,以笃位的口吻道:“女儿感觉他会长得很漂亮,姆妈,我要嫁就嫁象他那样的,我才不喜欢四肢发达的。”
这话要是在大顺,女儿家会被关了禁闭,但在这里,少女心中崇拜英雄,甚至是敌对的情况下,也不奇怪。
“别胡思乱想了,去把可敦扶起来。”贺氏走到阿吏那身边,“姐姐,您伤到没有?”
阿吏那摇摇头,顺着两人的力道,起了身,捋捋胸前的银饰,“走吧,我们去看看外头是什么情况。”
同一时间,哈拉和林城门紧闭,城墙上站满了弓箭手,个个箭上弦,等待白衣人的出现。
为首的将士穿着一身虎皮大袍,手举重戟,“众军听令,只要看到白影子,直接开弓,大家睁大眼睛了,如果让他们跑了,一律军棍侍候!”
众将齐声,“得令!”
众将聚精会神候命,可一个时辰后,什么也没等到
而此时,容霁一行人已到达九边重镇之一的大同镇。
接到盖有襄王殿下专用飞隼鉴章的大同镇镇守王传蛟,传令大开城门,交令文武官员相迎,雪地上先铺上一层干草,又在干草上铺上长达数百丈的毛毯,恭迎襄王入城。